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骨夜宴 第三章 盛夏夜談
    樹蔭濃郁,夏日悠長,葉府中的樓台高閣倒映在池塘之中,波光粼粼。水晶所串成的簾子在微風的吹拂下輕搖,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響聲。架子上的薔薇花開了,香味浮動,將滿園子都染上了一層醉人的馥郁。

    「你聽說了嗎?咱們園子裡的那口井鬧鬼。」正在掃地的小丫頭小蓮低聲對小果說,「聽說二夫人那邊的小玲夜裡去井裡打水,看見一個白衣女鬼從井裡爬了出來,嚇瘋了,今天早上二夫人賞了她父母十幾貫錢,讓他們將小玲領回去了。」

    「是啊,我還聽說,那女鬼專吃人的魂魄,小玲就是被它吸了魂魄才瘋的。」

    「那咱們可要小心啊,夜深了能不到水井那邊去就別去。」

    兩人正說著話兒,看見芸奴正在給花兒澆水,自從上次二公子和大公子為她吵過之後,大公子對她不聞不問,依然不許她進主子的屋子,二公子也好幾天都沒找她了,這兩個丫頭心中暗想,看來這二公子也不過是一時興起,興致過了就把這又醜又蠢的丫頭給忘了。

    既是如此,不如去戲耍戲耍她。

    「芸奴,」小果笑道,「今日怎麼沒跟二公子出去啊?」

    小蓮接過話茬兒:「或許二公子還是覺得籐蘿比較好呢。」

    「是啊,要說起那個籐蘿,她的舞姿可是數一數二的呢,用絲帛纏著雙足,比起前朝的窅娘也不遑多讓呢。」

    「二公子可喜歡她了,每晚都看她跳舞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興起,芸奴卻沒理她們,花兒澆完,拔腿就走,兩人碰了個軟釘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我看她呀,簡直就是天聾地啞,幾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二公子會喜歡她才怪呢。」

    「你還不知道大夫人的丫鬟們叫她什麼吧?」

    「叫她什麼?」

    「傻大姐!」

    兩個女孩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隨著午後的和風一起飄到芸奴耳中。她經過黃桷樹下,樹中人低低笑道:「她們都叫你傻大姐呢,你不恨嗎?為什麼你要任由她們欺負呢?為什麼不讓她們見識見識你的厲害?」

    芸奴連看也不朝樹中看一眼,直直地走過去,樹中了無人聲。

    入夜了,下人房中卻人聲鼎沸。小衣抱著一個包袱進來,臉上滿是喜色:「你們快來看,這是二夫人賞給我的!」

    眾丫鬟連忙圍過去,看著她將包袱緩緩打開,裡面是滿滿一包衣服,大都是綾羅綢緞,眾人一片艷羨。小衣得意地說:「這些雖然是舊衣服,但都很名貴,你們看這件,是白螺綢,就這一件,就值我們一年的工錢呢。」

    丫鬟們摸著衣裳,都愛不釋手:「你做了什麼啊,二夫人賞你這麼多東西?」

    「你們這些傻子,今日是二夫人的生日啊,木蘭閣那邊還在給二夫人慶生呢,老爺送了幾百匹各色綢緞給二夫人裁衣裳,二夫人一高興,就把平日裡不怎麼穿的舊衣服都拿出來賞人了。」

    眾丫鬟聞言,都想往外跑,小衣叫住她們:「不用去了,都分完了,哪裡還等得了你們!」

    女孩們只得捶胸頓足,只怪自己消息閉塞,沒去木蘭閣湊熱鬧。小衣又拿芸奴打趣:「芸奴啊,二公子沒有賞你點兒什麼?今天我可看見籐蘿得了桃花紋的金簪了,那可是真金啊。」

    芸奴本來在發愣,被她一叫才回過神來:「呃,籐蘿得了賞賜啊,很好啊。」

    眾人大笑,芸奴這才回過味兒來,臉有些紅,低著頭不說話。

    梆子敲過二更,夜已深,眾人都躺下了,天氣很熱,女孩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衣忽然推了一下小果:「喂,陪我去如廁。」

    「別煩我,我要睡覺。」

    「陪我去嘛,茅廁在水井那邊,我一個人害怕。」

    小果眼睛一轉:「要我陪你去也行,你得送我一件衣服。」

    小衣在心裡暗暗罵她,怎奈確實內急,只得道:「好啦,我答應你就是了。」

    兩人輕手輕腳下了床,拿出一盞燈籠點上,推門出去了。

    遙遠的地方有打梆子的聲音傳來,三更了,小蓮推了推旁邊的女孩:「小果她們出去快半個時辰了吧?怎麼還不回來?」

    那女孩嘴裡嘟噥了一下,翻了個身,又睡著了。小蓮很是擔心,卻又沒有勇氣出門,正在擔心,忽然看見芸奴披衣下床,忙問:「你去做什麼?」

    「我去找她們回來。」

    她從櫃子裡找出一盞白燈籠,用筆在上面畫了一個怪異的圖形,出門去了。

    院子裡很靜,靜得只能聽見「沙沙」的樹葉聲,連平日裡吵得人睡不著覺的蟲鳴都不知哪裡去了,空氣都凝為止水。

    芸奴將燈籠舉起,四周卻更暗了,腳下彷彿出現了一條路,一條窄小而彎曲的路,她順著小路而去,走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看見小衣提著燈籠在花圃中瞎轉悠,嘴裡喊著小果的名字,聲音帶著哭腔,似乎嚇得不輕。

    「小衣。」芸奴跑過去,小衣像看見了救命稻草,哭道:「芸奴,救我,我在這裡走了好久,一直走不出去!」

    「別怕,你還在園子裡,只是被魘住了。」芸奴連忙安慰道,「小果呢?」

    「我去如廁,讓她在門外等我,可我出來的時候,她就不見了,我找不到她,也出不去。」小衣用衣袖拭著眼淚,「我是不是遇到鬼打牆了?小果是不是被女鬼抓去了?」

    芸奴思忖片刻:「跟我來。」

    「去哪裡?」

    「去找小果。」芸奴緊緊攥著她的手,二人走了一會兒,她忽然步子一頓,將燈籠高高舉起,黃桷樹下,一位穿墨綠色衫子的女孩亭亭玉立,正抬著頭,看著樹冠之中,像在訴說,又像在聆聽。

    「是小果!」小衣大叫,忽然,她聽到樹冠裡傳出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你很不甘心吧,小衣她哪裡比你強?為什麼她總是得到賞賜?她就是你的絆腳石,如果沒有她,那些賞賜都該是你的。你母親病重,正需要那些賞賜呢。」

    芸奴大驚道:「小果,不要和他說話!」

    「你說得沒錯。」小果幽幽地說,「那些都該是我的,她是絆腳石,我要除掉她。」說罷,她猛地轉身,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目露凶光,朝小衣撲過來。

    芸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叫道:「小果,不要聽它胡說!它是妖怪,你不能被它蠱惑!」

    小果像聽不見她所說的話一般,拚命掙扎著,芸奴無法,只得將她用力一推,趁她摔倒在地時奪過她手中的刀子,朝樹冠用力扔過去。

    樹冠內響起一聲尖銳的慘叫,爆開一蓬紅霧,之後便了無聲息。小果像在一瞬間被抽乾了力氣,軟軟地倒在地上。芸奴摸了摸她的額頭:「沒什麼大礙,小衣,快來幫我把她扶回房去。」

    小衣嚇得渾身哆嗦,臉色煞白,一動也不敢動,芸奴只得背起小果,讓她提著燈籠。她太過害怕,才走了兩步便摔了一跤,燈籠「刷」的一聲燒了起來,芸奴臉色大變:「你,你怎麼把燈籠燒了?」

    「對,對不起。」小衣忍不住嗚嗚哭起來,芸奴頭痛欲裂:「算了,你緊跟著我,我們還是能回去的,只是要費一番工夫。」

    「是妖怪啊。」小衣哭著朝她身後一指,「我們回不去了。」

    芸奴覺得後脊背發涼,緩緩回頭,看見一口水井,白色的霧從井內瀰漫開來,透著徹骨的寒氣。

    「我們繞了半天,又回到這裡了。」小衣哭著說,「一定是女鬼找替身,她會把我們的魂魄都吸走,我們都要死在這裡。」

    「誰在這裡說不吉利的話?」冷冷的男聲從身後傳來,兩個丫鬟齊齊回頭,看見一身素袍的年輕公子緩緩走來,他的目光落在芸奴身上,立刻浮現出一聲玩味的語氣:「原來是你,深更半夜,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大公子……」小衣哭喊著說,「有鬼啊,有女鬼啊!」

    葉景淮臉色一沉:「住口!妖言惑眾,是不想活了嗎?」

    話音未落,芸奴便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井裡出來了,臉色驟變:「大公子,快走!」

    一顆黑糊糊的頭顱從井裡鑽了出來,雙目閃著冰冷猩紅的光。

    「不是女鬼,是大蛇!」芸奴驚呼,將背上的少女推給葉景淮,「大公子,快帶小衣和小果走!」

    大蛇快速地游過來,足有壯漢大腿粗細,抬起蛇身來足有一人高。芸奴擋在葉景淮三人面前,高聲道:「孽畜,還不快退下!這裡豈是你撒野的地方?」

    大蛇恍若未聞,朝芸奴撲來,芸奴從身旁的樹叢中扯下一把樹葉,朝大蛇扔去,正中蛇身,大蛇吃痛,在空中掙扎亂舞。芸奴口中唸唸有詞,忽而伸手一揮,空中傳來一聲鷹嘯,一隻大鷹俯衝下來,啄食大蛇。

    然後,便是鷹與蛇的一場大戰,不過十幾個回合,大蛇便被大鷹啄去雙目。大鷹將它抓起,飛上高空,將它狠狠摔下,巨蛇落在芸奴面前,抽搐了一陣,不再動彈。芸奴朝空中張開手掌,大鷹落在她的掌心,變成了一張老鷹形狀的紙片。

    芸奴長長地鬆了口氣,忽而聽身後有人冷聲道:「果然好幻術!」

    芸奴的心涼了半截,戰戰兢兢地轉過身道:「大,大公子,您,您怎麼還在這裡?」

    大公子臉色陰冷,眸中有某種深不可測的東西,小衣躺在他腳下,似乎嚇暈過去。

    「大公子,請您聽我解釋……」芸奴慌不擇言,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大公子會不會將她趕出去?或者,直接將她當做妖怪送官?

    芸奴自小在葉家長大,因生性老實本分,又有幾分木訥,竟從未想過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什麼,更不願意離開葉家,如今擔心得額頭冒汗,手腳冰涼:「公子,求您不要趕我走,我無家可回,離開了葉家我不知道怎麼活……」

    葉景淮轉過身,眼神陰鬱地說:「滾回你自己房去,若是讓我知道你在府內任何一個人面前顯露幻術,你就給我立刻離開!」

    他不趕自己走?芸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這一愣神的工夫,葉景淮已經回屋去了。她慶幸之餘又開始擔心,小衣和小果怎麼辦?如果她們醒來之後將遇妖之事說出去,不就糟了?

    她側過頭去看了看那條大蛇,如今已縮成兩根指頭粗細,看樣子只有近百年的修為。對了,這條大蛇會魘術,如果用它的膽熏一熏小衣和小果,便可混淆她們的記憶,令她們以為自己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說做便做,她用小衣頭上的簪子劃開蛇身,取出蛇膽,用葉子包了,放入袖中。

    小衣和小果的問題解決了,新的難題又出現在她面前,這條蛇怎麼處置呢?又不能吃。沉思了一陣,她摸了摸蛇皮,冰涼入骨,頓時有了主意。

    下人房裡有驅蚊的熏爐,芸奴將蛇膽放入爐中,爐蓋的鏤花縫隙中溢出一團淺黑色的霧氣,散在空中,無聲無息。

    芸奴上床躺下,這悶熱的夏夜,只有這下人房裡涼爽宜人,宛如深秋。她看了看房梁,在蛇身腐朽之前,屋內的人,便都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我昨晚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早上掃地的時候,小衣對小果說,「我夢見被一條大蛇追,差一點兒就死了。」

    「我也做了個很可怕的夢,我夢見和你一起上廁所,然後,然後……」說到這裡,小果的臉有些紅,「呃,反正就是很可怕。一定是最近聽了古井鬧鬼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你們這兩個小蹄子,不好好掃地,又在這裡嚼舌頭。」霜落路過,正巧聽到二人的話,呵斥道,「大夫人下了令,誰若再傳鬧鬼的謠言,打二十板子,並攆出去!」

    二人嚇得連忙噤聲,埋頭掃地去了。芸奴蹲在古井前,托著下巴凝望井底。好多事情她都想不通,大公子為什麼不問她會幻術的事呢?今日一早在園子裡見到她,就好像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真是奇怪。

    不過,最奇怪的還是那條蛇,它從何而來?或者說,是誰把它放到井裡的呢?

    「芸奴。」葉景印走過來。

    芸奴起身:「二公子。」

    葉景印從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遞給她,她打開,看到一把黃楊木梳,梳背上包著金皮,花紋為纏枝卷草,彎拱處是兩隻對飛的鴛鴦,做工極為精美細緻。

    「二公子,這是……」

    「昨日是我娘的生辰,木蘭閣和我見賢閣的人都有賞賜,我也給你留了一份。」葉景印笑如春風,「雖然只是包金的,但它出自名匠之手,其價值比起金簪金釧之類,毫不遜色。」

    芸奴指尖在梳背的花紋上輕輕摩挲,一滴淚落在指尖上,濺開一朵小花。葉景印睜大眼:「你不喜歡?」

    「不是的,我很喜歡。」芸奴將梳子放回錦囊,鄭重地握在手心,「多謝二公子和二夫人賞賜,兩位的恩情,我會永遠銘記在心。」

    「哈哈,什麼恩情不恩情,木蘭閣和見賢閣每年都要賞的啊。」葉景印笑道,「天色不早了,聽說白兄今日要去翰林學士朱大人家驅魔,走,咱們看熱鬧去。」還沒等芸奴回答,他已經拉起她的手跑去了。

    立在廊下的大公子手中提著劍,望著二人跑去的方向,劍眉深鎖。

    「叮」,手中的劍出鞘兩寸,劍鋒森寒。良久,他用拇指將劍按回鞘中,轉身回屋,樹影霞光重疊,不知,深深,深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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