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十章 人生初見恨秋涼
    【郎騎竹馬來】

    人世間最美的東西莫過於情感,而情感又偏偏是難以捉摸,難以預料的。就像花與露,雲與月,彷彿永遠相擁著,卻又彷彿永遠分離。情之一字,直教人生死相許,也教人痛斷肝腸。情感是花,美得讓人窒息;情感是藥,苦得讓人心疼。而有時候,情感是毒,越是情深,毒性越強。而偏偏,多情的人願意將自己陷在情感的漩渦中,寧願心痛,也要在痛楚無比的心內,生出一朵蓮花,紀念那些曾經。

    納蘭,他是天上多情種。但他卻在人間寂寞著。十幾歲的他,玉樹臨風,無論從哪裡經過,都能讓那些遇到他的少女心生愛慕。他是一朵雲,有雨的氣息;他是一陣風,有花的餘味。他在明府的庭院裡看著星月,獨自寂寞著,彷彿只是寂寞著,卻不知道,他久已渴望著的相逢,就在這座庭院裡。

    是的,就在明府裡,納蘭有過一段青澀卻純美的愛情。

    有人說,《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以納蘭為原型的,以納蘭的身世、經歷來說,的確與賈寶玉頗為相似。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帝的侍衛,與納蘭有同事之誼。曹寅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正是納蘭的號。興許多年以後,曹雪芹也為納蘭的《飲水詞》傾倒,所以他筆下的賈寶玉,便有了納蘭的影子。

    賈寶玉、林黛玉,他們的愛情是那樣令人心碎,而納蘭的初戀,如霧如夢,如煙如水,似乎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又在青春的湖面上留下了一層一層的漣漪,經過了歲月,仍舊在那裡飄蕩著。

    和賈寶玉一樣,納蘭有一個冰雪聰明、玲瓏剔透的表妹。而且,同樣是在家道中落的情況下,寄住在明府。讀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我們似乎不願意納蘭和表妹之間有愛情,但我們又希望他們之間能擦出愛情的火花,哪怕這火花在短暫的光亮之後就永遠熄滅。表兄妹,在古代,這是很容易與親上加親的聯姻連在一起的,當然,前提是,兩家門當戶對。一旦門第懸殊,聯姻的可能性也就很小了,所以,黛玉最終鬱鬱而終了。

    納蘭的生命,從來都是帶著幾分淒涼的。所以,我們已經猜到,他和表妹的初戀,將慘淡收場。可不管如何,他們的心曾經靠得很近。

    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欄無緒不能愁。

    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

    ——《浣溪沙》

    在納蘭七歲的時候,表妹就住進了明府。那時候,她臉上帶著羞澀,偷偷地打量著這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哥,她像一朵潔白的梨花,清新自然,冰清玉潔。第一次見到表妹,納蘭的心中無限歡喜,在這個大府邸裡,他沒見過這樣清透的女孩。那一顰一笑,都讓小小的納蘭心曠神怡。當然,那時候的他,只是對表妹有這樣的好感,他尚不知愛之一字為何物,更不知這個字,蘊涵著多少苦澀的滋味。

    所以,後來納蘭對這個表妹很照顧,很體貼,他喜歡在她身邊,他喜歡跟她說話,而她,也喜歡。在那個大宅院裡,納蘭是唯一能給她溫暖的人。她的心中,早已為這個表哥留下了好大一塊綠蔭。她很希望能夠一直陪在表哥身邊,永不分離。

    只要能陪著他就好!這個純淨的小女孩,她只是這麼靜靜地想著,可心裡,卻越來越清楚,這樣的願望只能說給月亮聽,說給晚風聽。她明白,自己只是一片飄零的葉,明府的一切對於她來說,只是暫時的,她只是個路過的人。

    每每想到這裡,她的淚水止不住往心裡流。可是,她不會讓納蘭看到她難過的樣子,她不願意讓他為她而難過。

    漸漸地,他們長大了,再不是當初那兩個懵懂的少年了。但是他們的心,卻貼得更近了。而當他們一起出現的時候,沒有人不用艷羨的目光盯著他們。他是那樣俊逸優雅,她是那樣清靈嬌俏,如果不是門第之間,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們必定是天作之合。

    他們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手牽手到處玩了,只能偶爾在對方身邊,聆聽對方的心事,在月下、在水邊,或者在風中,靜靜地挨著坐著,哪怕不說一句話,也明白彼此的心事。納蘭清楚地記得,那日,他和表妹去泛舟,舟中只有他們倆,自由地遊走,自由地說笑。表妹為他輕輕拭去額頭的汗,四目相對時,兩人竟同時臉映紅霞。第一次,他們有這種感覺,就像突然遇到一個心儀的人,心靈受到了極大的觸動;第一次,發現對方竟是那樣動人,那樣完美。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又恢復了說笑。

    納蘭還記得,那天他輕輕地握住了表妹纖巧的手,表妹沒有掙脫,就那樣把溫潤的手留在他的手中。那一刻,那個小舟就是天堂。那一刻,他們沒有距離,他們的心緊緊地靠著,就像池塘那朵並蒂蓮。夕陽為他們裝點了更靜美的色彩,可是他們不得不回去了。

    春雲吹散湘簾雨,絮黏蝴蝶飛還住。人在玉樓中,樓高四面風。

    柳煙絲一把,暝色籠鴛瓦。休近小闌干,夕陽無限山。

    ——《菩薩蠻》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天的情景竟然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年,他十六歲,她十五歲。

    也許在若干年以後,納蘭仍記得表妹手心的溫暖,也許,他們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初四目相對時那份天真的羞澀,也許……

    沒有也許,人生若只如初見,納蘭寫得很明白,一切都不能說「若」,若就是空白,就是虛無,就是落寞,就是滄海桑田。

    【宮花寂寞紅】

    命運是一把無形的大鎖,鎖著所有的悲歡離合。納蘭和表妹的愛情,還只是在萌芽,卻已經到了落葉時節。也許是他們的緣分只能讓他們有那麼一段若有若無,如煙如霧的感情。一切都像被安排好的劇情,順理成章地發生著,納蘭能做的只有悲傷。

    他們不曾說過天長地久,不曾發誓海枯石爛,他們只是在那些相守相知的日子裡,在彼此相對相望的視線裡,把那些花前月下的回憶串成一種感覺,一種信念。可即使僅此而已,在面臨離別的時候,他們的心也是破碎的,兩個純善的人,兩顆冰潔的心,走到了命運安排的嗟歎裡。

    有緣無分,有時候比沒有緣分更讓人傷神。倘若壓根兒就沒有相逢,又何來離別時、離別後的那許多的遺憾、傷情!

    納蘭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表妹的感情,可是他是對著一個不可能給他支持的人流露的,那個人就是他的母親。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自幼父母雙亡的女孩子。她清楚,作為大清宰相之子,納蘭一定會受到皇帝的賜婚。這樣的賜婚是任何王侯公子都無法避免的,對於很多人來說也是光耀的。

    納蘭明珠,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想法。堂堂宰相之子,如果娶一個飄零女子,那豈不是惹人笑話?如果我們還記得順治帝為了董鄂氏出家的事跡,那麼就不難理解,納蘭此時面臨的不僅是一個娶妻問題,更是一個血統、尊卑的問題。

    在面對這樣的問題時,他很無助,很孤獨。沒有人能告訴他該如何做,那是一個冷冰冰的時代。納蘭和表妹是必然要面對一生的傷痛的。

    納蘭曾努力過,他一次次地向父母求情,但是這樣關係到家族榮耀的事情,無論是明珠還是明珠夫人,都不會讓步。無論往日他們對納蘭如何嬌寵,這次他們打定主意,要拆散這對人。因為納蘭是他們的長子,承載了太多的希望,他們不允許任何人對他造成傷害。

    對於他們來說,或者,對於所有那時代的父母來說,一個高門大戶人家的子弟,娶一個寒門女子,就是對前者的傷害。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滑稽的邏輯,而偏偏,即使在當今社會,很多人依然有這樣的思維,這不悲哀,因為幾百年前就留下了傳統。

    納蘭聽不到表妹的琴聲了。他不能隨意進入表妹的閨房,和她談心了,不能靜坐著看表妹繡荷包了,也不能帶表妹去賞風景了。他們被世俗無情地隔斷了。

    但是,悲劇還在繼續。

    一天,納蘭聽說表妹已經不在明府了。他終於知道了,表妹已經被送進皇宮,去參加選秀了。他也知道了結果,表妹被皇帝選為了妃子。

    每一個旗人女孩都有一次參加選秀的機會,這是她們的「福利」,更是她們的義務。而實際上,很多女孩子都渴望從那樣的選秀中脫穎而出,然後走向皇宮,走向她們的理想。而很多父母也抱有同樣的夢想,「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對於他們來說,是至理名言。他們渴望那樣的一步登天,卑微的生命,從來都是渴望通過更卑微的方式走出卑微的。

    納蘭的表妹,冰雪如她,豈會對這樣的結局沒有預料?她早已看得清楚,以自己的身世,是不可能和納蘭有結果的。但是納蘭早已住在她的心裡,那俊朗的臉龐,那優雅的氣質,還有那溫柔的話語,以及那些為她而寫的詞,都讓她無比感動,無比喜悅。所以即使她預料到了後面的結果,卻也抱著一絲幻想,想要一心對那個溫情的表哥好。

    可是現在,她已經在深宮了,也許此生再也見不到納蘭,她知道,以納蘭的深情,這樣無言的結局必定會讓他悲傷很久。但很無奈,緣分如此,他們逃不掉這樣的分離,逃不掉那條冰冷的命運之繩。

    一簾的風停在窗口,月光照在納蘭的臉上,他恨恨地坐著,默默無語。

    他想到了兩句詩: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從此是路人!多麼令人痛心的詞句。曾經那樣甜蜜地相守,那樣溫暖地相依,就賦予這麼一句詩嗎?

    悲傷、落寞。那些回憶拉著他回到一個個的晨昏,回到他們走過的每一個角落,回到他們每一次的歡笑和私語,回到那條心手相握的小舟。可是不論回憶多麼豐滿,現實卻那樣慘白、灰暗。

    他清楚,她所去的地方是什麼地方,那裡,一位少年天子如朝陽一般威嚴地坐著,而他自己,只是一顆星,甚至只是一粒塵。

    蕭蕭幾葉風兼雨,離人偏識長更苦。欹枕數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菩薩蠻》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准。倦倚玉蘭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清平樂》

    這時候的納蘭,多希望自己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富貴人家,多希望自己只是個平凡男子,與心愛的女子守著一間茅屋,靜靜地看日出日落,雲聚雲散。他深知表妹並不貪圖榮華,貪圖錦衣玉食,更不是對後宮有任何嚮往的人。她如蓮花一般,怎會心甘情願地陷落在爭風吃醋的後宮泥沼中?

    納蘭心裡很確定,表妹心裡也是痛楚的,她何嘗不想和他共守一輪明月,何嘗不想和他長相廝守。只是命運之冰太堅硬,任誰也無法打破。

    也許,我們可以淡淡地說一句:這就是生活。可是納蘭那顆透明的心,卻被劃破了。三百多年後,我們似乎仍能看到,那個時候的明府裡,一個孤寂的身影,在曾經和表妹一起站過、坐過和走過的地方,默默地等待著,或許是等待一陣風,或許是等待一場雨,或許,等待一個輪迴的結束。

    納蘭拿起了筆,把心底的悲傷刻成文字,寫在紙上。就在這間屋子裡,表妹曾開玩笑地說:「若是沒有文字,你該如何活?」納蘭半開玩笑地說:「至少還有表妹陪我!」而此刻,表妹甜美的笑容猶在,清脆的聲音猶在,人卻在皇宮內,連個氣息都探尋不著。

    皇宮,其實並不遠。可是隔了一道宮牆,卻像隔了千里萬里。牆裡牆外,兩顆心都在痛,可是在那個冰冷的時代裡,有誰能看見呢?就算看見,又有誰能把他們解救出命運的樊籠呢?

    【相見卻無言】

    一樣的相思,兩處哀愁。納蘭與表妹,雖然隔了一道宮牆,隔了一個煊赫無比的皇帝,可是誰又能阻擋他們想念對方呢?表妹在宮裡頭,只是希望納蘭能夠平靜一點兒,她不捨得他悲傷,她見過他悲傷的樣子,讓她很心疼。

    無疑,那段時間的納蘭,是悲切的,他阻止不了這種悲切。骨子裡的傷感,讓他陷在落寞中,難以自拔。看著池塘中的月亮,他多想,那上面有表妹的笑靨;聽著窗口的風聲,他多想,那裡面有表妹的笑聲。他多想有雙翅膀,飛到宮廷之內,飛到表妹身邊,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納蘭消瘦了。相思最令人消瘦。

    而他的相思,更勝所有人,之深,之切,之涼。

    他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靠近表妹,明知道他們緣分已盡,但是他心裡總是希望再看一眼那個如荷如月的女子,因為,她走的時候,他尚不知情,所以,連送別都不曾有過。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儘管這種辦法讓人膽戰心驚。可是,他已經決定了,相思太蝕人,他寧可冒險,也要讓自己的相思之心得到一絲安寧。

    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

    ——《虞美人》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間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

    ——《蝶戀花》

    那一年適逢國喪,皇宮裡大辦道場。納蘭要利用這次魚龍混雜的機會混進去。這個決定在很多人看來很草率,甚至很可笑,為了一個女子,不顧一切,值得嗎?

    對於納蘭來說,這不是問題。以他的聰穎,豈不知此舉有多危險?但是那個寂寞的身影就在那裡,他知道,她也在想念他,他們的心早已靠得很近。他這樣做,我們也可以看做是為了給這份似有若無卻又沉甸甸的愛情,做一個坦率的交代。

    他義無反顧!不是因為他勇敢,而是因為他太深情。

    他買通了一個喇嘛,換上了一身僧裝,混進了入宮操辦法事的隊伍。他的心有些惶惶然,畢竟那是皇宮大內,稍不留神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可是,他已經進去了,他是隨著自己早已進去的心而去的。

    在進入皇宮的一瞬間,他有些茫然。皇宮太大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會在何處呢?他會穿著尋常最喜歡穿的那件裙衫嗎?沒人告訴他,這是皇宮,是禁地。他不能言語,不能詢問,他只能跟著人群往前走,不用說,他很糾結。

    這時的納蘭發現,在皇宮內,同一個級別的女子都穿相同的服飾,梳著相同的髮髻,穿著相同花紋的繡鞋。她們就像被加工過的物品,整齊地擺在皇宮之內,等待皇帝來遴選。從她們進入皇宮的那一刻開始,她們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擁有獨立的靈魂。後宮是一片泥沼,進去的女子就算能勉力支撐著身體不沉落,卻也不能抽身而出,她們,構築了那個冰冷而又血腥的地方,我們能看到的只是她們出現在皇帝身邊時的光彩和嬌寵。

    納蘭的心忍不住痛了一下。他想到孤苦伶仃的表妹要在這樣一個地方耗盡青春,怎能不心痛?那是一朵清荷,卻要在荒漠裡枯萎。她那樣嬌柔,那樣清靈,而宮廷卻又那樣冷漠,那樣幽暗,她能一個人穿過那些荒涼的歲月嗎?這就是宿命,此時的納蘭,只想見到她,讓她知道,他的心日月可鑒。

    猛然間,他看見遠方有一個身影,隔著幾道迴廊,卻看得那樣真切。真的是表妹嗎?納蘭不敢確定,她當然沒有穿舊時的裙衫,可是那身姿,那神情,即使是隔著很遠,納蘭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那個女子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也感覺到這目光中的喜悅和激動。她回頭,也望著他。但也只是如此,望著對方,連一句話都不能說。而且,隔了這麼遠,就算能說也無法聽到。他們在各自的路上,不會再有交點。

    雖然她在遠處,納蘭卻分明看到她落淚了。只是那淚水不久後就被風乾,永遠留在納蘭的記憶中。納蘭不想讓表妹哭,可是他也阻止不了她在突然看到他時落下驚喜卻絕望的淚水。或許,那淚水就算是他們最後的告別詞吧,溫熱卻也冰涼。

    緣分到此,再見吧!縱然再不捨得,也無可奈何了。

    表妹走了。走得很緩慢,很不情願。轉過迴廊的時候,似乎故意地叩了叩鬢上的玉釵。她的動作依然那樣輕柔靜婉,可是也就是那一瞬間後,她消失在宮廷深處。

    就那麼一眼,納蘭和表妹為十年的感情,做了一次告別。很短暫,很揪心。可至少,他們又見到了對方,那一眼,也便是千年萬年。

    回到明府的納蘭,為那次相見,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迴廊叩玉釵。

    在一切都無可挽回的時候,他只能用文字來填補心裡的空白。可是一低頭,發現揀起的文字都帶著淚痕,都被秋風吹過。那又如何?他喜歡那樣的文字,因為他的心就是那樣,他的情也是那樣。將那些文字一枚一枚刻在心底,再泡一壺茶,邀一輪月,引一窗風,默默歎息,靜靜憂傷,這就是納蘭。

    【秋水軒唱和】

    時間的水,還在不知不覺中流走,無論人們悲傷還是欣喜,相逢還是相離。那樣的流水,流過淡淡的昨天,流過芳菲的歲月,流過無數的誓言,很安靜,安靜得讓人聽得到一片落葉落在地面的低吟。

    與表妹分開以後,納蘭慢慢地從最初的悲傷裡走了出來。他很明瞭,此生與表妹只有那十年的緣分,他只有留著那些美好的回憶,放在流年的琴弦上,每一次彈起,都在淡淡的溫馨中默默地感傷。

    日子還得一天天地過。十七歲的納蘭,身上繫著明珠的無限希冀,所以他不能將自己沉落在回憶中,更不能讓自己迷失在夢境裡,他要直面自己的未來。讀書、騎射,仍是主題,但是此時的納蘭,對那些經史子集之類的東西已無多大興趣,他從小就學那些,已經厭了。他更喜歡那些有韻味、值得一遍遍推敲和玩味的文字。他更喜歡用自己細膩、靈透的情感和筆觸,來記錄一切。這才是他想要的東西。

    他喜歡上了一部詩集:《疑雨集》,作者是晚明金壇人王次回。王次回的詩,以愛情為主題,把愛情描寫得婉轉而深沉,絕美而純粹。納蘭喜歡他的文字風格,也喜歡那種筆調。所以,第一次看到這本書,他就被深深吸引了。他會在其中陷落,然後當他跋涉出來後,他的文字將更加迷人。

    那時候的納蘭,早已聞名於京城。他的文采、他的俊朗,以及他從容而優雅的氣質,自是讓無數年輕女子傾倒。加上這一年明珠又被康熙帝提升為兵部尚書,那些官宦人家怎能不爭著把女兒嫁給納蘭!

    而這時候,無數的文人擁入京城,為了一次大規模的文人聚會——秋水軒唱和。

    秋水軒唱和不僅是當時的一大話題事件,更是中國詞史上的一大盛事。這一年,擅於填詞的周在浚來到京城,住在世交孫承澤的秋水軒別墅,引來不少名流造訪,其中包括曹爾堪。酷夏的一天,曹爾堪想在別墅裡找一處地方乘涼,見牆壁上題寫了許多愁悵的詩詞,於是便在空白處填了一首《賀新涼》。這個偶然的舉動,卻調動了聚集在秋水軒所有名士的填詞興致,於是周在浚等人紛紛唱和,全用《賀新涼》這一詞牌,每處韻腳的用字都與曹爾堪一樣。這叫「步韻」。文人相會,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寫詩詞唱和,而這樣大規模的唱和,更讓他們如飲清泉,心曠神怡。於是,詞作越來越多,影響力越來越大,乃至於大江南北的文人墨客都紛紛寄來自己的詞作,展示才學。

    這天,納蘭去廣源寺上香。在他心境難平的時候,常去寺院裡拜佛上香。黃昏時分,在廣源寺的後院,納蘭被六七個女孩子清脆的笑聲吸引了。她們在談論著什麼。

    納蘭輕輕地走近,就像靠近一群花間的蝴蝶。他聽清了,那些女孩子談論的正是秋水軒唱和。納蘭早就聽說過這件事,而且他也很清楚,那些文人們唱和的是什麼詞牌,韻腳用的是哪些字,他的心裡早就閃過很多詞句。只不過,他才十七歲,那樣的唱和似乎還不適合他。

    儘管那些女孩子都帶著些興奮,盡情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談論那些詞,以及那些詞的作者,納蘭還是從她們的聲音中聽到了一個最舒服的聲音。像是清風入耳,像是細雨沾衣。他尋到了那個聲音的主人。那是一個幽雅恬靜的女孩。與其他女孩相比,她的服飾顯得很素雅,加上她的氣質,就像一朵薔薇,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本來納蘭只是靜靜地聽著,但是看到這個女孩,他不自覺地走了過去,朗聲說道:「你們在說秋水軒唱和嗎?詞牌是《賀新涼》,韻腳是卷、遣、泫、繭、淺、展、顯、扁、犬、兔、典、剪,對嗎?」

    那些女孩子有些吃驚,卻又有些驚喜,眼前的男孩,模樣如此俊雅,可是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難道也要加入秋水軒唱和?因為按照慣例,當納蘭說那些話的時候,就表示他也要按規定填詞唱和了。一個膽大的女孩忍不住說道:「你必須寫眼前的內容!」

    納蘭先是有些茫然,馬上他的眼神停留在那個靜雅的女孩身上,停了一會兒將視線移開。他已胸有成竹。眼前的內容,就是她!

    那一刻,她是花,是雨,是雲,是霧。她是一切的靈感。

    很快,納蘭就吟出了一首《賀新涼》: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幛,夜中展。

    殘缺掩過看逾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拾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後來,那些女孩子猜出了他是納蘭,但她們卻猜不出納蘭詞中所詠的「梅花」到底是誰。能被這個多情才子用梅花來形容一遍,也不枉見了他一回!

    可是只有納蘭心裡清楚,他目光在誰的身上停留過片刻。湯顯祖早就說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一天的納蘭,在吟罷那首詞之後,很愜意,不僅因為在那樣大的唱和活動中留下了自己的詞,更因為他遇到了一個清新婉約的女孩。儘管,他不知道她是誰。

    在納蘭離開的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女孩臉上不捨的表情,雖然很淡,卻被他看在眼裡。他想:興許她明白,那首詞中的梅花就是她呢!

    情之一字,奇妙如雲端閃電,輕柔如山頭細風。一次相逢,能成為一生的歡喜,也能成為一世的愁苦。十七歲的納蘭,已經經歷了離別之苦,卻不知,他這一生,尚有更令人悲痛欲絕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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