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在「金杏大酒店」的豪華套間裡和葉曉楓見的面。葉曉楓敲開大門之後,瘋子興高采烈地把葉曉楓迎進來,像運動健將那樣調動所有的活力跟他握手。從外表上看,瘋子和幾年前沒太大變化,不過手腕上多了串佛珠而已。
「呵呵,我皈依了。」瘋子見葉曉楓盯著他的佛珠看,笑對他說。
兩人寒暄幾句,瘋子才把話題繞到拍賣會上。他依然用前輩的口吻對他說:「我早就知道你會有出息,一張畫拍到上百萬,真有你的!」
「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在弄清楚瘋子的目的以前,葉曉楓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靜。
「不搞『波普政治』了,那玩意兒沒前途!」瘋子朝一旁撇撇嘴,「讓他們瞎搞吧。我現在在弄『療傷主義』。」
「療傷主義?」葉曉楓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
「嗯,老是批判和反思還不行,我們要知道自己病在哪裡,癥結在哪裡,才好對症下藥。『波普』還停留在藝術表層,沒有觸摸到藝術真正的肌理,『療傷主義』才是真正的良藥,它一出世,肯定會震撼人心!」瘋子一改從前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對葉曉楓說。
「你的『療傷主義』靠什麼來呈現?」葉曉楓用諷刺的口吻問他。他想一幅畫不管是什麼主義,關鍵問題還是要看它的藝術呈現力。
「我給你看畫冊!」瘋子一邊說一邊把擱在床上的畫冊拿給葉曉楓看。那些作品確實和瘋子以往的畫不同,在一組組誇張變形的性器官上,出現瘋狂的筆觸和近乎混亂的筆觸。葉曉楓看不出這些畫和「療傷主義」有必然聯繫。
「普通人是看不出這些畫味道的。我的課題太深,一般人弄不懂。人類最原始、最直接的衝動就是性,是那些泥巴捏出的碩大****和男根崇拜。不管是非洲、亞洲還是歐洲,都有著生殖崇拜的歷史,而我們是被閹割,失去自由的一代,我就是用這樣的畫來給人造成視覺衝擊力,用性來治癒人類的創傷!」
「這些東西很多人都嘗試過。」葉曉楓隨口舉了幾個例子,感覺瘋子的話實在可笑。
「呵呵,葉曉楓你不要不以為然。如今這年代,天底下有什麼東西沒人見過玩過,關鍵問題是,你在玩得好玩得妙的同時,要找到理論支持。有了理論支撐,你的作品才能從美學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葉曉楓,咱哥倆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知道你有些很皮實的關係。好朋友不要太保守,資源互享嘛。」
「我的畫都是直接給人代理的,沒你說的那麼多資源。」弄清瘋子真正目的之後,葉曉楓厭惡地說。
「別那麼小心眼,以前的事,老哥給你賠不是還不行?」瘋子滿臉堆笑地說,「能不能幫我引薦一下你的代理商,就算你不方便出面,把他的電話給我總可以吧。」
「跟以前的事無關,我們現在談的是藝術,是你的『療傷主義』,和其他事都沒有關係。」
「沒關係你的畫能拍到一百萬以上?老弟,你把我想得也太傻,太簡單了吧。就算那些成名的大佬,也是無孔不入啊,在中國搞藝術,不懂這些是不行的。」
「還有沒有別的事?」葉曉楓看了看時間。他不願再和瘋子扯下去了,瘋子的厚顏無恥他早就領教過。
瘋子合上畫冊,拿手指敲打著桌子。片刻之後,他才對葉曉楓說:「加入我的『療傷主義』怎樣?好好考慮一下,趁現在還沒人想到這一點,我們要抓住這個機會!」
「最好還弄個商標註冊下來。」葉曉楓笑說。
「就是這個意思,你腦子總算開竅了。」
「我的老哥,這個好想法確實讓我很激動。不過我沒能力沾這份光,我還是一心一意地弄我的畫。『療傷主義』這面大旗,我扛不起。」
瘋子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沒再試圖說服葉曉楓。瘋子把畫冊塞到包內,說今晚請葉曉楓吃飯。葉曉楓說靈羽在家等他,吃飯的事改天再說。
「回去代我向靈羽問好,就說老哥還惦記著她!」葉曉楓出門前,瘋子又喊了一聲。這聲喊傳到葉曉楓耳中,就像吃了蒼蠅一樣噁心。
當晚回去之後,葉曉楓把這件事告訴了靈羽。靈羽也說瘋子還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一有空就想挖洞鑽牆,尋找捷徑。兩人看了會兒電視之後,又把頻道轉向「藝術與收藏」的欄目。看過一個畫家的採訪錄像和鑒寶節目之後,屏幕下方跳出滾動播放的短信。條碼滾動了一半,葉曉楓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下週五,香港將舉辦一次大規模的當代藝術拍賣會,此次拍賣會盛況空前,除了港、澳、台的畫家之外,內地一些畫家的作品也將公開亮相。葉曉楓把這件事記掛在心上,叫靈羽也記得提醒他。
一周很快就過去了。到了週末,葉曉楓從報紙上看到拍賣會的情況。此次拍賣交易量達到四億元,內地畫家作品成交總量達到一億多。他翻到另一頁,在報紙圖片欄上找到這樣一幅畫:一個濃縮的女人體攀附在象徵男根的塔樓上,湖藍的天空和塔樓火紅的筆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畫面右下角則署著瘋子的名字。
「靈羽,把遙控器遞給我!」葉曉楓把報紙扔到一邊,打開電視,調到藝術和收藏欄目。半小時以後,屏幕上出現預展期間的部分鏡頭,此次拍賣藝術品類別豐富,除了繪畫以外,還有裝置藝術、雕塑以及綜合材料展示空間。沒多久,便有記者開始採訪部分畫家,當鏡頭挪向瘋子那一邊時,葉曉楓的眼睛也固定在大屏幕上。
「據說您的《男性X》以兩百萬成交以後,您並不感到吃驚。能不能給大家談一下,您對自己作品的看法?」記者把話筒遞到瘋子面前。
「很顯然,我的作品是具備國際化水準的。不管是構圖還是用色,都很少有人這樣大膽,紅和藍搭配在一起,就像火山從海洋中冒出來一樣,壯美極了!『療傷主義』表現了人類精神上的種種特徵,衝動、華麗、原始的美,這一組作品花了我十年心血才完成,其中甘苦自知啊!」瘋子說。
「您覺得當代藝術品的價值有可能超過傳統書畫嗎?就在前不久,上海也舉辦了一次拍賣會,當時成交價最高的張大千的《金碧蜀山》拍到六百萬,齊白石的小品剛過百萬,整個交易額剛到這次拍賣量的一半。對此,您有什麼看法?」
「傳統書畫式微,是藝術品發展的必然結果。一幅清代或民國時期的畫,只能說它具有時代性,它們可以放在博物館展廳展出,當歷史資料供人臨摹研究,但並不能代表它們藝術本身的價值就比當代藝術高。『用最大的力量打進去,再用最大的力量打出來』,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我們藝術家要知道變,要知道怎樣革新,不能老抱著牛皮糖,死嚼著不放!」瘋子越說越激動,「我覺得我們這一代畫家,有責任把當代藝術品推向新高,讓他們法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也看看,中國不只是老一套的筆墨山水!我們的當代藝術即將進入文藝復興時代,我想用不了多久,中國畫家的畫就能在歐美那些展覽館中集體亮相,我國的當代藝術家,是絕對有資本跟他們抗衡的!」
瘋子說的這些話,讓坐在電視機前的葉曉楓哭笑不得。他剛打算轉換頻道,記者卻提到曇城藝術村的事,他把遙控器又放下了。
「我聽說您曾經在『萬仙城』藝術村待過一段時間,那段經歷對您的創作,有沒有影響和推動作用?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多少會有一些吧。」記者說。
「影響是肯定有的。在藝術村的那段經歷對我們每一個參與者都是寶貴的,大家聚在一起,每天談的都是藝術,根本沒時間,也不願意考慮別的。那段經歷促使我思考了很多,繪畫語言的、歷史的、人文的問題都有。當時大家都有強烈的創作衝動,而我卻很少畫,更多的都是想。想清楚再畫,磨刀不誤砍柴工嘛。」瘋子停頓了一下,對記者笑說,「其實在藝術村的時候,就有人想代理我的畫。」
「您答應他沒有?」
「當時一個畫商要以每年一百萬的價格代理我的畫,我告訴他不行!他不懂藝術,我不能把自己的畫賣給一個只知道賺錢的生意人。」瘋子說,「我很肯定地告訴他,我要尋找自己的伯樂。另一個原因是,當時我認為自己的藝術語言還不成熟,我不能把不成熟的作品交給市場,我們每一個搞藝術的人,都要對自己的作品負責。」
「事實證明您是對的。」記者笑說。
「唉,差一點就挺不住了。在藝術村的時候,大家在精神上很愉悅,生活卻是艱難的。我們要面臨生存問題。」瘋子搖著頭,似乎陷入以往複雜的情感矛盾之中。幾秒之後,他才對記者說,「畫商被我拒絕之後,也有朋友笑我傻,問我為什麼不吃餡餅。其實我也差一點因這件事後悔,不過最終,我堅守了自己的原則。」
「看得出您是一個有原則的畫家!現在,我想問您最後一個問題。據我瞭解,藝術村除了您之外,一個叫葉曉楓的畫家前不久也參加了拍賣會。他的作品當時拍到了一百二十萬……」記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瘋子打斷了。
「對對對,你說的葉曉楓也是我們藝術村的!作為老大哥,很高興看到他取得這樣的成績。他很聰明很有潛力,我在藝術村就經常這樣說,不過年輕人就是有點浮躁,要是他能沉下心來,多看點書,多跟人交流一下,肯定比現在好,將來肯定會超過我和其他人……他的油畫當初就是跟我學的,開始他還停留在基礎階段,不過他進步很快,他的領悟能力超強……」
沒等瘋子把話說完,葉曉楓就把電視摁滅了。在他眼裡,瘋子不只是厚顏無恥之徒,還是一個天才型的演員,他臉上的肌肉彷彿橡皮泥一樣,可以隨時隨地塑形。葉曉楓坐在沙發上,抿了口茶,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沒想到瘋子躥紅的速度比他更快。
「他那樣的演技連我看了都佩服,瘋子就差沒掉眼淚了。」靈羽撇撇嘴,對葉曉楓說。
「該掉淚時會掉眼淚的,現在時機未到。」葉曉楓說。
「咱們不說這個了,早點上床睡覺。」
葉曉楓和靈羽的一夜溫存,緩解了他的憤懣之情。然而第二天上午,當小宋拿著刊物來找他,並告訴他瘋子自稱是他的老師之後,葉曉楓忍不住從沙發上跳了下來。
在新一期的當代藝術刊物上,瘋子大放厥詞地說葉曉楓的「山海經系列」是從他那裡偷來的靈感,即便葉曉楓是用水墨表現作品,然而觀念上卻是借鑒他的。葉曉楓在刊物上看到這樣的內容——「山海經系列」依然屬於「療傷主義」的範疇,葉曉楓「泛神論」的作品依然沒脫離人類原始圖騰文化,最終進入玄學的迷宮,把人放逐到虛無之中卻沒能求得出路,也沒把作品提升到靈魂的高度。
「這篇文章是誰寫的?」葉曉楓問小宋。
「木林。」小宋一邊說一邊指給葉曉楓看,又說,「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人,有名的評論家就那麼幾個。」
「什麼木林、『牧場』的。楊志彬以為他換了個烏龜殼就便成了甲魚,大家認不出來了!」葉曉楓躁動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恨不得馬上把他拉出來,海扁一頓。他想楊志彬未免欺人太甚,他要親自上門把他揪出來審審,告訴他葉曉楓不是那麼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