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譚秋農以這次「愛國事件」為背景,撰寫了一篇關於葉曉楓的藝術評論。這個「中法合資」的混血兒除了介紹葉曉楓的創作情況之外,還不吝筆墨地把葉曉楓拒絕韓國人買畫的那件事寫成了具有小說趣味的「紀實文學」。
文稿在某權威藝術雜誌刊登出來以後,葉曉楓接到不少畫廊老闆的電話。人們紛紛詢問他的潤格以及創作情況,葉曉楓遵循著他和無聰之間的約定,沒透露一絲風聲。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桂姨又給葉曉楓安排了幾次公益活動。他的頻繁亮相很快引起了書畫界以及收藏界的注意。而關於他的眾多報道中,有一件事幾乎每次都會強調:當代水墨畫家葉曉楓至今還沒賣出過一幅畫,每每有畫商找他,藝術家都謙虛地說他的藝術語言還不夠成熟。
「這真像場賭博的遊戲!故意不亮出底牌,讓大家不停地猜下去,不停地下注。」楊志彬把報紙扔到一邊,對葉曉楓說。
「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決定的。至少在目前,我們還需要協助他們。」聽楊志彬這麼說,葉曉楓多少有些不自在。
「別怪我說得難聽,無聰他們就是把你當福利彩票一樣到處散發,也怪我當初忽視了這一點。」
「都跟你講過了,我不會被他們擺弄來擺弄去的。你也清楚我這一年多是怎麼熬過來的。除了畫畫就是搞活動,要麼就是陪那些人喝貓尿。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感受,我覺得無聰他們是皮條客,我就是妓女。他們只要一打電話,我就要趕快換好衣服,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接客!」葉曉楓心煩意亂地說。他以為楊志彬沒站在他的處境考慮。
「你們兩個,別鬥嘴了。曉楓不容易,楊志彬也不容易,我們大家不要還沒等事情弄完,就開始意見相左!」小宋說。
經小宋這麼一說,楊志彬和葉曉楓也冷靜下來,畢竟大家的共同目標是協助葉曉楓成功,而是否能夠取得成績,要在一年以後的拍賣會上才會見分曉。
「剛才的話算我沒說,只是看你最近花在畫畫的時間太少,心裡替你著急!小不忍則亂大謀,好好畫吧。」楊志彬說。
面對朋友的顧慮,葉曉楓心裡何嘗沒有擔憂過。楊志彬心急,他比他更急。各類活動和飯局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參加了東家的活動,就不能撇下西家不管。每次去見人,無聰和桂姨都說很重要,每個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等他把這些事情都應酬完再回來畫畫,已經耗盡體力,難以集中注意力了。
離開出租屋,葉曉楓回到創作室。眼見沒心思畫畫,他索性叫了輛計程車,跑到藝術村那一帶去了。藝術村今非昔比,已經變成了商品流水線作業的生產車間。看過那些廉價的畫室之後,他又朝小樹林那邊走去。在那裡坐了片刻,葉曉楓不禁見景生情:在那片小廣場上,行為藝術家們曾做過表演;那些已經變成妓院的農居旁邊,小警察三番五次地騷擾過他們;居委會活動室此時也燈火通明,他們的藝術展就在那裡流產了;刀疤臉還在廣場上焚燒了自己的作品,火焰熄滅的那一刻,在場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失去了信心……葉曉楓抬手抹了抹眉毛,恍然如夢。他懷念往昔單純的日子,懷念每一個人,甚至包括瘋子在內。然而,當他想到大家最終被驅逐、流放的時候,小警察那猙獰的臉,詩人割腕流下的鮮血,村民們見死不救的情形又浮現於眼簾。倘若他現在就頂不住這些壓力,退縮到從前,他就會重新變成一個畫痞,一個分文不值的流浪漢,關於這樣可悲的結局,已經在他腦海裡演練過無數次。
葉曉楓,不管走到哪裡,將來大家見面還是朋友!你千萬別放棄自己的藝術,兄弟,我看好你!
不知什麼時候,葉曉楓又想起刀疤臉這位老大哥臨行前對他說過的話。此時此刻,他彷彿看到刀疤臉正跟隨朝聖者的腳步前往靈山,在這個技巧最全面、用功最多、經歷過多年的風雨也沒品嚐豐收果實的老大哥面前,他受的這點苦又算什麼呢?他需要用畫來證明自己並沒被那些黏濕的唾液、虛假的面容所腐蝕;他需要用作品證明自己在人格和精神上的完全獨立;他需要用作品證明自己的潛力是無限的,不管身後是鐵錘還是鞭子,他都會一如既往地朝通向靈山的道路前進……他要矯正楊志彬所犯下的錯誤:一個偉大的藝術家,能夠在戰場上和敵人進行周旋,並取得巨大的成功!
經過一番考慮之後,葉曉楓給自己佈置了新的任務:在他完成參拍以前最重要的作品之前,他將拒絕參加任何活動和各類應酬。
葉曉楓打算把這個決定告訴無聰和桂姨,即便遭到他們的反對,他也要堅持原則。
「準備閉關修煉了呀。本來還想讓你去……」桂姨在電話另一頭說。
「桂姨,我考慮了很久。再這樣下去,恐怕我就沒精力畫畫了。」葉曉楓用肯定的口吻對她說。
「跟無聰商量過?」
「我會跟他說的。」
和桂姨通過電話之後,葉曉楓又把這個決定告訴了無聰。他把自己的想法向無聰和盤托出,無聰沒堅持自己的意見。
「既然你都決定好了,我也不干預了,除非有火燒眉毛的事,否則我不會打電話騷擾你。葉曉楓,你就好好幹,有人來找,我給你頂著!」
說服桂姨和無聰接受了他的計劃之後,葉曉楓便潛心投入到創作之中。他給自己制定了一個時間表:上午六點起床,開始畫畫,下午是讀書和研究理論的時間,晚上的時間也用來畫畫。這麼一來,除了吃飯和睡覺以外,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藝術上面,另外,除非碰到萬不得已的難題,否則楊志彬、小宋和靈羽也不得在創作時來找他。
計劃正式實施以後,他很快就讓自己的心潮平息下來。雖說暫時沒能找到新一批作品的方向,但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中,他很容易得到啟發。葉曉楓閉目養神,影影綽綽地看到一個雪白的小點。起初,這個散發著微光的白色物體懸浮在半空中,隨後,它逐漸擴大成一個小丘,再後來,它隨著地殼運動變成了連綿起伏的山巒,那正是它心目中的靈山,通向藝術聖殿的山巒。他睜開眼,翻開手頭那本《山海經》。在《南山經》、《海外經》、《大荒經》等文字裡,他找到跟他的繪畫理念相似的語言;《山海經》,這本彙集了人文、地理和神怪的薄薄的小冊子,讓他看到了靈感的源頭,他躍躍欲試地鋪上紙,給筆洗換上清水,在案前構思心中的圖畫。
抓住第一感覺很重要,第一筆很快就落上去了。那層帶著墨色的水霧從中間向兩頭伸展,佔領了畫幅的中軸線。緊接著,第二筆也上去了。這一筆的墨色更濃些,它隨著手腕和毛筆變換的方向,形成了一些大小不一的弧線和墨斑。他換了支中號筆,在抽像圖案中尋覓整幅作品的韻律,隨之添加了長短不等的曲線、直線和弧線。他把紙從案上揭下來,退遠些,看了看,隨之把紙重新放在案上。他在調色盤中擠了些顏料,用象徵風、火、土、水的顏色(青、紅、黃、黑)填補了一些空白,再拿小號筆描繪《山海經》中的奇花異樹以及飛禽走獸。隨著時間的推移,畫面也變得濕潤、光鮮起來,等到他把一幅畫大體完成,已經到了清晨六點。他躺在畫室的床上,一直睡到下午四點才爬起來:事情全亂套了,一旦投入到創作之中,時間和理性就趨於失控,因為靈感隨時都可能從指縫中溜走,他得牢牢地抓住感覺,盡快完成「山海經系列」的雛形。他計劃畫六十組這樣的作品。
時間分秒必爭地向前推進著,靈感也一輪接一輪地湧向了他。半月之後,葉曉楓感到沮喪,當他拿起畫筆,準備起草《山海經·03》的時候,才發現前面兩幅作品犯下了嚴重的錯誤,墨色過於濃重,感覺如脫韁的野馬一般,讓他遠離了靈感伊始的航線,色與色之間的搭配,線條與線條之間的疏密關係,需要重新調整組合。重新考慮過後,他明確了新的方向,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裡,他放慢進程,警惕不要再次偏離。可是當他畫到《山海經·10》時,他又懊惱地銷毀了前作:眼前的世界需要重組,人與物之間的關係,一幅畫應該包含的內容,以及乾濕濃淡的運用,依然差強人意。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他苦苦思索著,卻沒能找到答案。正當他困乏地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時,有人在外面敲門。他走過去,把門打開,發現靈羽正站在門口。她用莫名的、驚詫的眼神望著葉曉楓,以及鋪在地上的宣紙和顏料,她張大嘴巴,一時沒能開口說話。在慘淡的燈光下,他的神情狂熱且疲憊,他正用那雙發紅的眼睛盯著她看。他凌亂的頭髮讓她想起了一頭久困籠中的野獸。
「不太順利嗎?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活動一下?」幾秒之後,靈羽對葉曉楓說。
「我沒事,就快找到感覺了。」葉曉楓望著她,意識尚未完全清醒。他的思緒依然被畫面中的種種問題所牽引。
「大家見你這麼久都沒出門,很是擔心。雖然你提醒過,但我還是忍不住想要過來看看。」她一邊說,一邊把臉貼到了他的胸口。
「我真的沒事。」他勉強笑了笑。
「我們一道出去走走吧,就一小會兒,不會佔用太多時間。」她用溫柔的語調對他說。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現在是不能分神的啊。」儘管葉曉楓也很想跟她出去散散心,但他明白此時不能出外散心。一旦走出畫室,再回來,恐怕就再也找不回感覺。她點了點頭,離開他的懷抱,吻了吻他的額頭,走到畫室門口,幫他輕輕地掩上房門。
靈羽離開之後,葉曉楓索性把窗戶也關上了。他拿深色的幕布遮掩住窗欞,只留下其中一扇,因而唯有太陽升起來和落下去時,才能看見一束微光從外面射進來。畫室裡的燈,全都亮著,那些人造玻璃和纖維散發出來的熱能,讓他更容易接近靈山的世界,屬於他的世界。漸漸地,身處密室裡的他感覺周圍聚滿繪畫中所需要的元素,它們時而親密地靠近他,引誘他觸摸它們,時而又遠遠地逃開,讓他無法把握。在這間與世隔絕的畫室裡,他想到了古印度的那些苦行僧:僅靠少量食物和水維持生命的苦行僧連日光也不能見到,他們無形的敵人除了飢餓和孤獨之外,無法跟人交流的失語也無時無刻不在考驗他們。而在他所選擇的這個獨居的空間裡,他也有了相似的感覺,這種如禪修一樣的修煉能讓自己擯棄所有雜念,清空內心的雜質,每當思緒想要飄離時,便默念著把它拉回來,就像風箏可以任意在空中翻飛,但不會脫離線軸的牽引一般。又過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完全平靜下來,此時,夕陽最後一抹微光已經從唯一那扇窗中射了進來。細小的塵埃飄浮在空中,這些瞬間停滯並飄浮在空中的細小顆粒,讓他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這兩個多月來,他雖然花了那麼多的精力,但一直都在兜圈,事實上,從最初靈感湧向他的那一刻,他就自然而然地和「靈山」發生了關聯,他的錯誤在於,在進行具體創作時,過多地考慮了技法和線條,現在,他要徹底「忘記」這些。想到這裡,他激動得幾乎快要戰慄起來。
五月中旬的某一天,葉曉楓頭一次走出畫室。從他出門的那一刻開始,眼前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溫暖而清新。在經歷了這段時間的苦修之後,他確信自己已經把握好了創作方向,正如他先前思考的那樣,過多的賣弄技巧束縛了他,他從來不缺乏這些,只有當他放棄「技巧」時,作品才會彰顯它真正的魅力。葉曉楓從畫室出來,來到楊志彬他們的出租屋時,不過清晨六點。他在客廳裡坐下來,吸著煙,等待他們從夢中醒來。
四十多分鐘之後,楊志彬從臥室出來了,看見他來了,不免有些驚訝,隨之微笑地問他說:「感覺找到沒?」葉曉楓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把煙蒂在煙缸裡碾滅,等待朋友走到他跟前。雖說他並不打算立即把找準方向的喜訊告訴朋友,然而等到楊志彬靠近他,再次詢問他時,他還是用無法抑制的喜悅的聲音對他說:「這一次,我有充分的準備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