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彬的話一語成讖。和往年所不同的是，十月拍賣會居然比九月舉辦得更加頻繁，以葉曉楓和瘋子為首的，那批畫家的作品不斷地湧現在拍賣場上。這些畫成交的價格，依然保持著以往的水平，從交易額上看，比上個月還多了四億元。楊志彬粗略地統計了一下，今年的總交易量比去年增長了百分之四十，除了當代油畫、水墨和水彩之外，中國傳統書畫的成交金額和成交總量也突飛猛進，全國都刮起了一股收藏的颶風。
另一方面，譚秋農推波助瀾地就當代藝術品的持續升溫，發表了如下聲明：「當代藝術品正在進入全盛時期，奧運會的成功舉辦也從側面推動了藝術品的發展，世界各國收藏家耳聞目睹這次盛況的同時，我們中國的藝術家也跟奧運健兒們一樣，掛上了金燦燦的獎牌。」
雖說楊志彬一再回擊這又是一場陰謀，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杯水車薪，評論界開始懷疑楊志彬有不良企圖，在奧運會成功舉辦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顯然不合時宜。人們大多認為，楊志彬之所以這樣唱反調，無疑是崇洋媚外，反對、攻擊他並給他打匿名電話的人越來越多了。
「又是匿名電話？」這天下午，葉曉楓對剛接過電話的楊志彬說。
「那人叫我不要多管閒事。他說你一個評論家又哪裡懂得什麼市場，好好寫你的文章就行了，市場是經濟學家們研究的事情，你要牢記你的本職工作！」楊志彬說。
「他們威脅過你了？」葉曉楓又問。
「呵呵，你不必替我擔心，這些人還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楊志彬說著話，沖葉曉楓笑了笑。
從楊志彬接到匿名電話的這天開始，葉曉楓就心懷惴惴，他想自己和楊志彬如今身在明處，無聰和桂姨他們究竟會動用什麼手段，是他無法揣摩到的。更讓他擔心的是，一旦他和利益集團的交鋒趨於白熱化，他的妻子和女兒大約也會受到威脅，他想自己只有早一些讓靈羽帶著女兒回到老家，才能免除後顧之憂。
跟楊志彬告別之後，葉曉楓回到家，把這樣的顧慮對靈羽說了。讓他感到驚訝的是，今天已經有人趁他不在家的時候，給靈羽打來騷擾電話。電話裡，那人凶狠地威脅靈羽說，「回頭告訴姓葉的，叫他老老實實實地在家待著，不要多管閒事，不要沒事出門，如果你還想多跟他過幾年舒坦日子的話！」
「他還對你說了些什麼？」葉曉楓問靈羽。
「他說他知道我平時去哪裡買菜，喜歡去哪家超市購物，他甚至知道燦燦喜歡吃什麼牌子的果凍……」靈羽說著話，緊張地朝坐在地板上玩的女兒看了一眼，葉曉楓也把目光投了過去。
是啊，如今的燦燦已經一歲多了，會喊「爸爸，媽媽」，能夠分辨簡單的圖案和各種顏色，不過她最喜歡的，卻是偷偷地躲在他的畫室裡玩。就在昨天，燦燦還趴在畫室的地板上，用小手拿起他的一支筆，把顏料塗抹到自己的臉上，想到這裡，葉曉楓不禁笑了起來。然而，當他再次把目光轉向妻子，靈羽發紅的眼角卻讓他看到無辜的女兒也捲入了一場未知的危機，想到這裡，葉曉楓摟過靈羽的頭，讓她緊貼在胸口上。他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加速，就像當年離開藝術村的那晚一樣。
「明天，我就送你們走，我不會再讓你身處險境，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燦燦。」
「曉楓，我害怕。」靈羽從他懷裡抽出頭，望著他說。
「我懂，其實我跟你一樣。」葉曉楓說，「事情變成今天這樣，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可是，我知道你的內心一直都沒變，哪怕你曾經傷害過我，遠離過我……你之所以有過這樣和那樣的錯誤，都是因為你從心底裡熱愛藝術，哪怕在你最艱難或是最得意的時候，都沒有放棄對它的追求。」靈羽說。
葉曉楓騰出一隻手，撫摸著妻子柔軟的頭髮。他想如今躺在他懷裡的這個女人，已經不是當年藝術村裡的那個小姑娘了。自從成為母親以後，她開始擔負起了更多的責任，而他又何嘗不是想要永遠這樣跟她溫存下去，把所有的謊言、欺騙和那些骯髒的人和事，都拋到九霄雲外呢？然而，同時他也明白，在揭開天價謊言，並讓人們真正認識事情真相以前，他還不能逃離這裡，逃離便意味著他的再次妥協，逃離更是會讓發生在他身上的不幸繼續延伸下去，並苦苦地糾纏他的一生。就在葉曉楓思緒此起彼伏，並感受妻子溫暖的同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放開靈羽，接通手機，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老弟啊，咱們是不是該見見面了。」
「你是，瘋子？」葉曉楓聽出瘋子的聲音。
「呵呵，我這裡有你需要的東西，如果你不想錯過機會的話，二十分鐘以後，咱們在你家附近的那家糕點房見面。」
葉曉楓囑咐靈羽不要接陌生人電話之後，便來到了那家糕點房。裡邊人不多，除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吃三明治的瘋子之外，便是懶洋洋站在收銀台邊打電話的服務員。
「來，這邊坐！」瘋子向葉曉楓打了個招呼，葉曉楓在他對面坐下了。
「紅豆還是奶油的？」瘋子沖葉曉楓嘿嘿地笑著。
「不用了，你今天叫我出來，到底有什麼事？」葉曉楓想，瘋子大約是無聰派來的說客。
「嘿嘿，我以前總以為楊志彬做事急，沒想到老弟你的頭上也頂了三把火！老哥今天把你叫出來，是有要事跟你商量，你不要總拿老眼光看人。」瘋子把吃剩的三明治推到一邊，用紙巾揩了揩手，說，「咱們從前是有些誤會，其實我沒你想像中那樣無聊。」
「誤會？呵呵，願聽其詳。」在弄清瘋子的目的之前，他不打算多發言。
「幾天不見面，變得有耐心了，有進步。我看時間也不早了，回到正題上，你知道無聰向外拋畫那件事吧。」瘋子一邊說，一邊乜了他一眼。
「這件事不是對你很有利嗎？你的畫價又上漲了。」
「我還以為葉曉楓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這麼笨。無聰把畫拋出去是有目的的，咱哥倆都被他耍了！」
「無聰在耍咱們？我看畫價漲得越高，對我們才越有利。」葉曉楓假裝什麼也不知道，繼續套引著瘋子的話。
「你真是一根筋地想問題，畫價漲到今天這種程度，接下來肯定要跌。無聰看出苗頭不對，準備把我們的畫全部拋出去，最後撈上一把，難道你沒看近期的拍賣記錄？」
「怎麼個撈法？」
「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最近上拍的這批畫，不是從前在國內流通的那批，都是歐洲藏家手裡拿過來的。最近我一直在觀察這件事，發現裡邊有很大疑團，因為這次買畫的人不是你和楊志彬說的那些投機分子，而是……」瘋子故弄玄虛，沒把後面的話說完。
「有話就直說吧。老哥。」葉曉楓笑了笑。
「這次買畫的人中有部分民主人士，有海外華僑和企業家，他們當然也是不懂行的人，不過他們買這些畫，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瘋子神秘兮兮地說。
「我想不出來他們有什麼目的。」葉曉楓繼續裝糊塗。
「他們都是衝著『愛國』這兩個字來買的，他們認為中國都成功舉辦奧運會了，當代藝術品怎麼還能落在洋人手裡，他們以為把這些畫當古玩國寶那樣收回來，才能維護中國人的尊嚴！況且，他們以為這些畫真的很值錢！」
「你是說洋人在使用老一套的辦法，騙中國人掏腰包，等畫價漲到一定程度，就開始拋回給中國？」葉曉楓猛然想到幾個月前的古玩事件。
「不只是洋人參與了這事，無聰那小子也脫離不了干係。他以前把我們的畫拿到歐洲參加所謂拍賣時，就開始做局，跟那個所謂白凡的洋人事先商量好，在歐洲拍賣會上虛假成交，騙取中國人的盲目信任之後，再反過頭來咬我們一口，把這些畫轉銷到內地！」
「這些事，你都是從哪裡聽說的？怎麼外面一點風聲也沒有。」
「呵呵，沒想到你還真有一手，搞女人比我還厲害……跟你直說吧，這些事都是余麗告訴我的。那女人愛你愛得發瘋，她說她悔不該做出那種事，差點害得你妻離子散……真有你的，連馬局長的女人你都敢上！」說到這裡，瘋子笑著用皮鞋碰了碰葉曉楓的腿，說，「老弟，別傻愣在這裡了，老哥知道的就這麼多，剩下的，就看你和楊志彬的了。」
從糕點房出來，葉曉楓把瘋子的話告訴了楊志彬。楊志彬以為瘋子這樣的人不可能洗心革面，他今天之所以說出這些，一定另有目的。依楊志彬的推測，無聰的某些行為一定損害到了瘋子的利益，瘋子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跟無聰他們翻臉的。
「我們是否該早點把這件事公佈出去？」葉曉楓在電話裡對楊志彬說。
「我看也只能這樣，再這樣等下去，只會導致更多的資金外流，不管瘋子他有什麼目的，我們都必須趕快採取行動！」
跟楊志彬商議好的第二天，葉曉楓送走了妻子和女兒，準備等事態平息之後再把她們接回來。第三天，楊志彬那篇關於「國際資本炒作」的文章就刊登出來了。楊志彬在文章中指出，奧運會的成功舉辦，讓更多國際炒家瞄準了中國經濟發展的機遇，他們借助資本運作的方式炒作中國當代藝術品，讓跟風的中國買家們在天價的位置上接手，而這樣的血的教訓，日本就曾經歷過。
接下來，楊志彬開始舉出實證：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日本經濟進入高速發展期，日元的升值導致大量過剩資本湧入美國，一時間，無論是在工業，文化還是地產業的範疇裡，都能看到日本人活躍的身影。當時，許多美國人都在驚呼日本在「購買美國」，松下電器等一批大商家也紛紛湧入，購買美國現代主義和印象派的作品，以為它們跟日本傳統的浮世繪有著千絲萬縷的文化關係。最有教育意義的一個經典案例就是：松下電器花了一億美元購買梵高《向日葵》的故事，事實上，當日本人接手過這幅畫之後，《向日葵》這塊燙手的山芋就沒人再要了。
楊志彬的這篇文章很快就被各大報紙轉載開來，幾天之後，在「藝術面對面」的欄目上，楊志彬回答了主持人的提問。楊志彬對主持人說：「我那天寫的文章，其實已經能夠說明問題，梵高在藝術史上是很傑出的藝術家，也是印象派的三巨頭之一（另兩個是高更和塞尚）。但他的《向日葵》如今賣八千萬都沒人願意接手，那麼，中國當代藝術不過經歷了將近三十年的醞釀過程，怎麼可能賣出這樣離譜的高價？如果我們再這樣放任當代藝術品的交易不顧，無疑會讓類似的國際謊言變成惡性循環，我們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杜絕這類事的發生。」
「楊老師，照您這麼說，中國當代藝術品到底要賣多高的價，才符合客觀規律呢？」主持人提出了新的疑問。
「這個數字很難估測，畢竟我們不能把藝術品放到金錢的天平上衡量。但我們不妨作個類比，也許能從中看清許多問題。民國時期，如徐悲鴻、張大千、齊白石、林風眠等這批畫家中，有不少是留過洋的，他們在不同程度上都參照過西方繪畫語言，改良了中國畫，他們在中國藝術發展史上，有著不可磨滅的功勞。從早些年的交易和拍賣數據上看，這些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也是從千元，萬元，幾十幾百萬開始，最後才上升到幾千萬這個龐大數字的，這其中有一個漫長的週期，不會突然從『一』變成『一百』，甚至上千萬；而當代藝術品的發展週期和拍賣記錄卻不過是在短短幾年，甚至在一兩年內就從一文不值到幾千萬的數字，這不符合客觀規律……我再舉個例子，在前不久的拍賣會上，發生了一個路人皆知的笑話：在那場拍賣會上，一幅底價不過幾十萬的畫，第一次舉牌就叫到千萬以上，在沒人競爭的情況下，有誰會把價格喊得這麼高，再掏腰包買下來？這不是做圈套又是做什麼？」
「楊老師，如果您說的都是真的，為什麼很少有評論家和拍賣行的人跟大家談起這些呢？他們大多矢口否認有這樣的事，說就算有人在虛假成交，也是極少數的人在中間擾亂市場。」主持人說。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據我瞭解和調查的情況來看，這種虛假交易的成分至少已經佔了拍賣會的一半，他們之所以否認，是因為拍賣行、出資商、畫家和某些評論家乃至記者們之間已經締結了某種意義上的同盟，從名利上面看，他們是一體的，只要有一個人說出真相，就會損害團體的利益！」說到這裡，楊志彬朝葉曉楓看了一眼，說，「坐在我身邊的葉老師今天過來，也是為了證實這個謊言的經過，下面，我想請他來跟大家談一談這個事實。」
再次面對鏡頭，葉曉楓不禁百感交集。回想多年前，他第一次擁有話語權的時候，他所聽到的大多是同行們的讚美聲、闊佬們的吹捧聲以及美女們的歡呼聲；當他知道部分真相卻屢次麻痺自己，說出那些違心之言的時候，他內心所受的煎熬並不比享受少一些；而就在幾個月前，他也曾有過機會在大學禮堂說出真相，然而他的遲疑不決卻導致了桂姨登場，錯過了大好時機。現在，他定了定神，用不再猶豫的口吻向電視機前的所有人宣佈：「我的朋友楊志彬是個負責的藝評家，他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真相！」
當第一句話從葉曉楓喉嚨裡飛出來之後，他發現事情並沒自己想像中那樣艱難，恰恰相反，他的聲音鏗鏘有力。他朝四周看了看，接著說，「拍賣行、出資商、畫家和評論家之間的確是個謊言共同體，因為我就是當事人之一，我就是給他們提供作品的畫家！就在幾年前，當我還在藝術村的時候，我的畫還不值什麼錢，甚至無人問津，很多時候，就連生活也難以保障。那時的我憎惡整個世界的不公，一門心思地想要改變現狀，於是在有意無意間，也變成了做局的一分子。因為我深知，如果不改變現狀的話，我就無法贏得業內和市場的認可，我開始跟他們談條件，開始妥協，越陷越深卻渾然不覺！」
「葉老師，您一定是被人利用了，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台下有聽眾說。
「謝謝這位朋友對我的支持，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人是清白的。我、畫商、拍賣行、評論家和操盤手都是天價畫中缺一不可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天價畫的背後，有太多骯髒的謊言，在暴雨般落下來的金錢面前，幾乎每個人都失去了免疫力。你們可能想像不到謊言的醞釀和實施過程有多麼粗鄙和可恥，它所需要的情商和智商並不比街頭騙子的騙術更高明一點……在謊言形成的初期，畫商跟我簽下每年提供六十幅作品的合約，並承諾每幅畫給我比市場高若干倍的價格。等到畫商囤積了一定數量的作品之後，再把它們送上拍賣會，並跟拍賣公司的人達成虛假成交的協議，這樣一次次下來，當畫價漲到一定程度之後，就一定會有投機者上當……你們一定會提出疑問，那些吃虧上當的人為什麼不揭穿這個謊言？其實道理很簡單，謊言一旦公佈出來，買畫的人就無法讓作品脫手，買畫的人在瞭解到謊言真相之後，也變成了把天價畫的影響力繼續擴大的陰謀家，而當這些陰謀家們的人數不斷遞增時，謊言就變成了真理，中國當代藝術家就理所當然地變成了國際大師！這個瘋狂的遊戲讓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失去了理智，而我，也險些因為這件事，失去了妻子和朋友的信任……今天，我之所以站在這裡，對大家說這番話，就是要還原歷史的真相，不管謊言是否能繼續麻痺大家，歷史都將揭穿它們本來的面目，歷史是理智而公正的，它不會因時間的推移而顛倒黑白，也不會讓罪惡變得清白無辜，我們不能把謊言的接力棒交給下一代，更不能讓那些無辜的天使們成年之後的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親居然是個陌生人。雖然，僅靠我們幾個人的力量短期內無法改變現狀，然而今天，我必須說出事實，必須以此告誡更多真正熱愛藝術的畫家和藏家們，不要再被那些漂亮的面紗蒙蔽雙眼，我們每一個愛國人士都有責任和義務在讓中國當代藝術走向正軌的同時，警惕中國和西方炒作集團的陰謀！」
葉曉楓話音剛落，台下便一片嘩然，有人說原來畫家們都是靠這樣的手段成名的，有人說這其中一定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葉曉楓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和東家因利益而產生了不可調和的分歧。不管台下的人怎麼認為，葉曉楓也不再進行辯護，他向台下的聽眾們鞠了一躬，走出了直播大廳。回到家，他給妻子那邊掛去電話，說今天晚上，他已經把埋藏在心裡很久，想要說出來的話都當眾說出來了。隨後，他來到臥室，用被褥蓋住臉，從沒有過的疲憊襲擊了他的週身。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是他難以預料的。他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在這裡，好好地睡一覺。當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沉時，耳畔傳來兒童房那邊風鈴發出的丁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