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葉曉楓因楊志彬的死而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又苦於無法找到幕後黑手確鑿證據的同時,人們對當代藝術品保持了短暫的沉默之後,新一輪的交易又開始了。在近兩個月的拍賣會上,除了葉曉楓、刀疤臉和瘋子等人的作品之外,更多的則是新生代的作品,而無聰的行為藝術也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一切正如楊志彬生前說的那樣,無聰已經穩步從一個純粹的商人,過渡到「藝術家」的行列之中。這天,他又從余麗那裡打聽到另一則消息:馬局長即將調離曇城,到某省去當正局。
「你也要跟他一起走?」葉曉楓在電話裡問余麗。
「他不會冒這樣的風險,你很清楚,他身邊從來不缺女人。」余麗在電話另一頭沉默兩秒,接著說,「不過,我看無聰不會就這樣罷休。」
聽到余麗接下來的那些話,葉曉楓才知道,馬局長在臨走之前,打算抽取當初留在無聰那裡的所有股份,並提醒他不要再玩當代藝術了。很顯然,官運亨通的馬局長已經警惕到這場遊戲的風險係數太大、代價太高,而政治生涯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他是擔心自己走了以後,無聰遲早會露餡兒,說不準哪一天就會把當初他利用當代藝術品拍賣洗錢的事說出來?」葉曉楓問。
「近來無聰又盯上了馬局長的上司。馬局長和正局表面上看是不錯,其實是死對頭。」
「無聰聽到馬局長要調任的風聲,準備去找新的保護傘,而且他也記恨馬局長當初給自己留好了退路,一有風險就把他拋出去?」
「具體怎麼樣,我也不大清楚。總之,這次無聰似乎也要下狠心了。」
跟余麗通完話,葉曉楓暗自裡思索,這是一個何等複雜而又骯髒的利益遊戲。當初馬局長依借無聰從天價畫上撈到了一桶桶黃金,並用錢給自己未來的政治生涯鋪好道路之後,在準備收手的同時,又開始從各方面打壓無聰,因而與其說他是在威脅無聰不要再玩這個遊戲,毋寧說他是準備銷毀從前所有洗錢時留下來的證據。而無聰這邊呢,自然也不會拱手把所有利潤都交給他,就此收手,他之所以又攀上正局,是希望上面能給馬局長施壓,告誡他在調任前,不要把他逼上梁山。就在這次通話之後不久,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葉曉楓差點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在《曇城日報》的正版上出現了一個醒目的標題——「螳螂捕蟬,還是捨車保帥?」
葉曉楓把這篇新聞從頭到尾地看了一遍,不由得喜憂參半。喜的是,馬局長因一封匿名信而暴露了從前靠天價畫洗錢的伎倆,所有的賬單、稅收上的空白和疑點都查出來了。眼看風聲不對,馬局長便想要把事情嫁禍給姓梁的小警察,說所有事情都是梁警官打著他的旗號私下裡進行的。不過被逼上絕路的小警察卻反咬了他一口,招供了馬局長唆使他替他完成種種罪惡交易的行徑,為了避免馬局長暗地裡使出最後的殺手鑭,小警察還主動自首,曝光了馬局長曾經派人殺害楊志彬的那件事。案子很快就立下來了,作為污點證人,小警察贏得了警方保護,而在鐵證如山的事實面前,馬局長也對所有的罪證供認不諱。在這篇新聞的末尾,曇城公安局的正局長也發表了一項聲明:他們已經盯了馬局長很久,這次能夠順利完成整個案子,全靠無聰提供了有力的線索和證據,才迫使馬局長對所有的罪證供認不諱。然而,讓葉曉楓更加擔憂的是,排除異己的無聰是否會在找到更有力的靠山之後,讓謊言達到新一輪的高峰?
事情正如葉曉楓預料中那樣,自從馬局長下課之後,無聰便開始大張旗鼓地著手於春季三月的拍賣會。三月十八日那天,曇城將舉辦有史以來最大的競拍會,有預測說,這次拍賣的交易總量將超過六億元。
聽到這個消息,葉曉楓不禁發出了一聲長歎。在這場謊言的博弈過程中,馬局長本是勢力最龐大的幕後權貴,而正是由於他過分盲目的自信和卸磨殺驢的手段,才使得無聰找到其破綻,進行反擊,並讓自己再次成為了最大的贏家。葉曉楓心想,無聰舉辦這次競拍會,大約是想把當代藝術前期炒作起來的那批作品全部拋售,等到事情結束了,他再換個法子來玩「藝術」,因為「行為藝術」人數上的優勢,同樣能讓金錢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腰包。
在舉辦春拍會的前一個月,無聰派譚秋農撰寫了大量的文章。文中屢次強調,奧運會的成功舉辦在掀起全民收藏熱的同時,也讓國外很多藏家把焦點放在中國當代藝術品上。因而,他們所估測的六億元不過是最保險的推測,就算把這次交易量推算到八億到十億元,也不為過。
隨著春拍會的一天天臨近,葉曉楓徹夜難眠,如果此時楊志彬還在他身邊的話,一定能出出主意,就算不能讓無聰收手,至少也能提醒人們面對這次拍賣會時,要三思而後行。他想要去找小宋談一談,作為畫廊經理的小宋一定知道無聰的詳細計劃,而小宋是否願意幫他,卻還是一個未知數。
「小宋,希望你能幫我這個忙。」葉曉楓把小宋約出來,對他說。
「無聰從來不會詳細談到自己的想法,他總是直接給我下達工作任務。」小宋用冷淡的語氣對他說。跟葉曉楓猜想的一樣,身心都發生極大變化的小宋再也不是他從前認識的那個人了。
「這裡邊一定有陰謀,不然無聰不會想要舉辦規模這麼大的拍賣會。你是畫廊經理,應該知道這批畫的來源和整個流程。」
「這是商業機密。」小宋朝地上啐了口痰。
「我知道你還在怪我當時做出的那些事,背叛靈羽,又不斷地在自己身上增加砝碼。可是你應該知道,我,特別是楊志彬,為此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葉曉楓用誠懇的語氣對他說。
「你還好意思在我面前提楊志彬!」提到楊志彬,小宋再也忍不住了。他用那雙發紅的眼睛望著葉曉楓說,「楊志彬是怎麼死的?難道你真以為馬局長是罪魁禍首?不,葉曉楓,他不是馬局長害死的,是因為你,因為你的執迷不悟,因為你一而再、再而三,心甘情願地參與了這場賭博,讓馬局長、無聰和桂姨他們嘗到了甜頭……而一旦你發現繼續這樣下去,你就自身難保之後,你才回頭去找楊志彬,把他放在危險的最前列……正如你說的那樣,你保全了靈羽,但你沒能真正地看到和考慮到志彬的處境!」
「我承認自己的失誤,但你呢,如果你繼續幫無聰,接下來會怎樣?而楊志彬若是還活著的話,他又該怎樣想?!」
「葉曉楓,我的心早已麻木了。知道是為什麼?你從來都沒把我當朋友看,在藝術村時,你跟其他人一樣叫我『高幹子弟』,而當你功成名就,有房有車時,你所關心和惦記的,僅僅是你的畫價有多高,賣出了多少錢,自己又能拿到多少!不管怎麼說,我們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我也不再相信所謂的信念、夢想、永恆,那只是成年人用來哄小孩的把戲!而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永遠只會給有權勢的人提供舞台,我不會忘記楊志彬,但同時我也要生存下去,就算我不再幫無聰做事情了,他還會找到另外的人……祝你好運!」
當小宋的背影漸行漸遠,並最終被人潮所湮沒的時候,葉曉楓才發現,他跟楊志彬之所以勢單力薄,是因為太多的人要麼主動或是被動地在利益面前妥協,要麼因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屈從或自我麻痺。站在小宋的角度上來看,今天他說出來的那些話也許並沒有錯,因為光明總是遲遲難以到來,而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已經放棄希望的那些人,早已變得如同行屍走肉。是啊,世界運轉得太快,不管是天價做局、蘭花和普洱茶,還是反覆升跌的股市,都不斷地壓迫、拉緊了每個人的神經,在這個他們無法用肉眼看清的龐大機器裡,或許就連馬局長、無聰和桂姨他們也不過是因慾望驅使的一顆顆棋子,又何況是他和已經逝去的楊志彬。站在馬路邊的葉曉楓用手抹了抹眼角,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如果沒有真正擁有話語權的人肯站出來,就算再犧牲幾個楊志彬也不可能挽回最後的結局。也就是這一刻,他想到早已離開人世的祖父和一直反對他學畫的父親,父親當初那麼做,難道不是為了保護他不要被利益所腐蝕,安守本分地做一個最普通、最平凡的人?
葉曉楓回到住所,把渾身的重量都壓倒在鬆軟的床上。他想給靈羽掛個電話,想要聽聽小女兒的聲音,想要告訴妻子,僅憑他一己之力無法逆轉乾坤,然而當他想到楊志彬的時候,卻不由得把手機又放了下來。他爬下床,打開筆記本電腦,翻看以往他和楊志彬整理的那些資料以及準備上那檔全國性節目的演講稿,而就在他翻閱備份郵件的時候,一封楊志彬寫給他的信卻躥入了眼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鼠標點開了這篇定時文檔:
曉楓,最近咱們一直沒時間交流,但有些事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談一談了。從藝術村到天價做局的這幾年裡,我們經歷過太多,其中不乏誤解和爭吵,但最終我們還是回到了原點,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又該堅持些什麼。
坦白地說,在認識你以前,我從未想過要站出來維護些什麼,對於人,我始終保持著審慎、懷疑的態度,人性過於複雜,難以揣測,很多時候,我都在自掃門前雪。然而,當我看到了你的畫,看到了你一次次地勇於突破自己作品的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作為一個藝評家,有責任站出來維護藝術品的尊嚴,因而當我看到你利用中國元素創作出那批「山海經系列」時,打心眼裡為你高興,也一直以為你會順著正確的軌跡繼續前行。
是啊,我把事情想得過於理想化,忽略了無聰他們這些人在此期間所起的負面作用。從一開始,作為投資商的無聰就不惜血本地對你進行包裝、宣傳,然後又誘使你買高價房和奢侈品,讓你債台高築,一時間難以脫離他的掌控。當然,無聰一個人還不能左右你的言行,於是他又拉上了桂姨,讓她領著你參加各種所謂的公益活動,讓這個城府頗深的女人疏通各種環節,給一輪接一輪的拍賣會鋪平道路,換取媒體的好評。至於說譚秋農,從廣義上來看,他就是天價做局的資本代言人,無論是拍賣前還是拍賣後,他都會撰寫大量對利益集團有利的文章,以此來鞏固、維護他們的謊言,便於下一次參拍,讓更多蒙在鼓裡的人捲進來。這三個人分工明確,每個人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而當初的我又怎能指望你在瞬間就來個醍醐灌頂,識破他們的嘴臉,翻然醒悟呢?因此,不管我先前對你說過些什麼,又怎樣在報刊上屢次攻擊你的作品,都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苦心,畢竟,跟那些人比起來,你我都涉世太淺,很容易被表面現象所迷惑。
等到明天,我們就能坐上飛機,在全國性的節目上戳穿這個騙局了,一想到能再次跟你肩並肩地坐在大屏幕前說出真相,我就感到無比的開心。真的,這樣做對於現在的你來說,不是那麼容易,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樣的勇氣。另外,馬局長最近似乎有些不安,我看他已經不怎麼摻和無聰他們的事了,看來我們先前作的那些努力已經見效了。我想無聰、桂姨和譚秋農他們之所以能暢通無阻地做出那些事,是因為有了他這樣的保護傘。馬局長今晚約我出來見面,具體是什麼,現在還不清楚。不過請你放心,我會堅守住陣營的。
最近,我還在考慮一個問題,如果沒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始終在背後支撐、鞭策著我們,不管是誰,都難以在識破騙局之後,主動站出來,矯正所有的錯誤。關於這一點,我想你的體會比任何人都要深。好了,不多聊了,明天還有許多事在等待咱們,就此擱筆。
晚安,好夢!
楊志彬
看完郵件,楊志彬的臉再次浮現於葉曉楓的眼簾。但很快地,那張真誠的臉就被一具慘白的軀體所替代,他彷彿站在了岸邊,看到朋友被河流托了起來,推送到岸邊。細密的浪花不斷地沖刷著楊志彬的身體,也就是那一剎那,葉曉楓想到郵件中提到的那股無形的力量,不錯,死亡並不意味著結束,而是通嚮往生之處的橋樑,一座構架著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橋樑,能夠給予生者勇氣和信心的橋樑。剎那之間,他想到了靈魂,這正是人類的希望所在,也是支撐人類所有信念的核心,而他能夠一直堅持到現在,難道不也是因為如此?十分鐘以後,葉曉楓離開電腦桌,朝樓上的畫室走去。
翌日清晨,葉曉楓驅車來到藝術村,從後備箱裡取出一卷卷畫,那是他留在畫室裡還沒完成的作品,就在幾個月前還準備交給無聰的半成品。他把這些畫壘成小山,從口袋裡摸出了打火機。
在焚燒這些畫以前,他彷彿又看到了以往的一幕幕情形:在他初來藝術村的時候,這裡曾是朋友們聚會的場所,他們在這裡吃飯,喝酒,聊天,探討藝術方面的問題。他在這裡找到了靈感,此後創作的那批優秀作品和這裡也不無關聯,然而,也正是這些畫滋生了罪惡的溫床,這一幅又一幅的畫,在太多人眼裡,只不過是等同黃金的替代品。隨著葉曉楓撥動著打火機的齒輪,火光迸射,火焰很快就順著紙張的邊緣燃燒起來,擴張著它的領域。火光越來越亮,這些畫也在火苗的舔噬下,痛苦地扭曲著身子:紙頁變黃,翻捲,隨之被風捲到半空中。此時,火焰已經變成了一條紅龍,在空中吐出長長的舌頭,周圍的一切都被這熊熊火光所映亮,讓大地失去了本來的面貌,黑色的雪花在葉曉楓的眼前四處翻飛,當一陣大風刮過來時,眼前支離破碎的影像最終被吸入天地渾茫之中。
就在火焰即將燃盡的那一刻,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從遠方走了過來。起初,葉曉楓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跟往昔徹底決裂的同時,楊志彬的身影也再次回到他身邊。不過,當那個高大的身影離他越來越近時,他才認出了那個人是刀疤臉。
「曉楓,你在焚燬自己的畫?」刀疤臉說著話,已經走到他跟前來了。
「就像你從前做的那樣。跟你一樣,我燒燬的並不僅僅是那些畫。」葉曉楓一邊說,一邊用鞋踢散余灰。
「咱們的作品本身並沒有錯,我知道你心裡的想法。」刀疤臉朝他看了一眼,接著說,「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三月的拍賣會推遲了。」
「無聰推遲了拍賣會?誰告訴你的,會不會另有所圖?!」葉曉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刀疤臉坦蕩地衝他笑了笑,說:「不只是你和楊志彬想要揭穿這件事。你一定不會想到,瘋子在這件事情上,起到了逆轉乾坤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