百骨夜宴 第四章 胭脂孤淚
    眉目如畫,是鏡裡空花。

    纖纖素手從木製漆妝奩中取出一隻玉盒,盒上雕刻著鴛鴦戲水。青銅蝴蝶鏡中映出美麗的容顏,為少女敷上一層柔軟的金色。少女打開玉盒,盒中有滿滿的淺紅色口脂。她用小指頭在盒中蘸了蘸,塗在唇上,小巧的櫻唇嬌艷欲滴,令少女的面容更加光彩奪目。

    少女正在欣賞自己的美貌,但那鏡中竟現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悄無聲息地飄到她的身後。她悚然一驚,看見那人影微微俯下身,湊到自己的耳邊,映在鏡中的臉變成了兩張,那張不知從何而來的臉白如宣紙,又大又黑的眼睛中流下一滴淚來。

    那滴淚,竟是猩紅的。

    七月下旬,葉府又到了分發妝粉胭脂的時候,每個丫鬟都有份例,只是根據身份有所不同而已。碧煙、霜落等人得的自然是上等胭脂,三四等的小丫頭只能得些市面上常見的物什。芸奴雖說仍是大丫頭,月錢也沒有短過她,但平日裡分派的果子、胭脂、頭花之類,她便只能跟小丫頭差不多了。

    這次她得了一盒口脂,名叫「石榴嬌」,顏色嬌嫩,看起來甚為可愛。她忍不住對著鏡子,剛畫了一抹,便聽見小衣在身後笑道:「芸奴啊,你就不用畫了,底子不好,再怎麼畫也是枉然。」

    芸奴心中一痛,眼神灰暗,將口脂盒蓋上,找來手絹將唇上擦了,轉身去院子喂鳥,用上好的粟米扔著讓鳥兒啄,碧煙正在逗鳥,見狀說道:「不用餵了,去掃地吧。」

    芸奴答應一聲,正要走,忽然聽見那八哥叫道:「醜八怪,醜八怪。」碧煙笑得花枝亂顫:「這鳥兒真機靈,還能認人了。」

    芸奴低著頭,回房換了身衣裳,逕直來到偏門,葉景印已經在車內等候多時了,微微有些不悅:「不是說好巳時三刻嗎?怎麼遲了?」

    「今日府裡派妝面,所以耽誤了些時候。」

    葉景印不屑地笑了一聲:「那些東西都是便宜貨,你要是喜歡,我帶你去臨安城最有名的淺妝居去買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芸奴垂著頭道:「不用了,我只是個粗使丫頭,平日裡也用不上。」

    車子駛到白家,房門緊閉,無人應門,葉景印道:「她肯定又找樂子去了,咱們去仁美坊,肯定能找到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青布馬車駛進仁美坊,得月樓的老鴇便顛顛兒地跑過來,跪地磕了個頭:「二公子,賤婢給您請安了。上次賤婢不知道您就是咱們的少東家,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少東家?芸奴心中暗暗吃驚,難道得月樓竟是葉家的產業嗎?

    「閒話少說,白公子在哪裡?」

    「白公子就在咱們樓裡,聽蘇小姐唱曲呢。」老鴇諂媚地笑道,葉景印下車上樓,蘇小姐的房內暗香浮動,俊美非凡的白謹嘉斜倚在羅漢床上,身下墊著白色羽紗褥子,以手支著額,神色慵懶。蘇怡然也坐在羅漢床上,兩人正在下棋。

    「葉兄,來得正好。」白謹嘉招呼他,「快來陪我下一局。」

    蘇怡然乖巧地讓開,去拿自己的琴,此時隔壁房間有歌聲傳來,聲音清亮,煞是好聽,只是過於嫵媚妖嬈:「兩隻腳兒肩上擱,難當……口口聲聲叫我郎。舌送丁香嬌欲滴,初嘗。非蜜非糖滋味長……」

    芸奴歪著腦袋在聽,白謹嘉問:「你聽得懂嗎?」

    「詞句是懂的,只是不知道這詞到底說的是什麼。」

    白謹嘉曖昧地笑,壓低聲音道:「小娘子今夜到我府上過夜,我可以將這詞好好教給你。」

    葉景印假咳兩聲:「白兄,你就不要逗芸奴了。」芸奴也聽出其中意味,羞紅了臉不說話。蘇怡然朝她瞧了瞧,眼中有羨慕也有不屑,彈起輕柔的小調。

    黑子白子一顆顆落在棋盤上,葉景印道:「今日白兄來得月樓,恐怕不僅僅是找樂子吧?」

    白謹嘉臉上浮起笑容:「其實我是在等葉兄,等你來求我。」

    「白兄真是我的知己。」葉景印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三日前,得月樓裡出了一樁人命案子,雖是報了官,但臨安府尹畢竟是審人的官兒,恐怕審不了鬼。」

    白謹嘉折扇輕搖:「要我幫忙不是不可以,一來,要出得起價錢;二來,要這案子能讓我感興趣。」

    「你肯定會感興趣。」葉景印喝了一口芸奴端來的參茶,「得月樓內有位紅牌,名叫韶芳,以其嬌艷欲滴的櫻唇聞名。三日前,她在自己的房裡被殺,右手被砍掉。服侍她的使女秋月說,她聽到房內有響動,進去查看,發現一個白衣女鬼在窗外一閃而過,消失無蹤。」

    「我聽過類似的故事。」白謹嘉抬起身子,「一年前,李家的三小姐也被人以同樣的方法殺害,她的使女也說曾見過一個女鬼。那女鬼臉色蒼白,臉頰上有一滴血淚。」

    葉景印往前微微傾了傾:「你說,那真的是女鬼,還是有人假扮?」

    白謹嘉沉默片刻:「且先帶我去韶芳房中看看吧。」

    那是後院一間獨立的小閣樓,韶芳生性孤僻,很挑客人。臨安的達官貴人似乎就喜歡這樣自視甚高的行首,她的門前可謂車馬不絕。

    閨閣中浮動著淡淡的檀香和胭脂香味,血跡還在,飛濺的血點在銅鏡上開出一串妖艷的花。

    「得月樓主事的是我家的管家,原本死一個妓女是不必上報的,但驚動了府尹,就必須報到我父親那裡。爹命我跟進此事。我就讓老鴇把這閣樓封起來了,只等白兄你來查看。」葉景印道。

    桌上擺滿胭脂妝粉,韶芳死前應該在化妝,白謹嘉的目光在妝粉中掃過,停在一隻玉盒上。她拿起玉盒,盒子底部刻著「淺妝居」三個字。

    她打開盒蓋聞了聞,側過頭去問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秋月:「這是你家小姐的?」

    「是御史大夫陳大人家的衙內送給小姐的。」秋月朝盒子裡看了看,「奇怪,這是小姐死前頭一天送的,怎麼用去這麼多了?」

    「葉兄,你確定韶芳死後就沒人進來過了?」

    葉景印道:「這是自然。」

    「這麼說來,除了韶芳之外,還有一個人用過這盒口脂。」

    葉景印驚道:「那個白衣女鬼?」

    「真稀奇。」白謹嘉笑道,「女鬼也會塗脂抹粉?」

    芸奴道:「我聽說書人說過一個故事,說鬼怪為了化作人形,吃人骨肉,會殺死一個女人,將她的皮剝下來披在身上,扮作美人。只是那皮上的五官容易花,需要常常描畫。」

    白謹嘉點頭:「是有這個說法。秋月,你且過來看看,那女鬼還動過別的東西沒有。」秋月過來看了一陣後道:「回公子,沒有。」

    「這就奇了,為何那女鬼單單只畫這口脂呢?」

    秋月想了想,回道:「也許是這口脂特別名貴。聽陳衙內說,這東西叫『點絳唇』,是淺妝居店主精心研製的,每年只能製成一盒,他費盡了心思才買到。」

    「一年。」白謹嘉輕輕念著這兩個字,沉思片刻,忽而笑道,「葉兄,看來我們得去淺妝居拜訪拜訪這位店主了。」

    說起淺妝居的這位店主,整個臨安城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叫房采藍,三十多歲,是個讀書人,只是沒能考中功名,家中世代製作胭脂水粉,在北邊時就很有名氣,只是其父不善經營,家道敗落了。他南渡之後,開了家小脂粉鋪子,名為「淺妝居」,經過十來年的經營,已在臨安城聞名遐邇。

    三人來到淺妝居的時候,正好看到一位身穿盛裝的少女在使女的攙扶下出來,那是一位很美麗的女人,翠綠的長衫子,掩映著淺紅色的合歡裙,如同一朵向下盛開的絕美花朵。

    大公子房裡的美女數不勝數,但和這位娘子比起來,都只能算是雜草了,芸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美麗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真是美人啊。」白謹嘉也由衷地讚歎,那女子上了一輛馬車,轆轆遠去,葉景印道:「她是烏大人的女兒烏玲瓏,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稱。與渤海郡王已有婚約,是未來的渤海王妃。」

    「這樣的貴人都親自來買脂粉,淺妝居果然名不虛傳。」三人走進門去,立刻便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婆子迎上來:「兩位公子是來買胭脂送心上人的吧?我們這裡有剛做好的『露華白英粉』,擦面是最好的,還有這『眼兒媚』胭脂……」

    「你們東家可在?」葉景印打斷她,她笑道:「原來二位是來找東家的,二位請稍等,我這就去稟報店主。金貴,快來奉茶。」

    白葉二人在太師椅上坐了,一個小廝端了好茶上來。二人喝著茶,見旁邊有一間小屋,掛著湘妃竹做的簾子,裡面有女人的說話聲。

    白謹嘉叫住小廝:「那裡面的是何人?」

    「公子您有所不知,咱們這淺妝居,聘了幾個手藝好的婆子,專給上門買脂粉的娘子梳頭化妝。」

    白謹嘉看了看侍立在側的芸奴,露出一道促狹的笑容,從袖中拿出一張錢引:「帶我這丫頭進去,好好給她畫一畫,各色脂粉都用最上等的。」

    「這使不得。」芸奴驚慌道,「白公子,我這張臉,怕是畫了比不畫還要難看。」

    「好主意。」葉景印也跟著起哄,「讓我看看你們淺妝居能不能化腐朽為神奇。」

    小廝接了錢引,滿臉笑意,不由分說便將芸奴拉進小屋。正好傳話的婆子出來了:「兩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二人隨婆子進了裡屋,一個身穿短衣裳的男子正在盤中調製硃砂和紫草,陽光從窗戶映照進來,將他的臉襯得有些蒼白。

    模樣還是很好的,只是眼中有絲絲鬱結的疲憊。

    「兩位公子見諒,這盒胭脂是渤海郡王府上定制的,今晚必須趕出來。」房采藍抬起頭,溫良的臉上浮現一絲歉意。

    「是我們打擾了。」葉景印道,「我們這次上門拜訪,是想問店家買口脂。」

    「不知二位看中了哪一種?」

    「點絳唇。」

    房采藍手一抖,用來調和藥材的青瓷葵瓣口盤跌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抱歉。」他有些慌亂,忙喚婆子進來打掃,「這些日子眼睛不太好了,老是打碎東西。實不相瞞。這點絳唇每年只能製成一盒,今年已經製成,不過幾日前賣出去了。二位還是等明年吧。」

    葉景印說:「是不是缺了什麼珍貴藥材?我去尋來便是。」

    房采藍面有難色:「這藥材……尋不來的。」

    「不是我自誇,只要是這世上有的東西,我便能找來。」葉景印家大業大,自然口氣也大,「店家但說無妨。」

    房采藍默然不語,白謹嘉忽然道:「在下曾見過貴店的點絳唇,說句冒犯的話,在下發現,裡面加了人血。」

    房采藍大驚,將他上下打量,良久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這位公子是行家,我在你面前也就不遮掩了。我在北邊時曾有一位夫人,甚為賢惠,我與她相敬如賓,很是恩愛。那年南渡,拙荊身子瘦弱,在路上得了重病,而我的盤纏又恰好用完了,請不起大夫,貽誤了病情,她就這麼撒手去了。」他動了情,眼圈漸紅,「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思念她。當年我為她做過一盒口脂,她十分喜愛,起名叫『點絳唇』,這十年來,我每年都要做一盒口脂來紀念她。去年有位道士告訴我,我因為太過想念拙荊,相思淤積在血液中,傷身傷心,恐折壽,讓我每年的仲夏在心口上割一刀,放出一盞血來,既可以排解思念之毒,又可以將血加入『點絳唇』中,做出絕世的口脂來。」

    「竟有這等事?」葉景印奇道,「既然是做來紀念尊夫人的,為何要將它賣出去?」

    「本來是不賣的。但自從我用相思血做出絕世的『點絳唇』後,覺得這樣的物件如果讓它永遠存在倉庫中蒙塵,實在是暴殄天物,拙荊想必也不會高興,便將它賣給有緣人了。」

    白謹嘉搖著灑金折扇,目光落在房采藍的鞋子上,那只是一雙很普通的皂靴:「原來其中有這個緣由,倒是我們兄弟冒犯了,還望店家海涵。」

    「兩位千萬別這麼說,折殺我了。」

    二人拱手告辭,走到門邊,白謹嘉像是又想到了什麼:「店家,請問您這雙鞋是在哪位裁縫那做的?」

    房采藍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是問一位道士買的。去年的這個時候,他提了這雙鞋到我店裡來賣,我看他衣衫破爛,很落魄,便買下了,就當接濟他。」

    白謹嘉笑吟吟道:「你可知道他的名號?」

    「這個……倒沒有多問。」

    從裡屋出來,葉景印問:「你怎麼突然對他的鞋感興趣?」白謹嘉笑得意味深長:「其實我是對那位道士感興趣,若能見上一面,倒要向他討教討教。」

    「兩位公子,」小廝跑過來,笑容滿面,「已經畫好了。」

    「是嗎?」兩人饒有興味地說,「快叫她出來。」

    「我,我不敢……」竹簾後的少女戰戰兢兢,葉景印沒什麼耐心,衝過去掀開簾子,將她拉了出來。

    然後,他愣住了。

    肌如雪,眉如黛,唇似朱,身穿合歡裙,頭梳隨雲髻,姿色平庸的少女經過一番打扮,竟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她並沒有突然變得很美,但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秀麗如初春的陽光般動人。

    白謹嘉撫掌大笑:「好!好!好!淺妝居果然名不虛傳,這丹青妙手,將芸娘子的美全畫了出來,有賞!」

    小廝和婆子接過錢引,笑得合不攏嘴。

    葉景印發現自己失態,尷尬地望了望天:「點唇塗頰之下,誰人不是美人?看來平日裡我們所見的那些美女,都是化妝化出來的,以後若是娶妻納妾,還是要見過對方的素顏才好。」頓了頓,對芸奴道:「上次我賞你的梳子呢?」

    芸奴從懷裡掏出錦囊,二公子取了梳子,替她插在髮髻之中:「這樣才像個富貴人家的大丫頭。」

    芸奴羞紅了臉,只是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謹嘉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葉兄,你真的不肯把她讓給我?」

    「別妄想了,我都沒要到手呢。」

    芸奴臉頰更紅,囁嚅道:「兩位公子,求你們不要再拿我打趣了。」

    「小娘子生氣了。」白謹嘉笑道,「這樣吧,為了慶祝芸娘子今日嬌艷動人的妝容,晚上我做東,去嘗嘗竹筠樓的大閘蟹。」

    三人並沒有發現,一雙眼睛盯著芸奴,目露凶光。

    這一日芸奴回清泠軒時,天色尚早,算算時辰,該去餵鳥了,便往長廊而來。卻沒想到竟碰上了大夫人,她穿著一件沉香色對襟衫子,帶了個丫鬟,逕直而來,芸奴躲避不及,只得欠身行禮:「拜見大夫人。」

    大夫人將她上上下下打量幾遍,疑惑地說:「你是芸奴?」

    芸奴點頭。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芸奴依言抬頭,大夫人臉色一沉:「你打扮得這麼妖妖嬈嬈的給誰看呢?」芸奴嚇得趕緊跪下磕頭:「大夫人息怒,奴婢以後不敢了。」

    大夫人瞥了她一眼:「都入葉府十多年了,該知道分寸。你向來老實本分,怎麼今天倒學起那些狐媚子來?」

    「奴婢再也不敢了。」芸奴磕頭道,「請大夫人原諒奴婢。」

    「好了,起來吧。」大夫人看見她頭上的包金梳子,皺起眉頭,「這頭飾是哪裡來的?」

    芸奴不會撒謊,照實說:「是上次二夫人生辰賞的。」

    大夫人眼中滿是不悅,但她向來以賢明自詡,不便發火,只是冷冷道:「你倒機靈,知道風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倒。整日裡分內的事情不做,就趕這些巧宗兒去了。」

    芸奴被罵得不敢說話,連忙將那梳子拔了:「奴婢以後不戴了。」

    大夫人冷哼了一聲,面色陰沉地走了。芸奴連忙去井邊打水將妝容洗去,她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眼睛有些酸痛模糊,溫熱的東西滴了下去,漾起層層漣漪。

    她只不過是個丫鬟,就應該本本分分地過日子,不該有什麼幻想的。

    可是,心痛得好難受。

    她只不過,做了幾個時辰的美夢罷了。

    這個晚上芸奴睡得很早,熏爐中裊裊煙霧升騰而起,小小的屋子裡傳出女孩們輕微的鼾聲。

    萬籟俱寂,不知從哪裡來的光,映照在紗窗上,一道人影飄然而至,從窗外無聲無息地飄過,門,輕輕地開了。

    進來的是一個穿白衣的人,長長的頭髮被微風勾起,她來到床邊,俯下身摸女孩子們的頭,一個一個摸過去,像在地裡挑揀西瓜。直到摸到了芸奴的頭上,這位少女立刻睜開了眼睛,大喊道:「誰?」

    白衣人轉身便走,速度極快,芸奴睜大了眼睛,滿臉不敢置信。

    她並不是在跑,而是在飄,她白色的衣服下,沒有腳!

    是女鬼!

    女孩們被芸奴的叫聲驚醒,看見一晃而過的白衣女鬼,嚇得連連慘叫,一時間屋中炸開了鍋。女鬼從窗戶逃出去,芸奴本想追趕,但身邊全是眼睛,她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忽然間,她聽到了一聲慘叫。

    芸奴連忙撲到窗邊,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百步之外,身穿青袍,手拿大弓,月光灑在他的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冷霜。

    大公子?

    離窗戶不足十步遠的地方,躺著那個白衣女鬼,一支長箭從正面射入,貫穿了她的胸膛,將她釘在地裡。

    芸奴開門出去,迫不及待地掀開女鬼的頭髮,那濃密的青絲竟被她扯了下來,竟然是假的!藉著月光,她仔細看那女鬼的臉,那眉眼,她認識。

    是淺妝居的小廝金貴!

    難道那個連害兩條人命的白衣女鬼,就是這個小廝?葉府戒備森嚴,連蒼蠅都飛不進來,他又是怎麼進來的?難不成他還是武林高手?

    或者,他本就是鬼。

    芸奴掀開金貴所穿的白衣,他的腳上穿著一雙皂靴,鞋是黑色,也難怪在黑暗之中會看成無腳鬼魂。她摸了摸靴子,有些厚,這個天氣穿這麼厚的鞋子,真是太奇怪了。

    「他會飛。」大公子走過來,冷冷說道。

    會飛?芸奴像是想到了什麼,正想將那雙皂靴脫下,上夜的婆子丫鬟們就都趕了過來,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到處都點了燈,將葉府照得明晃晃的,宛如白晝。

    「大,大公子……」一個主事的婆子戰戰兢兢地看著地上的屍體,「這人……」

    「這賊人膽大包天,竟敢入我葉府行竊,已經被我射殺了。」葉景淮看也不看芸奴一眼,「告訴管家,把屍體抬出去,明天一早送官。」

    此事本該稟報大夫人,但大夫人房裡的丫頭回話說夫人已睡下,不便驚動,讓明日再報,鬧了一場,到四更天的時候又各睡下。芸奴剪了個紙人,幻化出自己的模樣,睡在被中,悄悄出來,往前院而去。

    小廝的屍身暫時停在柴房中,芸奴身姿輕盈,小心地躲開巡夜的婆子,經這小賊一鬧,內院的戒備更加森嚴,巡夜人也多了不止一倍。翻過圍牆,芸奴輕輕巧巧地落在柴房的青瓦上,往下張望,卻一下子愣住了。

    兩個看守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動,連蚊蟲在他們臉上亂爬也不自知。

    難道……

    她略一思酌,縱身跳下,那兩個看守彷彿看不見她,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她伸手在二人面前晃了晃,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糟了,她來晚一步!

    芸奴推門進屋,屍體還好好地躺在那裡,只是腳上光禿禿的,皂靴已經不見了。

    有人偷走了它!

    一雙手從身後伸過來,悄無聲息,芸奴機警地閃開,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二公子?」

    「芸奴,你怎麼在這裡?」葉景印朝門外瞥了一眼,「外面那兩個人……是你幹的?」

    芸奴急忙搖頭:「不是我,我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這樣了。」

    「我聽說清泠軒裡進了一個賊,打扮成女鬼的樣子,煞是嚇人。」葉景印看了看死屍的臉,「原來是他。」

    柴房內的燭火黯然,被風晃動了一陣,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葉景印沉默了一陣後問:「你怎麼看?」

    「奴婢在想,他到下人房來做什麼?」

    「是啊,真是讓人費解。」葉景印皺眉道,「他若真是那個殺人斷臂的兇手,清泠軒的下等丫鬟們根本買不起『點絳唇』,他進下人房幹什麼?」

    「他進房後挨個摸姐妹們的頭髮。」芸奴說,「好像在找什麼。」

    葉景印微微愣了愣,頓時大悟:「他在找那把包金梳子!」

    「梳子?」

    「昨日我當眾為你戴上梳子,被他看在眼裡,想必當時他已打定了主意要來偷。」葉景印憤憤道,「好一個小賊!」

    好看的髮髻並不是人人會梳,臨安的平民女人逢年過節都喜歡請手藝好的婆子上門梳頭,為了讓髮髻在頭上多留幾天,女人們睡覺時也不拆開,任簪釵留在頭上,若這小廝真是來偷金梳的,倒也說得過去。

    「不過,這小廝看起來也不像會武功的,為什麼能在我葉府自由來去?」

    「稟公子,如果奴婢沒猜錯,他所穿的鞋子是用青耕鳥的羽毛所製成。」

    葉景印側過臉來看她,問:「青耕?《山海經》中所提到的那種可以預言瘟疫的鳥?」

    「正是,傳說古時曾有個獵戶獵殺青耕鳥,吃掉肉之後,覺得青耕鳥的羽毛柔軟,便用它做成了一雙鞋,誰知道穿上那鞋之後竟能飛簷走壁。」芸奴看了看死者的雙腳,「我原本只是懷疑,如今看來,十有八九了。」

    葉景印又是驚疑又是好奇:「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芸奴一愣,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好像生來它們便在我腦中一般。」

    葉景印思酌片刻道:「你能把那兩個奴僕叫醒嗎?」

    芸奴點頭,葉景印道:「你且將他們叫醒,我有話要問。」

    芸奴躲到院門外,口中唸唸有詞,朝那二人一指,兩人驀然醒轉,其中一個一把抱住葉景印,叫道:「小娘子別跑,來,陪哥哥再喝一杯。」

    「放肆!」

    兩個家奴嚇了一跳,連忙跪下磕頭:「二公子恕罪,我們,我們只是打了個盹兒……」話未說完,又朝屋裡看了看,屍體還在,二人鬆了口氣,正欲辯解,便聽葉景印道:「我問你們,剛才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沒有,絕對沒有。」兩人對天發誓。

    葉景印冷笑道:「你二人平日裡守夜是最得力的,今日怎麼也打起盹兒來了?」

    二人互相看了看:「說來也奇怪,不知怎麼就睡著了,還做了個奇怪的夢。」

    「哦?夢見了什麼?」

    一個奴僕嘿嘿笑道:「那夢很是香艷,小的夢見跟著個道士來到了仙境,亭台樓閣,煞是好看。其中還有美女佳餚,我在那裡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另一個驚奇道:「怪了,咱倆做的夢怎麼一樣?」

    又是道士!葉景印心中一動:「那道士長什麼模樣?」

    二人想了半天:「記不得了。」

    葉景印心下瞭然,訓斥了二人一頓,轉身出得院來,對芸奴道:「你且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隨我去見白兄。」

    誰知第二天她還沒有睡醒,就被幾個婆子從被窩裡拎了出來,一直拖到清泠軒內,大夫人高坐在堂上,幾個婆子大丫鬟侍立在側,氣勢洶洶地瞪著她。大公子坐在一旁,把玩著一把寶刀,刀上鑲嵌了珠寶,在燭火之下閃動著耀眼的光。

    「奴婢參見大夫人,大公子。」芸奴心中忐忑,朝上面磕了個頭,大夫人「猛」地一拍太師椅的扶手,怒道:「說!你是如何與那竊賊裡應外合,引狼入室的?」

    芸奴聞言大驚,忙不停磕頭:「大夫人明察,奴婢絕沒有幹下這等勾當。」

    「還敢狡辯?」碧煙將小衣拉過來,「說,你昨晚看到了什麼?」

    小衣怯怯地說:「昨晚大公子將那小賊射殺之後,是芸奴第一個跑出去查看,似乎對那個小賊非常關心。」

    碧煙得意地說:「大夫人,您都聽到了吧?這個丫頭平日裡為人怯懦,下人房裡的丫鬟們,哪個不比她強?為何別人都不敢出去,她卻膽子突然大起來?可見她與那小賊,必然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大夫人冷冷地看著她,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不停地喊冤磕頭。葉景淮依然在把玩那把寶刀,一言不發。

    「已經派了人去報官,公差很快就到。」大夫人說,「你有冤情,就到臨安府大堂上去喊吧。來人,把她帶下去,先押起來。」

    兩個婆子過來拉他,卻聽一個聲音道:「且慢!」

    眾人一驚,就連一直專心致志把玩寶刀的葉景淮也抬起了頭。眾目睽睽之下,葉景印大步走進廳來,朝大夫人拱手行禮:「大娘安好。」

    「原來是印哥兒。」大夫人淡淡道,「你不會是來為這丫頭說情的吧?」

    「大娘誤會了。我只說理,不說情。」

    葉景淮笑道:「二弟有什麼理,但說無妨。」

    「芸奴不可能是內應。」葉景印道,「這丫頭在府內十幾年,對府內各處最為瞭解。清泠軒的書房藏有不少珍寶,且夜間無人看守,芸奴時常打掃書房,又怎會不知?若她是內應,那小賊又怎麼會去下人房裡?」

    大夫人愣了一下:「這……也有道理。」

    「其實這小賊我是見過的。」葉景印繼續道,「昨日我帶芸奴出去,曾到過淺妝居,此人便是淺妝居的僕人。想必是此人見芸奴性情怯懦和順,頭上所戴的首飾又頗值幾個錢,便生了歹意,乘夜深人靜,入葉府來偷。」

    大夫人有些遲疑,側過頭來看葉景淮:「淮哥兒,你看呢?」

    葉景淮低頭看刀:「還是聽母親的。」

    葉景印連忙說:「大娘向來賢明,這臨安城內,誰不說我葉府當家主母是菩薩心腸,又怎麼會冤枉一個小小的丫鬟呢?何況芸奴要是入了官府,少不得要上刑,她這柔弱的身子骨,哪裡經得起折騰?要是死了殘了,那也是一條人命。何況大哥的丫鬟裡應外合偷府裡的東西,傳出去也不好聽,有損葉府名譽啊!」

    大夫人先是被他一通馬屁拍得飄飄欲仙,後來聽到「名聲」二字,頓時醍醐灌頂,驚出一身冷汗。她為人最看重名聲,自然不肯讓人笑話自己御下不嚴,忙說:「罷了,罷了。既然有印哥兒替她作證,我便信她一回。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罰你三個月月俸,下去吧。」

    碧煙本還想說什麼,卻被霜落拉了拉,只得作罷。

    芸奴磕了頭,謝了恩,跟葉景印出來,長長地鬆了口氣:「二公子,今日多虧你……」

    「不用謝了,若不是我讓你把梳子拿出來,又怎麼會招來這場禍事?」葉景印擺手。雖然他這麼說,芸奴還是將恩情記在了心中。

    二人坐車到白府,白謹嘉依然在廊下喝酒:「恭喜葉兄,賀喜葉兄。」

    「何喜之有。」

    「聽聞昨晚貴府抓住了一個會飛的夜賊。」白謹嘉高聲道,「想必那青耕鞋已入手了吧?」

    「青耕鞋沒到手,死屍倒是到手了一具。」葉景印將來龍去脈仔細一說,白謹嘉抬頭看滿園的六月雪,清風拂過,將花瓣捲起,漫天飛舞,宛如雪景,不由得嘴角微微上勾:「又是道士,這個道士真是神通廣大啊。」

    這時,院門外忽然傳來車馬聲,隨即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請問白先生在家嗎?」

    「請進。」

    一個穿紫色衫子的女人緩緩而來,衣服上繡著繽紛的白花,與這園子倒也相稱。她朝白謹嘉盈盈一拜:「白先生萬安,我家主人想請先生過府一敘。」

    「你家主人是……」

    「這個……」女人遲疑了一下,「不便說明,先生隨我去了便知。」

    「若不言明,我白兄又如何能隨你去?」葉景印插嘴道,白謹嘉用扇子一攔:「要我去自然可以,不過要帶上我這兩位朋友。」

    女人有些為難:「我家主人只請了先生一人,這兩位恐怕……」

    「你家主人請我,也不過是降妖除魔驅邪避凶,我這兩位朋友也有些能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若不把他們也請去,可是你家主人的損失。」

    女人思酌了一會兒,終於鬆口:「既然如此,三位請跟我來,馬車已經備好了。」

    那輛馬車蒙著青布,竟然沒有窗戶,一路駛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車終於緩緩停下,女人掀開簾子,恭敬地道:「三位請下車,隨我來。」

    那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院中開滿了芍葯、牡丹等富貴花,都是珍惜品種,其中一款「盛丹爐」尤為珍惜,連葉景印這樣的富家公子,也不由得讚歎:「住在此處的,必然是達官顯貴皇室貴族吧?」

    花圃深處有一座房屋,女人來到房門前,謙卑地道:「主人,白先生到了。」

    「怎麼來的是三個人?」屋內傳來一個綿柔軟糯的女聲,只聽這聲音,便可知道是個絕世美人。

    女人將來龍去脈一說,屋內女子道:「既然來了,便都請進來吧。」

    立刻便有一個小丫鬟過來打簾子,三人走進屋去,屋內陳設清雅,一水兒的酸枝木家什,牆上掛著名人字畫兒,都是名品。西面有個小隔間,用湘妃竹製成的簾子隔開,依稀可以看見裡面坐了個年輕女子,身姿婀娜,舉止優雅。

    「在下白謹嘉,拜見小娘子。」白謹嘉恭敬一拜,「不知小娘子怎麼稱呼?」

    「在下姓烏。」

    葉景印一驚道:「莫非您就是給事中烏大人的千金,渤海郡王未過門的妻子,烏玲瓏烏娘子嗎?」

    「大膽!」侍立在側的一名侍女喝道,「你怎敢直呼我家主人的名諱?」

    葉景印自知失禮,連忙行禮道:「在下冒犯了。」

    「不妨事。」烏玲瓏說,「三位請坐,金蘭,給三位倒茶。」

    葉白二人在椅子上坐了,芸奴自然不敢坐,只侍立在二公子身後,用了一盞茶,烏玲瓏道:「我這次請白先生來,是有一事相求。」她朝身旁的使女使了個眼色,使女出得簾來,將一隻玉盒舉到三人面前,三人臉色驟變。

    那盒中鮮艷欲滴,光彩奪目的口脂,正是「點絳唇」!

    「敢問烏娘子,這口脂從何而來?」白謹嘉道。

    「這是渤海郡王送給我的。」烏玲瓏說,「原本這『點絳唇』每年只能製成一盒,但御史大夫陳大人家的衙內和郡王都要買,他兩邊都不敢得罪,便將一盒分成了兩盒。得月樓裡的人命案子我已聽說了,此次請白先生來,是希望白先生能夠捉住那女鬼,保我周全。」

    葉景印說:「烏娘子不如將那盒口脂退回去,豈不省事?」

    「郡王所送之物,怎敢隨意退回?」使女捧了一隻木托盤出來,上面擺著一排金錠,烏玲瓏道:「這是定金,若白先生能在三日之內捉住女鬼,還有重謝。」

    白謹嘉自然樂得接受,隨便揀了兩個給芸奴,芸奴本不想接,卻聽白謹嘉低聲道:「還有用得上你的地方,這是你的份例。」

    「烏娘子,讓在下捉鬼不難,不過要借娘子的小院一用。」

    「你的意思是?」

    「守株待兔。」

    芸奴穿上繡百鳥的衫子,渾身不自在,她還是第一次穿這麼華貴的衣裳,生怕給人家弄髒了。使女給她梳上烏玲瓏常梳的髮髻,讓她坐在斷紋小漆床上,將纏枝蓮蚊帳放下,葉景印手中提著長劍:「芸奴,別害怕,有我在。」

    「我沒關係的,二公子,你要保重。」芸奴害怕把衣服給穿皺了,正襟危坐,十指不安地絞在一起。

    這是白謹嘉的計策,讓她化裝成烏玲瓏引蛇出洞,不知道今夜那個女鬼會不會來。

    「葉公子。」使女將玉盒輕輕放在梳妝台上,「這盒『點絳唇』乃郡王所送之物,不能讓芸娘子塗抹,還請見諒。」

    芸奴點了點頭,未來渤海王妃的東西,她也不敢用,用了會折壽的。

    「我就埋伏在花圃裡,如果有什麼事,就大聲叫。」葉景印囑咐兩句,轉身出門去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芸奴一人。

    長夜漫漫,燭火晦暗,微風捲起床幔,如波浪般起伏,也不知等了多久,遙遠的地方傳來梆子聲,這幾日芸奴都沒能睡好,倦意襲來,忍不住靠著床的立柱打盹兒。

    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見紗幔翩飛,四周有薄薄的煙霧瀰漫,她在紗幔中穿行,這裡是哪兒?她為什麼在這裡?

    「你是何人?」重重紗幔之後,有一個頎長瘦削的身影,一副道士打扮,卻看不清樣貌,「為何要多管閒事?」

    芸奴一驚道:「莫非你就是那個偷走青耕鞋的道士?」

    「青耕鞋原本就是我的東西。」道士說,「是那小廝盜了我的鞋,也該他有這一劫。」

    「那個女鬼呢?」芸奴問,「難道她也是你招來的?」

    「貧道是在替天行道。」道士高聲說,「想必你也是修道之人,莫來壞貧道的好事,否則,莫怪貧道不念同道之情。」說罷,一揮浮塵,芸奴驀然醒轉,床邊的蜀葵盆景忽然折斷,跌落在地。

    她俯身將蜀葵撿起,折斷處很平整,是那個道士在警告她,若她不走,便砍掉她的頭嗎?

    不知從哪裡來的風,將窗戶猛地刮開了,「砰砰砰」亂響,她起身關窗,身後忽然有陰風掃過,她悚然一驚,回過頭去,身後卻一無所有。

    她緩緩走到梳妝台前,剛拿起口脂,恍然間看見黃銅鏡中映照出一張慘白的臉,頓時大驚,猛地回頭,看到一張慘白幽怨的容顏。

    芸奴低呼,潛伏在花圃中的葉景印一躍而起,撞破窗戶闖了進來,一劍砍向女鬼。女鬼身體輕盈,彷彿沒有一絲重量,連劍砍在身上亦不覺痛。一時間,闔府都驚動了,家奴們手執武器跑過來抓鬼,無數火把跳動不休。

    芸奴看著那四處飄蕩的女鬼,心中忽然一動,高聲大喊:「二公子,快讓開!」她抓起燭台,朝女鬼扔過去,女鬼一遇到火,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燒盡之後化為一團黑灰,在空中四散開來。

    葉景印伸手接住一片煙灰:「這不是紙灰嗎?」

    「那不是什麼白衣女鬼,是紙人。」芸奴皺起眉頭,「是幻術的一種,將紙和稻草等物做成人的模樣,便可變化成人。」

    「這麼說來,白衣女鬼,其實是幻術?」略頓了頓,年輕的二公子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好,我們中計了!」

    烏玲瓏正在卸妝,忽然聽到喧鬧之聲,臉色微變:「發生什麼事了?」

    「娘子莫慌,說不定是那邊抓了女鬼,正鬧呢。」丫鬟金蘭道,烏玲瓏點了點頭,看著鏡中自己的容顏,輕聲說:「還有一個月就是賞花會了,郡王也會參加,你說到時候我梳什麼髮髻好?」

    「以娘子的美貌,無論梳什麼髮髻都好看。」金蘭嘴甜如蜜,「別說是郡王了,就是官家,看到娘子,也會喜歡得不得了呢。」

    烏玲瓏一臉得意,拿著一把象牙梳子輕輕地梳著青絲長髮:「金蘭,把那盒發油拿過來。」

    沒有人回答。

    她回過頭,一眼便看見倒在血泊中的金蘭,頓時大驚失色,尖叫道:「來人,快來人啊!」

    沒有人回答,家僕們都跑到芸奴那邊抓鬼去了。

    有什麼東西垂到了她的背後,像冰一樣寒冷刺骨,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了,她緩緩地抬起頭。

    然後,她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場景。

    一個女鬼倒吊著從房樑上垂下來,烏黑的長髮垂到她眼前,那張慘白的臉近在咫尺,一雙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彷彿要將她的靈魂吸走。

    烏玲瓏的魂兒都被嚇沒了,身子一軟,跌倒在地。女鬼從房樑上下來,抓起烏玲瓏的手,緊緊握在手中,充滿愛憐地撫摸她的臉頰,像在撫摸久別重逢的愛人。

    然後,女鬼從懷中摸出了一把刀。

    忽然間,一把折扇帶著凜冽的罡風飛進來,在她拿刀的手上一旋,她只愣了片刻,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右手已經不在了。

    「啊!」她大吼一聲,嘴裡喊出的竟然是男聲,白謹嘉手拿扇子,提著一隻斷手走進來:「可惜了啊,這可是一隻製作名貴胭脂水粉的好手。房采藍,別來無恙?」

    房采藍一言不發,充滿哀怨地瞪了她一眼,身形一起,直躥上房梁,衝開屋頂,凌空飛去。

    白謹嘉冷笑道:「你以為穿了青耕鞋,就能從我手中跑掉嗎?」她從懷裡掏出一枚藥丸,給金蘭服下,然後轉身出來,見葉景印和芸奴正趕過來。

    「白兄,烏娘子沒事吧?」

    「放心,她不會有事。」白謹嘉招來一隻烏鴉,將斷手的血給烏鴉喝了,烏鴉騰空而起,往遠處飛去。白謹嘉笑道:「走,咱們去會會這位殺人斷臂的惡人。」

    烏鴉將三人引至一處宅邸,三人舉目一望,竟是淺妝居。白謹嘉不由失笑:「竟是回了家嗎?這廝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或許……」芸奴輕聲說,「他根本不怕被抓到。」

    「芸娘子言之有理,我們且去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說。」三人掠上牆頭,進入後院,遠遠地便聽到綿柔軟糯的嗓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兒,是韋莊的《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紗窗沒有關嚴,白謹嘉站在窗邊朝裡看,屋中有一人,正坐在梳妝台邊梳頭,精緻的篦子篦過三千青絲,姿態非凡。

    只是,他的右手垂在身側,鮮血如泉湧,他卻仿若感覺不到痛一般。

    在金色的銅鏡中,她看到了那人的臉——是房采藍!

    各色胭脂水粉,勾勒出嫵媚妖嬈的模樣,他站起身,邊舞邊唱,若不是之前便與他相識,恐怕就真要將他當成女兒身了。

    「他是裝瘋賣傻,還是鬼上身?」葉景印看不明白。

    白謹嘉皺著眉頭沒有說話,葉景印沉不住氣了,提了劍衝進去,大聲喝道:「房采藍,你殺人斷臂,罪大惡極,還不速速俯首就擒!」

    房采藍嚇了一跳:「你是何人?找我家郎君有何事?」

    「你家郎君?」

    「妾身姓鄭,乃原清河縣縣令之女,房采藍之妻。」說到這裡,她忽然慌張地舉目四望,「郎君,我郎君哪裡去了?」她撲到門邊,想要往外跑,忽而院門被人踢開,一名捕頭帶了數十名衙役衝了進來,高聲道:「淺妝居店主房采藍,假扮女鬼,殺人斷臂,罪大惡極,來人,拿下!」

    一張網從天而降,將他罩住,眾衙役一擁而上,擒住房采藍,上了鎖鏈,往臨安府解押而去。那捕頭走過來,朝白謹嘉和葉景印行了一個禮道:「在下姓李,單名一個安字,是臨安府的捕頭,剛接到烏府的令,便立刻帶人過來了。多謝三位義士將其擒獲,待我回去稟報府尹大人,必有重謝。」

    「謝不謝倒是其次。」白謹嘉說,「這房采藍倒是有些意思,明日一早在下想去牢中探望,不知可否通融?」

    李捕頭有些為難:「此事須通稟府尹大人。告辭。」

    三人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來到臨安府,府尹念在三人擒拿房采藍有功,准許三人探望。牢中瀰漫著一股腐爛的臊臭味,芸奴躲在二人身後,恐懼地四下張望,兩旁的牢房中關滿了囚犯,紛紛撲到柵欄邊喊叫,其中一個手夠長,一把抓住芸奴的肩膀,芸奴驚叫一聲,匆忙躲開,那囚犯大聲說著淫詞浪語,拚命朝芸奴伸著手,芸奴嚇得快哭了。白謹嘉身形一動,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扭,牢內立刻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給我聽好了。」白謹嘉美麗的眼中浮著危險的色彩,「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這,就是下場。」

    牢中立刻便安靜了,葉景印看著白衣翩然的她,眼睛有些發直。

    房采藍被關在牢獄最深處,穿著囚服,也沒有化妝,卻還是女兒情態,翹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地唱曲兒。

    他的右手被草草包紮,血是止住了,但腫得老高。

    「房店主。」葉景印叫了一聲,他沒反應,牢頭說:「不用叫了,他從昨晚進來就這樣,估計是瘋了。」

    房采藍忽然不唱歌了,驚恐地抱住頭:「不,不要砍我的手,不要吃我,求求你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他猛地撲過來,撞在柵欄上,雙眼睜得老大,「郎君!郎君快來救我!」

    牢頭大怒,用鞭子往柵欄上狠狠甩了幾鞭子:「吵什麼吵,想吃一百殺威棒嗎?」

    房采藍的目光又直了,安靜下來,轉過身,繼續咿咿呀呀地唱曲兒。

    「言行舉止都像極了女人,果然是女鬼附身嗎?」葉景印歎息,「莫不是那妖道招了房采藍已過世妻子的魂魄來作祟?」

    芸奴仔細看了看那淺妝居的店主,搖頭道:「沒有女鬼。」

    「他的身上的確沒有鬼氣。」白謹嘉頓了頓,又道,「也無妖術。」

    「那他為何這般模樣?」

    「或許真如牢頭所說,他瘋了。」

    白色的霧氣在腳底瀰漫,芸奴又來到那紗幕翻飛的幻境,難道又是那道士將她招來的嗎?

    「芸娘子!」她聽見有人叫她,回過頭去,見白謹嘉用折扇挑開一張紗幔走過來:「芸娘子竟然也在這裡?」

    「這是哪兒?」葉景印也走了過來,一臉茫然,「我在做夢?」

    「與其說做夢,不如說是離魂。」白謹嘉看了看四周,高聲道,「道兄有禮,既然將我等招來此處,為何不出來相見?」

    「白先生還真是個急性子。」淡淡的聲音從遠處悠悠傳來,三人舉目,見一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重重紗幔之後,朝三人揖首,「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今日將三位請來,是想請三位看一場好戲。」

    「哦?」白謹嘉輕搖折扇,「什麼樣的戲?若戲不好,別怪我喝倒彩。」

    「定不叫三位失望。」他一甩拂塵,三人面前便多了一個沙盤,盤中用泥沙塑成了亭台樓閣,樓閣中有燈火閃爍,三人湊過去一看,見其中一間房裡有夫妻二人,家徒四壁,只得一床薄被一盞青燈。那妻子躺在床上,頭上繫著布條,臉色蒼白,不停地咳嗽。丈夫端了一碗藥,來到床邊,臉上滿是不耐。

    那男人,竟然就是房采藍。

    「郎君,我們什麼時候乘船過江啊?」女人將藥喝完,總算歇了口氣,沒有再咳嗽,「再不走,金兵就追來了。」

    房采藍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更加不耐煩:「人多船少,如今渡船緊俏得很,渡一次得十幾貫,這一路來把我們該賣的都賣了,哪裡湊得足這幾十貫?何況你這個身體,怎麼上得了船?先休息一會兒吧,我再出去找找。」說罷轉身出來,早已有一個人牙子守著,笑嘻嘻地說:「房大郎,我前幾日說的那事兒你考慮好了嗎?」

    房采藍有些為難:「我夫人是捨了家,隨我出走的,我怎麼能將她賣掉?」

    「俗話說,娶者為妻,奔者為妾,她只是你的妾室,賣一個妾室又有什麼?不賣掉她,你哪裡來的錢渡河?難道你想死在金兵的鐵蹄之下?」

    房采藍眉目間的憂愁更深,那人牙子舌燦蓮花:「何況,她得了癆病,也活不了幾天了,要是再不賣,可就不值錢了。」

    房采藍躊躇良久,最終咬了咬牙:「好,賣了,十五貫,不能再少了!」

    人牙子笑呵呵地給了錢,他不敢再回去見妻子,就徑直走了。隨後他揣著錢來到渡口,他心中天人交戰,遲疑了許久,終是不忍,又折返回去,客棧中早已人去樓空。

    他去遇見那人牙子的地方尋找妻子,見那人牙子進了一家肉鋪,以為妻子被他賣給肉鋪的屠戶為妻,便緊跟其後,想贖回妻子。誰知誤入屠戶家後院,聽見妻子呼喊自己,便到那聲音傳來之處查看。那是一間廂房,窗上蒙著白紙,他將紙戳開一個洞,裡面的情景嚇破了他的膽。

    那是一間屠宰場,只不過屠殺的並不是豬羊,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他的妻子,就被按在木桌上,一個光著上身的屠戶手拿殺豬刀,朝她的左手狠狠砍了下去。

    妻子的口中,還叫著他的名字,他卻嚇得面無血色,扭頭便走,跌跌撞撞出了肉鋪,往渡口而去,直到上了渡船,他的心都無法平復,眼中滿是妻子血淋淋的左臂,耳中滿是妻子淒厲的呼喊。

    他在船中蜷縮成一團,只能看著越來越遠的古渡口,瑟瑟發抖。

    道士又甩了一下浮塵,沙盤消失無蹤:「三位現在能明白,為何我說自己在替天行道了吧!其實,我並未對他下任何咒術,是他度不過自己的良心,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在妻子被殺的噩夢中驚醒,他已經瘋了,時而是房采藍,時而是妻子。他把所有塗了『點絳唇』的女人都當做替代品,然後一次又一次重複妻子被殺時的場景,這樣他就可以安慰自己,被殺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他已經成了徹徹底底的瘋子,我只不過是把他往前稍微推了推罷了。」

    白謹嘉哈哈笑道:「原來如此,果然是一場好戲。那房采藍,果然是罪有應得。不過有一事要請教道長。被房采藍所殺的兩個女子,有何罪責?」

    「伸張正義,必然有所犧牲。」道士說,「貧道會為她們祈求冥福。」

    「笑話!」葉景印怒道,「什麼替天行道,你的所作所為,和那房采藍,並無任何區別!」

    「話不投機半句多。」道士冷冷道,「列位,告辭。」

    「且慢!」白謹嘉忽然動了,以迅雷之勢朝他飛去,手中折扇金光閃爍,「還那兩位娘子的命來!」

    芸奴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迎面撲來,將她往後一推,便猛然坐了起來。

    原來,她靠在黃桷樹下睡著了。

    「你這小蹄子,又在偷懶!」霜落遠遠地呵斥,她卻沒有工夫理會,立即丟下掃帚,往二公子的見賢閣跑去,半途便見到了同樣緊張的葉景印,二人忙乘車往白府而來。白府院落中的白花翩飛如雪,芸奴顧不得禮數,提了裙子快步跑來,見白謹嘉坐在廊下,靠著廊柱,雙眼緊閉,沉睡不醒。

    「白公子!」芸奴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喊道,「白公子,你沒事吧?快醒醒!」

    白謹嘉一動未動。

    芸奴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顫抖著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忽然,她的手被抓住了,俊美的白公子睜開眼睛,露出傾倒眾生的笑容,將她一把抱進懷中,調笑道:「芸娘子這麼關心我,莫非對我芳心暗許?」

    芸奴喜極而泣,顧不得臉紅,哭道:「白公子,你嚇死我了!」

    「抱歉,讓芸娘子擔心了。」白謹嘉笑道,「我還真是罪孽深重啊。」芸奴轉過身,對葉景印道:「二公子,白公子沒事,她沒事,太好了!」

    此時的葉景印,呆立在六月雪中,臉上掛著兩行清淚,白謹嘉道:「葉兄,你在哭嗎?」

    「哭?」他驚慌地拭去腮邊的淚水,「誰,誰在哭?明明你家的白花迷了我的眼。」

    「花也能迷人的眼睛?」

    「怎麼不能?古人有詩為證:亂花漸欲迷人眼。」葉景印胡謅道,「你這小子,醒了便早說,平白讓芸奴擔心。」

    「是,是,我錯了。」白謹嘉倒也不與他爭辯。他皺了眉,問道:「那道人如何了?」

    「被他跑了,此人的法術猶在我之上,或許我與芸娘子聯手,能勝他一籌。」白謹嘉揮手道,「罷了,罷了,以後總有見面的時候,到時再將此人拿下吧。」

    芸奴略想了想,問道:「白公子,那肉鋪割了人家的手臂作甚?難道是當做豬肉賣給路人嗎?」

    白謹嘉目光深遠:「芸娘子有所不知,那年月百業蕭條,前有大江,後有虜兵,逃難的時候,糧貴錢賤,有那麼些黑店,花幾貫錢,買了別人家的兒女來,做成吃食高價賣出去,掙昧心錢也是有的。」他輕輕歎道,「易子而食,你們恐怕只在書裡見過吧?那交換了的孩子,只不過是鍋中的一塊肉啊。」

    芸奴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如果當年她的叔叔嬸嬸不是把她賣給寺院,而是賣給這些黑店,後果如何?她不敢去想。

    白謹嘉用折扇托起芸奴的臉:「啊呀,我們芸娘子的俏臉被淚水給弄花了,走,去脂粉店梳妝一番。」

    芸奴忙退到一邊,輕聲說:「我再也不塗這些胭脂水粉了。」

    白謹嘉笑道:「這才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呢,既是如此,今日陽光明媚,花也開得好,我們便在此飲酒作詞,不醉不歸如何?」

    「我只怕你醉得三日也醒不過來。」葉景印道。

    「誰輸誰贏,還說不准呢。」

    葉景印大醉了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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