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 第九章 誤入紅塵夢一場
    【西風獨自涼】

    飲水詞。

    納蘭容若。

    人生若只如初見。

    當我們只能從這樣的字眼中尋覓他,仿佛他離我們很遠,可是仔細一斟酌,穿過歲月的塵埃,隨著一袖西風,或者一彎明月,踏進那片天地,卻清晰地看見,那個枯瘦卻清俊的身影,就佇立在那裡,披著月光,憂郁地望著遠方。他望去的方向,西風吹著江南的笛聲,渡船行過塞北的風雪。

    很恍惚,很迷茫;很寥落,很淒涼。

    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當你柔軟的心被打開的那一瞬間,你總會被他的詞句深深打動,就像深夜裡聽到遲遲鍾鼓,就像寒秋裡逢著綿綿陰雨。人世間充滿悲涼,只是很多時候我們故作堅強,卻又在堅強中找不到自我。我們不敢袒露自己的心,因為世界太冰冷,太堅硬,可是當我們在自己厚厚的繭內變得麻木,又不得不探出頭來,哪怕是在蕭疏的秋風裡覓得一點涼,亦能覺得暢快。

    只有在這時候,我們才感覺,那個人曾經在三百多年前多麼真實、純粹地活著。他的詞,一字一句,直達我們心底最柔軟、最細膩的地方,恣肆地悲傷著,快意地哀愁著。這就是他,納蘭容若,一個將文字雕刻得那般精致,卻又那般銷魂的人。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西風、黃葉、疏窗、殘陽。一段一段的往事,將一切的一切渲染成一種情調,在三百多年前盛世的某片天空下,淡淡地流淌。

    那時的天空下,金戈鐵馬的聲音似乎還未走遠,可是大地已經漸趨平靜。一個嶄新的王朝已經在日月光華的護擁下,巍然地站立。

    而我們卻只是看見,盛世的庭院裡,那個靜默的身影,在風中,在月下,在窗前,長吁短歎。他有一懷的心緒,有滿腹的才華,有萬種的柔情,有千般的悲傷。似乎,沒有人讀得懂他的心事,沒有人能從他冷峻憂郁的臉上看出他到底藏了多少心傷。可是不久他的紙上就出現了幾闋詞,俊逸的字體,蕭疏的文字,如果你仔細看,他憂郁的臉上卻隱約帶著一絲笑,因為他知道,至少文字一直在他身邊,在他心裡,永遠伴著他,不離不棄。

    如今,可以想象,有很多人在經歷了一些事之後,悄悄地把“人生若只如初見”當做自己的心情,寫在某些地方。那麼,我們就順著這句詩,順著月光,輕輕掀開那個盛世的一角,走進他經常佇立的那個庭院,靜靜地看著他,莫要驚醒他的惆悵。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顯赫的家世】

    那仍然是一個冰冷的時代,就像所有的封建王朝一樣,人性受著極大的壓搾和摧殘。權力、欲望,仍是人們爭相追逐的東西。似乎只有這樣,我們才不禁感歎,納蘭給那個冰冷、麻木的時代,帶去了多少溫情和真實。

    納蘭有一位精明的父親,有一位強悍的母親,他出身於貴族,可是他卻寧願守著一份純真,守著窗前的月亮,守著世間最真摯、最深沉的愛情,哪怕過簡單的布衣生活,哪怕只剩下文字陪伴他。他是大清帝國冰冷河流裡一只輕快的船,從鐵馬西風的塞北,到杏花春雨的江南,一直隨心而走。只是,他還未走出那片喧囂的大地,就已經沉落了,剩下一絲溫柔婉約的氣息,任後來者探求、思索。

    納蘭的父親納蘭明珠,滿洲正黃旗。明珠出生以後,因為是家庭中的次子,所以無法繼承父親的爵位和世職,他擁有的是聰明的頭腦、干練的作風和沉穩的性格。他必須憑著一股志氣,在那個人情冷暖的官場,奪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如果說,機會總是青睞有准備的人,那麼,明珠就是那個一直准備著飛黃騰達的人。他渴望那樣的機會,就像蒼鷹渴望藍天一樣。

    順治時代,明珠是從大內侍衛開始的。這是他人生第一塊基石。他就是從這麼一個很平凡的職位開始,一步一步走向了政治的頂峰,因為他對於政治,就像天生嗜血的動物遇到鮮血一樣。而我們的納蘭也做過康熙的侍衛,卻完全不像他的父親,政治對他沒有一點兒吸引力,甚至讓他有種味同嚼蠟的厭惡感。所以,我們可以想象,納蘭與父親在一起的時候,盡管血脈相連,盡管近在咫尺,卻在性靈上、理想上,隔著山岳。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屬於權力欲望,一個屬於清風明月。

    虎父無犬子,不知道明珠在對待這個只喜歡舞文弄墨的兒子,而且時刻流露著傷感情緒的兒子時,作何感受。也許是明珠一生,在政治上用心太深,所以他的兒子納蘭就走了另一個極端——用情太深。這只是戲言,我們只知道,明珠正在一步步往上爬,向著他心中那個政治上的境界矢志不移地攀登著。

    順治時代很短暫,一個董鄂氏讓順治皇帝痛苦得形銷骨立,終於遁入空門,找尋他自己的平靜天地去了。一個深情的人,是不應該走政治道路的,那是一條血腥的路,有時候看不見鮮血,卻早已是屍橫遍野。更別說他是皇帝,用情太深只會斷送一切。不過我相信,在順治皇帝皈依三寶的時候,他的心是平靜安詳的,終於不用理會朝廷的紛紛擾擾,終於不用面對那些唯他馬首是瞻,卻按捺不住心底權欲的人們了。

    就是在這麼一個短暫的時代,明珠從大內侍衛升遷到鑾位治儀正,負責鑾駕禮儀。進入康熙朝的時候,明珠終於在屬於他的天空下,贏得了萬人矚目的政治果實。他從內務府郎中到內務府總管,最後終於成了大清宰相。

    對於明珠來說,或者對於任何一個從最底端做起,一路經過重重考驗,走到了政治頂峰的人來說,那是一條苦澀的路,路上有傾軋,有權謀,有權錢的交易,有生命的幻滅。但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政治,本來就是鐵血的、冰冷的。

    也正是有明珠這麼一面鏡子,才映照出了納蘭的與眾不同,那種靈致、透明、深情,都不是走政治路線的人該有的,而納蘭,的確是對政治很陌生,從來都是。他喜歡風,喜歡雲,喜歡一切的美好,就是不喜歡那個人吃人的血腥圈子。

    明珠的夫人,也就是納蘭的母親,是阿濟格的女兒。在順治朝,明珠還只是個大內侍衛的時候,她嫁給了他。她的父親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個兒子,勇猛凶悍,戰功卓著,雖然有著多爾袞和多鐸兩個權勢極盛的同母兄弟,雖然被冊封為英親王,在最顯赫的一字王之列,又授靖遠大將軍,平定過李自成,可惜他太過張揚,又毫無城府,終於在殘酷的權勢斗爭中落敗,被收監賜死,革除宗籍,沒收全部家產。在這樣的情況下,明珠才有幸娶了阿濟格的女兒。

    明珠是康熙朝的鐵腕權相,他的夫人雖出身沒落名門,卻無比強悍乖戾。據說她妒性極強,甚至嚴禁任何侍女與明珠交談,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次明珠偶然說起某個侍女眼睛漂亮,第二天一早明珠就看到一個盤子,盤子裡盛的正是那名侍女的一雙眼睛。

    很難想象,納蘭容若,這個多愁傷感的俊秀公子,居然是來自這樣一個家庭。父親的鐵腕手段,母親的強悍乖戾,似乎一點兒都沒有遺傳到他身上。他就是那麼一個存在,像雲一樣,淡淡地,輕輕地,飄過人間,然後靜靜地散去,留下一片欷歔聲。

    無論他來自哪裡,無論他出身於什麼家庭,他都是納蘭容若,他給我們留下一卷《飲水詞》,留下一段永遠都說不完的話題,帶著傷感,帶著孤獨。每當我們看到那些詞句,我們不禁想要回到那個時代,觸摸一下當時的氣息,感受一下有納蘭在的地方,那份純淨,那份悲愁卻也自在的情懷。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闋悲歌淚暗零。

    須知秋葉春花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采桑子》

    【零落塵世間】

    一種情懷,能夠化解一個時代的冰冷。納蘭就具備那樣的情懷,像高山流水,像陽春白雪,盡管那樣的情懷會被眾多人嘲諷,可是那又如何?從來都只有少數人敢於以真性情生活,人們已經習慣了掩藏自己的真實心性,因為社會需要他們把自己最真實的東西掩藏起來,而以大眾普遍戴著的面具示人。這或許不可悲,但是也絕對不值得驕傲。

    而他,在那個冷漠的時代,在自己的文字世界裡,營造出一種別樣的氛圍,將世間最難得的性情,毫不遮掩,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世人面前。他就是他,傷感也罷,多情也罷,寂寞也罷,無助也罷,他的手中有一支筆,能挑動斜陽的紅,能掀起秋風的涼,能撕開天地的漠然,能蕩起滄海的流波。

    那一年,大地安詳,滄海靜好。

    那一天,冬在枝頭,梅花映雪。

    公元1655年1月19日,明府上下忙忙碌碌,張燈結彩,只為迎接一個生命的到來。他就是納蘭容若。他真的來了,在那個高門大院裡,那個被無數人欣羨的地方,來到了人間,不論人間多麼冷寂,他來了,如精靈一般。

    出身於明府,他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可我們更清楚,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憂郁氣質。可以想象,在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時候,那眼神有多麼清透。

    他從霓虹中來,所以清婉;他從露珠上來,所以輕靈。或許,他從某一片落葉中來,所以無限悲傷。

    外面依舊是寒冬臘月,而明府卻一片歡騰,這個初降生的小生命,是明珠的長子,他必將受到無比的榮寵,如果不出意外,將來的某一天,他會成為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可是沒有,後來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他是納蘭,他只是來自這個富貴之家,正像他所寫的“我是天上多情種,不是人間富貴花”,如果可以,他寧可守著一個靜淑佳人,迎風賞月,吟詩作賦;如果可以,他寧可做一介布衣,泛舟五湖,一蓑煙雨任平生。

    我們無法選擇出身,但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理想。做一棵草還是一束花,一滴水還是一粒塵,我們自會在心底有那麼一種念想,只是,有些人經歷了時間的磨洗,在生存斗爭中無法保持最初的那份天真、純淨的理想,於是變得圓滑世故,於是改變了初衷,放棄了真性情。而能夠從始至終保持那份真的人,卻又不得不在自己的孤寂生涯裡獨自行走,頂多有三兩知己給予偶爾的心靈慰藉,卻也仍在塵世煢煢孑立。

    明珠給他取名成德。《易經》裡有“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明珠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以君子之道行事,他對納蘭是滿懷期待的。後來在納蘭二十多歲的時候,康熙帝立第二子為皇太子,皇太子小名保成,為了避皇太子的名諱,納蘭改名性德。

    納蘭還有一個好聽的小名:冬郎。唐朝詩人韓偓,小名就叫冬郎,是一個神童,十歲便可即席賦詩。李商隱曾經寫詩盛贊過韓偓:桐花萬裡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或許是偶然,明珠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卻也有幾分望他如韓偓一樣聰穎靈慧的意思。不過納蘭後來被朋友用冬郎的小名來開玩笑的時候,總是說:“我出生於臘月,所以小名叫冬郎。”

    閃著一雙透明的眼睛,這個柔軟的小生命,尚不知道這個冰冷的世界,對他到底是苦還是甜,是福還是禍。他也不知道,出身於這個深深庭院,到底是榮寵還是歎息。一切都還如夢一般,或許,納蘭的一生都如夢一般,飄飄蕩蕩,不著痕跡,卻又將命運的痕跡,深深地刻在那一片天地,那一縷情思中,連時光都無法抹去。

    從來到去,只有三十一年,卻為這死寂的塵寰,留下那麼淒美的形象,在西風裡,在明月下,形影相吊。深愛著的女子,卻一個個,被命運之神從他身邊無情地帶走。他的心中擁有一切的美好,卻仿佛只有影子陪伴著自己。他擁有無數人渴望的出身,卻仿佛只是一粒靜默的塵埃。

    他是從堅硬的大清帝國的縫隙裡長出來的野草,短暫的春秋,卻留下了野火燒不盡的情懷,於歲月的長河,於紛亂的人海。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裡西風瀚海沙。

    ——《采桑子》

    周歲的納蘭,在一場似是而非的游戲中,進行了一次命運的選擇。那種叫做抓周的游戲,似乎很無聊,但就是這麼一種游戲,卻預示了納蘭的一生。他的眸子很清澈,很透亮。在諸多物品中,他一手抓起珠釵,一手抓起毛筆,對其他物品視而不見。

    這就是他的選擇,僅是周歲的納蘭,已經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明白的選擇。他的生命屬於情感,屬於文字。在後來三十年的人生中,他付出了最深、最真的情感,他的筆書寫了最動人、最淒美的文字。他的整個人生,就是那麼簡單而生動,美麗而哀傷。

    也許,他來到塵世,就是為了那兩樣東西,他必須為此毫無保留地付出。於是,他真的這樣做了,直到生命的終點,無怨無悔。

    無論如何,公元1655年,納蘭從冬天的梅花上靜靜地飄落人間。他的生命,如梅花上那些剛剛落下的雪花,輕靈、潔白,不帶一絲塵埃。

    值得一提的是,按農歷算(一六五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納蘭出生的這一年,在大清帝國,還有一個人來到了世間,他叫愛新覺羅?玄燁,即康熙大帝。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一個恢弘而煊赫,振臂一呼威震四海;一個悲傷而安靜,一支筆寫萬世悲愁。兩個男人,兩種至高的境界,這一年的人間,很不尋常。

    實際上,這一年也很尋常。只是滄海桑田的一頁,掀過去就再也回不來。只是那個人,那個精靈一樣來到塵世的孩子,他將走上一條讓人揪心的路,我們必須把目光鎖定在屬於他的那一頁,哪怕,那裡很悲涼;哪怕,只看到他的一個背影,在秋風中形單影只。

    【神童之美譽】

    無疑,納蘭是一個精靈,輕飄飄地來到人間,留下一段悲傷的記憶給大地,然後輕飄飄地走。幼小的他,聰穎靈慧,小小年歲就通詩文,精騎射,在當時的京城享有“貴族神童”的美譽。

    毫無疑問,他的童年,是在一片贊譽中度過的。在明府的亭台樓閣、水榭汀蘭邊,經常看到這個靈致的孩子,捧著書卷,像捧著無價的寶物,愛不釋手。他是這樣愛讀書,愛文字,就像他周歲時那次抓周的結果,文字於他,那是一生的伴侶。在滿清叩關以後,那些驍勇凶悍的八旗子弟,漸漸觸摸到了漢人文化中的柔美,漸漸地把刀劍入庫,把曾經被鮮血染過的大手,伸向幾千年的漢文化。而對於納蘭,他不只是需要融入漢文化,他這一生,注定要在那深沉廣闊的漢文化世界裡,游走、飛翔。

    於是,我們似乎早已忘記,納蘭是滿族人。他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江南才子,一首用湖水與白雲編織的詩。

    但是,明珠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從納蘭的眉宇中看到了一絲憂郁,而且是經常看到,當納蘭獨自站在庭院中看著那輪明月冥思苦想時,當納蘭對著一朵花眼神哀戚時,明珠有些驚訝,他甚至有些恍惚:這是他的兒子?這是鐵血滿洲人的後代?他對納蘭的寄望毫無疑問是最高的,他自己一生在風波裡度過,終於走到了夢想中的頂峰,自然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青雲直上,走出一條燦爛之路。

    不是明珠的錯覺,納蘭的確是漸漸地顯露出了憂郁的特質。那時候的他或許還不知道憂郁為何物,但是他的確經常沉默著,想著某些事情出神。

    他是納蘭,他不是為那些所謂的榮耀而來,他是為了給那茫然的世界一份清涼而來。他注定憂郁,注定悲傷。若非如此,今時的我們,又怎會被他的詞勾起一串串的心傷?

    依著滿洲人的習慣,男孩到了四五歲是一定要學騎射的。雖然大清帝國早已平穩如山,他們也開始走進漢文化的廣闊世界,但是他們從不忘記,自己是靠什麼叩關而入,靠什麼從明王朝的手中奪得江山,他們必須讓每一個後代具備在馬背上持劍搏殺、馳騁疆場的能力。

    納蘭也開始學習騎射了,在他五歲的時候。明珠不僅希望他能強悍一點兒、剛硬一點兒,更希望他能在騎射的學習中,漸漸磨礪掉那種憂郁。

    與生俱來的氣質,又豈是後天可以磨洗掉的?納蘭的確很喜歡騎射,一個孩子,一個靈性的孩子,無論如何,他的生命是輕靈的,跳脫的。他比其他孩子更刻苦。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納蘭從來都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做任何事都希望做到最好。當然,也許那時候的納蘭,的確想過要成為滿洲男孩中的佼佼者,也想過有一天策馬疆場,建功立業。

    如果當真那樣,或許他就不會那麼早亡,大清會有一個勇猛無畏的將軍,而我們,我們這個蒼白的世界,卻少了一份真意,一份詩情。

    納蘭七歲的時候,明珠邀請了一些王公貴族以及小公子、小貝勒到明府花園,為的是試試這些後輩的騎射功夫。納蘭在同輩中最出眾,他出手便射中了紅心,在場的人無不震驚。

    明珠剛剛當上兵部尚書時,在京城正南二十裡的晾鷹台組織過閱兵大典和圍獵訓練。當時,納蘭也列席在八旗戰士的陣營裡。在幾千名八旗戰士中間,他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似乎回到了當年他祖輩騎著駿馬,手持刀劍,如潮水般湧入關內的情境中。恐怕只有在那一刻,納蘭臉上那一絲憂郁才會隱藏起來。但是那一刻的激烈情緒過去後,他仍然是那個納蘭,月亮是冰涼的,流水是無情的。

    那一次,納蘭看到了康熙帝。這個只比他大一歲的少年皇帝,在晾鷹台上威武地坐著,俯視一切。納蘭肯定被那樣的王者之氣震撼過,那是納蘭永遠也不具備的,而他,卻在另一個領域,另一個天地,以他純善的心靈、柔軟的筆意,寫下一闋闋動人心魄的詞,塑造了另外一種王者的形象。柔也柔得透徹,悲也悲得盡情。

    納蘭,他喜歡騎射,更喜歡詩文。後者才是他真的靈魂。他與那個唐朝的“冬郎”韓偓相比,一點兒都不遜色。韓偓被譽為“十歲裁詩走馬成”,而納蘭最早的一首詩也是在十歲那年寫的。那是康熙三年,元宵節,本來是月圓之夜,竟然發生了月食。十歲的納蘭,用他的詩句記錄了這一現象:

    夾道香塵擁狹斜,金波無影暗千家。

    姮娥應是羞分鏡,故倩輕雲掩素華。

    十歲,就是這麼一個幼小年紀,卻已經對詩歌的創作技巧和詩歌格律熟稔於心了。若非如此,他也不是被盛贊的“貴族神童”了。

    聰慧如他,靈致如他,怎不讓人歡喜!當一個人,從小就習慣了用詩歌來表現自己的情感,描述自己的生活,那麼,他會讓自己的未來變成一首詩,不論韻腳是什麼,總之會是一首詩。納蘭即是如此,他的這首詩,戚戚然、默默然,一絲絲地濕透讀者的心。

    再過了幾年,納蘭已經成為一個翩翩佳公子,他的手中時常捧著一卷書,他時常在明府的回廊上、池塘邊默默地行走,他喜歡雲,喜歡月,喜歡風,喜歡夢。

    對於他來說,明府還不夠寬廣,盡管這裡應有盡有,從荷塘到假山,從水榭樓台到湖上小舟,一切都那樣精致迷人。但納蘭需要一片更廣闊的天地,他向往著江南,那一汪水,一片柳,一排山,一葉舟。當他佇立在窗口遐想,那一抹江南的綠色,和著吳儂軟語,被婀娜多姿的嬌俏紅顏托著來到窗前,被月色染上清涼,就是一首詩,就是一次妙不可言的邂逅。然後,恍然間發現,那只是一個夢而已,不禁又是一番無奈。

    一個神童,一個貴族公子哥,一個絕世的詞人。納蘭正在向我們走來,他尚未走出明府花園,已經從那座庭院中散發出了清涼。他的童年,可以說是處處如意,在一片贊譽聲中,猶如群星簇擁著的月,只是,那時他周圍的人們,都未曾發現,這輪明月漸漸透出了該有的清涼。他在走向屬於自己的軌道,而那條軌道很寂寞,很憂傷,而且,很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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