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生活】
不管他的出身有多麼華貴,不管他的心裡有多少情愫,處在那個時代,就得遵循那個時代的遊戲規則。那個遊戲叫做科舉。生命在這場遊戲中是茫然的,只有少數人在其中跋涉出來,走向寬闊的大道。有些人皓首窮經,就是過不了那個關口,踏不上那條陽關大道,於是,歲月已經枯黃,仍在等待騰飛的機會。
何其殘酷的遊戲,卻讓天下學子趨之若鶩。在那個時代,似乎沒有別的路可走,那是把生命從寒微的野草叢送到光耀的碧雲天的捷徑。
納蘭也必須在那遊戲中走一遭,當然,以他的才華,躍過龍門只是時間問題。他需要做的是進入太學,繼續讀書,給自己被父母寄予厚望的人生,墊上幾層磚。他也樂得如此,他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值得他仰慕和崇拜的人,他需要從那些人那裡汲取更多的營養,來充實自己。
所以,十七歲的納蘭,進入了國子監。
國子監是當時國家的最高學府,漢代稱太學,到唐代開始稱國子監。現在的北京,在安定門內大街路東有一條古老的街道,兩端立有四座彩繪牌樓,街口用六種文字鐫刻著同一句話:官員人等,至此下馬。這裡,就是元、明、清三代的最高學府:國子監。
進入國子監的納蘭,雖然也像其他人一樣,認真地學習,但他經常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形象。他喜歡對著天空發呆,喜歡對著花園中的花微笑,喜歡在風起的時候伸手觸摸那涼意,喜歡對著月亮長吁短歎。他骨子裡的詩性,讓他在看到那些事物時情不自禁地表現出那樣的舉動,而對於那些忙於學習,立志要在科舉中脫穎而出的學子來說,納蘭是一個另類。
這個世界上總有少數的人,在似乎脫離世界的某一個屬於他們的角落裡,書寫著自己的生命詩篇。他們,寂寞著,憂傷著,徘徊著,自由著。他們渴望有人讀懂他們的心聲,可是經常失望,因為繁華的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在忙碌生計,就算偶爾停下腳步,看著這樣獨特的生命,倘若不以明淨的眼神去看,也看不到這些生命深處的清雅、疏淡。
這樣的生命,孤獨地華麗,憂傷地寧靜。他們的心是透亮的,魂是輕靈的,情是深摯的。他們來到世間,就是為了給這荒蕪的世界,一份清涼,一份華美的情懷。
此刻,納蘭正對著國子監裡的十隻石鼓發呆,就像在看一處絕美的風景。那些天他總是對著那些石鼓發呆,在仔細觀察、細細思量後,他寫了一篇《石鼓記》。這篇文章仔細辨析了圍繞這十隻石鼓的真偽與斷代的種種爭議,梳理了它們的歷史,一路追蹤著這十隻石鼓如何被鐫刻出來,如何散落在民間,如何在唐代初年重現人世,如何被褚遂良、歐陽詢等書法家和韓愈、韋莊等文人欣賞其上文字,又如何在「靖難之役」中被金兵擄去,如何被移置在北京的國子監裡……整篇文章,充滿了考據與辯難。我們只知道,納蘭是一個細膩如絲雨、悲涼如秋風的深情之人,卻不知道,他也有著這樣理性的一面。
其實,以納蘭的聰穎與好學,面對很多事物的時候,他自然會去深思,而深思的結果,或者成詞,或者成文,或者,想不明白,陷入苦想,甚至鬱結。
國子監的祭酒(校長)是徐元文,他對納蘭欣賞有加,並且向他兄長徐乾學說起納蘭,言語中充滿讚賞。後來,納蘭結識了徐乾學,並且奉之為師。
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並稱「昆山三徐」。當時的徐家兄弟號稱「一門三鼎甲」,先是徐元文在順治年間高中狀元,隨後大哥徐乾學、二哥徐秉義在康熙年間考中探花。而徐氏三兄弟的舅舅,正是在整個中國思想史上都佔有一席之地的顧炎武。
多年以後,徐乾學說起納蘭的居家生活,說他在家的時候「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如果有客人來訪,他總是避而不見,只是「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愉悅而已」。一個貴族家的公子,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子,卻以最平凡、最安閒的姿態,生活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裡,尋覓屬於自己的快樂。他不需要世間那些喧嚷,不需要那些無味的應酬,他只需要一扇窗,一袖風,一輪月,當然,最好,還有一個添香的紅袖,烹茶彈琴。
他需要的其實很簡單,但是很多時候,越簡單反而越難以得到。尤其是像他,出身顯赫,身繫三千寵愛,而那些寵愛總是一相情願的,他們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麼。所以,他們也不理解,為何別人為科舉忙忙碌碌著,納蘭卻在月下用文字編織思念:
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攜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南鄉子》
【人間惆悵客】
於風輕雲淡之日,邀三兩個好友,飲酒賦詩,這無疑是一件快事。納蘭的一生,除了父母給過他溫暖,除了那幾個女子給過他慰藉,恐怕就只有那些知己好友,在他困頓時、失意時、彷徨時,給他力量和希望。
他是那樣純真,那樣至情至性,一旦認定,就付出一切真心,無論是對於愛情還是友情,毫無保留。也許正是因為付出得太多,所以在失去的時候,傷痕才會太深,以至於無法抹平。天生深情的人,也便是天生傷情的人。納蘭這一生,終將要在這個情字上,起起落落,悲悲喜喜。
而對於納蘭來說,朋友只要交心,無所謂地域,無所謂年紀。這些都不重要,只要彼此真誠,那麼,縱使是在天涯,也能共享一輪月,共吟一闋詞。
十八歲的納蘭,即將走上科舉的考場,那生命的戰場,對他意味著什麼尚不知道,而此時的他,正手捧著一部詞集《靜志居琴趣》,作者是朱彝尊。
一個陌生的名字,他筆下的那些詞以及那些詞背後的真情實感卻讓納蘭激動不已。
朱彝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江南落魄文人。康熙六年的時候,他曾編成自己的第一部詞集,也便是納蘭此時手捧著的《靜志居琴趣》。這部詞集,竟然是寫給妻妹的,而「靜志」二字即是妻妹的字。一個落魄文人,一段不倫之戀,卻在他自己的詞集裡表現得純淨而自然,細膩而深沉。
納蘭喜歡這樣的風格,愛情是一件純潔的、崇高的事,倘若連愛都帶有那麼多偏見,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事是美好的?他喜歡朱彝尊敢愛,並且敢用文字記錄這段愛的個性。真性情的人,大抵都這樣。
當然,納蘭之所以欽佩和欣賞朱彝尊,還因為他從那些文字中看出,朱彝尊和他妻妹是真切地、深摯地愛著對方。對納蘭來說,愛就是將一份深情賦予對方,任冰雪來襲也在所不惜。
一個至情至性的人,被另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深深地打動了。
納蘭,當他手捧著那部《靜志居琴趣》時,他一定在想,朱彝尊和妻妹雖然隔著世俗,隔著人們的冷眼,卻將心明白地交給對方,無怨無悔,多麼純粹的愛情!他也一定在想,那個年過而立的江南文人,如今落魄到什麼地方?
他不知道,朱彝尊帶著另一部詩集來京城了。這部詩集叫《江湖載酒集》。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
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這首詞叫《解佩令?自題詞集》,是《江湖載酒集》的綱領。可以看出,這個江南文人,那十餘年的經歷是坎坷的、落魄的、苦澀的、悲涼的。
朱彝尊,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恐怕也沒想到,在京城,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竟然會以那樣真摯、那樣純淨的性靈,欣賞著他的詞句,他更沒有想到,那個少年竟然會把他視為知己。
世間的很多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的人天天在一起也無話可說,有的人從未見面卻好似傾談過無數次。
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游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
重來已是朝雲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這是《江湖載酒集》中的一首詞,叫《高陽台》。這首詞有一段序言,講的是一段淒美的愛情:吳江有一位少年,常從虹橋上經過,橋邊的一座小樓上,一名少女也常守在窗邊,等待他經過。她愛慕他,終因思念病倒死去,卻不肯瞑目。少年又從虹橋經過,少女的母親向他講了原委,他走進少女的靈堂,忍不住哭泣,少女才終於閉上了眼睛。
當納蘭讀到這首詞時,感動得掉淚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位朱彝尊了,怎樣多情,怎樣明淨,才能寫出這樣悲絕而純淨的詞來!
那些詞,就像是細雨一樣浸入了納蘭的內心,涼意讓他驀然發現,這世間至少還有那麼一個人,與他有著同樣的天性,同樣真摯的情懷。
而另一邊,三十多歲的朱彝尊,想著自己這些年的顛簸生涯,如夢一樣,一幕幕湧上心頭,竟然什麼都抓不住,只剩下一首一首的詞,聊以自慰。不用說,他很落寞,像所有處境相同的人一樣,只不過,他有一顆敏感而細膩的心,他的落寞更比一般人來得強烈。
不止是朱彝尊,當納蘭面臨孤獨的時候,他的孤獨感也一定比一般人要強烈,若非如此,那些讓人心疼的詞句從何而來呢?
那天夜晚,朱彝尊希望,在這孤寂的塵寰裡,能有個知己。而此時,納蘭正在月光下,佇立著思索,然後回到桌前,寫下了一首《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是的,納蘭才十八歲,可是他能理解朱彝尊詞句中的落寞惆悵,他能明白那種欲訴無人聽的無奈。「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你惆悵,恰似我惆悵,所以,你的悲愁和落寞,我懂。
【命運的玩笑】
不知不覺已是秋天了。秋天,對於一個感傷的人來說,那是一場無言的邂逅。落葉,西風,蒼涼,會點點滴滴地敲打心門,把那脆弱的心敲開,讓悲傷住進去,在心底留下一道道傷痕,連歲月都撫不平。
可是此時的納蘭,他走出了那些用深情寫就的詞句,卻也沒有走進秋天的悲涼,他走進了科舉的考場。這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但是對於納蘭來說,那只是一次旅行,至少初次進入考場的他,神態自若,就像參加一次朋友的聚會。他有著滿腹的才氣,這樣的比拚,脫穎而出就像對著月亮吟一首詞那麼容易。
是的,從考場走出來的時候,他臉上帶著微笑,他真的把那次經歷當做一場聚會,只是參與者大多數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是康熙十一年的八月,十八歲的納蘭參加了順天鄉試,毫無疑問地過了關,取得了次年會試的資格。對納蘭而言,那樣的考試不是過獨木橋,而是走陽關大道。可是他並沒有得意,相反,他很平靜,那樣的考試似乎是太過平淡,平淡得讓他有些失望。
那次考試結束之後,按照慣例,主考官舉辦宴會,招待中舉的考生。毫無疑問,這樣的宴會都是為了日後在官場上互相照應,本來對納蘭來說是沒有吸引力的。但是這次的主考官是徐乾學,他早已在他三弟徐元文那裡聽說納蘭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才子,而納蘭也聽說徐乾學是一個學養深厚的大儒,他喜歡與這樣的大儒交往。所以,那次宴會中,兩人都給對方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幾天後,納蘭又親自登門拜訪,從此成了徐乾學的學生。
徐乾學是一個酷愛讀書的人,他用畢生的精力搜羅了大量儒學著作,這讓納蘭無比興奮。他像置身於一片森林中,每一棵樹、每一片葉、每一棵草都足以讓他流連許久。
很快,納蘭就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次挑戰。或者說,他迎來了又一次展現才華的機會。他的光芒,是任何塵埃都擋不住的。他是納蘭,一顆閃亮的星,夜空因為他而美麗。他再一次毫無疑問地取得了勝利。那麼,現在他還有最後一關要過:殿試。康熙皇帝,這個只比他大一歲的少年皇帝,要在保和殿親自測試考生。只有過了這一關,寒窗十年的考生才算到達了目的地。
納蘭,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了。以他的過人才氣,何懼一個殿試?但是老天對他很不公平。我們也可以說,老天很公平,他給了納蘭聰慧的頭腦、無限的才氣,那就必然也會給他命運的羈絆。何況十九歲以前的納蘭,道路都太過平坦,從小被譽為神童,在明府享盡榮寵,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是那樣光彩照人,如出水蓮花般惹人憐愛。那麼此時,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讓他迷失一次,跌倒一次,老天很公平,也很無情。
毫無徵兆,納蘭就病倒了。他感覺自己像是掉入一個寒冷的冰窖,全身疼痛難當,連血液都似乎已凝固,不復流動。他的病被診斷為寒疾。他感覺自己被疼痛撕碎,整個人都支離破碎。
納蘭心裡很清楚,這一病就會錯過殿試,而下一次殿試還得等三年。造化弄人,可是這樣的捉弄,給一個心如水晶,魂如湖水的人,天公何忍?
沒辦法,病痛是任何人都奈何不了的,他能做的就是忍住痛楚,讓自己有思考的力量。他的心思隨著窗口那一輪月亮飄遠了。
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為無眠早。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
——《天仙子》
深宮裡,那個寂寞的身影,她此時是否也在看著月亮,想著從前?倘若她沒有入宮,此時一定會陪伴在他的床邊,伴他說話,對他的疼痛感同身受吧?
他又想,如果沒有患病,是否能在殿試的時候,無意中看到她呢?
他越想越冷,身體又開始劇痛了,而此時,心裡的痛似乎比身體的痛更甚。
但不論如何痛楚,納蘭總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著窗口那盆花,清醒地看著身邊關心自己的父母親友,清醒地回憶以前每一件難忘的事情。他很清醒,清醒地感受著疼痛,清醒得讓人心疼。恐怕每一個喜歡他的人,都希望他沉睡一次,然後醒轉時,一切病痛都已走遠。
他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殿試,雖然他還很年輕,但也不免有些惋惜,他忍著痛,寫下了一首七律:
晚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裡誤春期。
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
紫陌無游非隔面,玉階有夢鎖愁眉。
漳濱強對新江杏,一夜東風感舊知。
徐乾學派人送來一筐櫻桃。納蘭心裡明白,老師這是在勉勵自己。自唐朝開始,新科進士便形成了以櫻桃宴客的習慣,稱為櫻桃宴。直到明清,這種習慣仍然保持著。收到櫻桃的納蘭,心裡自是無比感激,老師明白納蘭,認可納蘭,在老師眼裡,以納蘭之才,是理所當然的進士。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獨臥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
——《臨江仙?謝餉櫻桃》
又過了一段時間,納蘭的身體痊癒了。他走出了房間,走出了夢魘般的病痛,抖落一身的寒氣,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這可以算是一次重生。經歷了一次大病,他想了很多,把這世間的很多事,聚散離合,悲喜浮沉,細細思索了一遍。陽光下,他似乎開朗了許多。
他伸出手,讓微風穿過指縫,依然那樣輕柔,心底不僅一番喜悅。依舊是那片湛藍的天空,依舊是那個多姿的世界!
可是當他用傷感的心去感受世界時,絢麗中便隱隱帶有幾分陰沉,幾分涼意。
【通志堂經解】
歷史是一幅風景畫,這邊是高峻的山峰,那邊是靜謐的小河;這邊是荒涼的大漠,那邊是清新的田園。
此時的納蘭,正在家中營造屬於自己的書齋,而康熙大帝,那個少年天子,正在為一件事犯愁。不管他的一生多麼威武煊赫,此刻卻必須為歷史遺留給他的難題絞盡腦汁。「三藩」,這絕對是一個讓康熙帝寢食難安的問題,在大清廣闊的疆域上,有那麼幾個藩王,擁兵自重,沸反盈天。他們像所有時代盤踞一方的那些人,是統治者的心腹大患。有他們存在,國家就永遠不得真正的安寧。而康熙帝,八歲登上帝位,十四歲親政,在帝位上安坐六十一載,他豈能允許那些毒瘤存在於自己的眼皮底下,豈能坐視這些藩王割據一方,無視朝廷?
康熙帝的意見很堅決:削藩。但是削藩意味著什麼?戰亂、流血、烽煙。此時的大清王朝正處於蒸蒸日上的階段,誰願意再次陷入戰爭的漩渦裡?關於削藩和不削藩,朝廷中分成對立的兩派,互不相讓。而納蘭的父親明珠,堅決地站在削藩的一邊,他骨子裡的血性,讓他對戰爭無所畏懼。當然,也可以說,他有著比常人更聰明的頭腦,因為他早就看出,康熙帝是無論如何都要削藩的,他必須與皇帝保持一致。這,恐怕也便是明珠從一個侍衛青雲直上的法寶。
削藩,可就是削掉吳三桂等藩王以及他們後代的榮華和安樂,他們豈能平靜接受?於是,戰爭開始了。雲南、廣東、福建等地一片狼煙。
對於納蘭來說,雖然從小就苦練騎射,也想過有一天跨馬提刀走向疆場,甚至也想過「馬革裹屍是英雄」。但這時候的他,經歷了一場大病,心裡澄淨了許多,他的科舉之路尚沒有結束,還有最後一步要走,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刻苦鑽研。
納蘭擁有了自己的書齋,他為這個書齋取名叫通志堂。還寫了一首詩來紀念通志堂的建成:
茂先也住渾河北,車載圖書事最佳。
薄有縹緗添鄴架,更依衡泌建蕭齋。
何時散帙容閒坐,假日消憂未放懷。
有客但能來問字,清尊寧惜酒如淮。
——《通志堂成》
徐乾學的家中,藏有無數的儒家典籍,納蘭置身於這片書的海洋,於一次次的流連忘返中,生出了一個想法,他想把它們彙編成一部叢書。當納蘭把這個想法向徐乾學提出以後,出乎納蘭的意料,徐乾學爽快地答應了。其實,徐乾學何嘗不想這樣做,無奈公務太忙,而這件事一旦開始,需要耗費的精力是可想而知的。
納蘭欣喜若狂!他只有十九歲,卻要主編這樣一部經典叢書,他很慶幸結識了徐乾學這樣一位曠達的儒學大家。此時的他,甚至有些感謝那場寒疾了,若不是那場寒疾,他恐怕早已通過殿試,在某一個低微的職位上虛度光陰了。
命運,常常在不經意間給人驚歎,也給人驚喜。當你某一天突然回頭看看來時的路,會發現那些幽幽暗暗的街道上,竟然有那麼幾點燈火一直亮著。
而納蘭逢著的,不是幾點微弱的燈火,而是一次大機遇,以他的才學,這件事,或者說這項工程,並不是難事,實際上,他已經開始了。
他像是一個愛玩的孩子,在寬廣的大海邊,鑽進那一堆貝殼裡面,把那些雜亂的貝殼理出頭緒,整齊地排列起來,然後忙裡偷閒地在海灘上寫幾個字,或者,把柔軟的浪花捉住,放進某一個他喜歡的貝殼裡。
當他從這堆貝殼裡鑽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
他完成了這部叢書的編纂工作,他從來都是這樣,只要決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好。若不是上天的戲弄,他的一切,應該都會很圓滿。
這本書叫做《通志堂經解》。書中收錄了先秦到秦、漢、唐、宋、元、明的經解138種,納蘭自撰兩種,共計1800卷。這本書一經問世,馬上轟動朝野,從內閣武英殿到廠肆書籍鋪,一版再版。後來被乾隆皇帝認為是「書薈萃諸家,典瞻賅博,實足以表彰六經」。
這就是納蘭,他可以形單影隻地行走在落日的餘暉裡,孤獨地吟詠悲涼的詞句,也可以謹慎誠懇地踏足在浩瀚的儒學典籍裡,快意地為那些典籍作一番規整。他,不止是一個惆悵客,也不止是一個寂寞魂,他是一個生命,孤寂也深沉,蕭條也清遠。
十九歲的納蘭,又遇到了一次離別,雖然不似與表妹離別那樣傷感,卻讓他感覺到官場是一片汪洋大海,稍不留神就會被淹沒在海底。
徐乾學被降職放還家鄉。起因是他在康熙十一年順天會試任主考時,沒有按規定的分配比例讓足夠數量的塞北學子中舉,終於被人彈劾。同時被降職的還有當時和他一起任主考的蔡啟僔。
對於這樣的事情,年輕的納蘭是無法理解的。官場的事,政治的事,他沒有多大興趣,以他的性格,也難以走進去,那一池渾水,的確不適合這個清蓮一般的青年。他就應該在黃昏、在月下、在風裡、在山巔,任思緒飛舞,惆悵地吟詠。我們寧願他惆悵,也不願意他陷落在官場的泥淖中。
他有些憤懣,可也無計可施。他只能用文字來平復心緒,安慰老師:
問人生、頭白京國,算來何事消得。不如罨畫清溪上,蓑笠扁舟一隻。人不識,且笑煮、鱸魚趁著蓴絲碧。無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輪驛騎,斷雁西風急。
英雄輩,事業東西南北。臨風因甚泣。酬知有願頻揮手,零雨淒其此日。休太息,須信道、諸公袞袞皆虛擲。年來蹤跡。有多少雄心,幾翻噩夢,淚點霜華織。
這首《摸魚兒?送座主德清蔡先生》是送給蔡啟僔的。印象中的納蘭詞,那般婉約,那般柔情,而這首詞,卻寫得大氣豪邁,竟有些稼軒風韻。而此時的納蘭,只有十九歲。竟是這樣滄桑,這樣寥落,彷彿經歷了幾十載人生風雨的蕭索之人。
他,在性靈的路上,早已走出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