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離開藝術村的那天晚上嗎?楊志彬,最艱難的時候咱們都挺了過來,我忘不了過去大家付出的種種努力和代價,但也不希望你輕易就下結論。」四年以後,度過那個亢奮之夜的葉曉楓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往昔的故事反而更加讓他心緒難寧。他再次給朋友打去電話。
「我沒有武斷下結論,你的一幅畫賣到三萬五萬都沒問題,拍到十萬、二十萬也不算離譜。不過我奉勸你仔細想想,你,一個新人,不過上了次拍賣會,在大屏幕上亮亮燈泡,就從五十萬的底價一下子飛躍到一百多萬,這是否該發人深思?」楊志彬在電話另一頭說。
「你不能把藝術品當成商業公式,我們不能拿商業運作的規律來衡量藝術品。藝術是無價的,梵高、高更、畢加索、米羅,他們當中哪一個人的作品沒拍過成千上億?梵高活著的時候,一幅畫都賣不出去,可你看現在呢?」
「話是沒錯,不過真正的藝術品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經得起各種挑剔眼光的重新審視。這夥人用這麼短的時間就把畫價抬得這麼高,跟打激素催肥有什麼區別?無聰還口口聲聲地說,兩年內讓你單幅畫的價位超過千萬,你仔細想想,這是怎樣一個不可見人的遊戲!曉楓,聽我的,不要任憑他們擺佈了。」
「市場是衡量藝術品價值最有效的標尺,這可是你告訴我的!如果我的畫真像無聰說的那樣將來能超過千萬,證明我的畫值那個價,沒有哪個藏家會沖昏頭腦做賠本的買賣,他們有眼睛,懂得思考,會做出理智的判斷。而那些有錢買畫的人,不管是暴發戶還是東南亞華僑,智商都沒你想像中的那樣低!」葉曉楓發現對話已經明顯地帶有火藥味。
「算了,我們不談這些。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的才能是畫畫,是創作,不是放在評估誰的智商高低上面,更不是用來參加這場並不屬於你的戰爭!你玩不起,也玩不過他們,最後,恐怕你會輸掉一切!」
葉曉楓沒再跟他爭論,談話顯然難以進行下去了。掛上電話的他拉開窗簾,沐浴在晨曦之下。望著樓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他不禁想起幾年前他和楊志彬、靈羽和被稱為「高幹子弟」的小宋乘車前往曇城市中心時的情形。雖說他一再鼓勵說前程一片光明,然而對於未來,當時誰的心裡都沒有十足的把握。翌日清晨,他們和那些趕早集的鄉人一起,擠挨在汽車的最後一排,呆滯的目光洩露出他們昨夜的疲憊不堪。那時的他沒想過自己的畫價會一路飆升,那時的楊志彬卻是一心一意幫他的。
「我們這是去哪裡?」把目光拉回到幾年前,坐在葉曉楓身旁的靈羽問他說。
「先找個窩安頓下來,再出去找工作。」葉曉楓說。
「沒坐過辦公室,怕是屁股上會起疹子。」小宋說。
「曉楓,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能,還是畫畫吧,刀疤臉很少誇人,就連他都看好你。」楊志彬對葉曉楓說。
「我當然也希望這樣,但沒錢恐怕只能空想。」葉曉楓說。
「找無聰試試呢?我看他對你的作品非常有興趣。那些當代藝術家的畫價之所以飆升得那樣快,是有藏家買,有人幫忙運作,省去了他們的後顧之憂,不必分散精力。」楊志彬說。
雖說葉曉楓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是決定一試。這段時間的教訓讓他和朋友們意識到,藝術家沒有財力和背景,是無法支撐其創作生涯的。幾人找到住處,把行李安頓好了,略微休息了一下之後,葉曉楓給無聰打去電話。無聰熱情地讓葉曉楓幫他問候另幾位朋友,約他在辦公室見面,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第二天下午,葉曉楓按圖索驥地來到曇城市中心,乘電梯來到無聰的「金鼎地產有限公司」。他向前台說明情況,小姐給總經理辦公室打去電話之後,回頭對他說:「老總還在開會,他說你要沒別的事,請先在這裡耐心等待一會兒。」
葉曉楓坐在沙發上翻閱雜誌,一直等到三點半,無聰還沒來。他又請前台小姐幫忙打電話催催,小姐卻有些不耐煩地說:「老總是大忙人,哪裡能說來就來?每天、每小時,甚至每分鐘都有人在找他,都有人催我給他打電話……你要是等不及了,改天再來好了。」
葉曉楓聽了,不再言語,吃了閉門羹的他出外逛了逛,一直等到將近六點,才接到無聰打來的電話:「呵呵,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一開會就沒有了時間概念。現在總算忙完了,到我辦公室來聊吧。」
無聰的辦公室寬敞明亮,裝修卻並不奢華,靠牆立的大書櫃倒是格外醒目,格子裡整齊地擺放著經濟、文學、畫冊和哲學方面的書。無聰見葉曉楓來了,招呼他說:「隨便坐,事情太多,實在不好意思。」葉曉楓在這裡坐了一會兒,沒能提及讓無聰掏錢資助他畫畫的事。真正面對無聰時,他的自尊讓他感到難以啟齒。
「藝術村的事我早就聽說了,前一陣子在上海忙著談項目,沒時間過來關照你們。」無聰喟歎了一聲,接著說,「沒想到說散就散,如今這世道,做什麼都不容易。我一直很願意幫你們,你們中間將來肯定有人會成大氣候……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了,對了,除你之外,還有誰到這裡來了?」
「楊志彬、豆米和小宋。」葉曉楓說。
「刀疤臉和瘋子他們也各奔東西了?」無聰問。
葉曉楓點點頭。
「可惜了。你目前是怎麼打算的?」
「繼續畫畫,有機會再找畫商談談代理的事。」他總算說出這句話了。
「呵呵,其實我一直對你的畫感興趣,以前拿你們畫的時候,我就有開畫廊和拍賣行的準備……不過公司目前人手不夠。」他看了一眼葉曉楓,才接著說,「今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在等著我,你先把地址留給我,改天我再專門拜訪。」無聰讓葉曉楓把地址寫在便箋上,然後把他送到電梯間。
週六的上午,無聰如約來找葉曉楓,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他們先前見過的桂姨。兩人進屋之後,寒暄幾句,說想和葉曉楓單獨聊聊,楊志彬、靈羽和小宋便先出去了。
看過葉曉楓的作品之後,無聰說他有了一定的進步,但沒有特別大的超越。「我就直話直說了,你目前的畫,勉強和瘋子的『波普』打個平手,但刀疤臉的畫始終是最好的。」無聰笑了笑,又說,「近兩年,我一直在關注當代藝術。我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大部分畫家不是靠領導人物、紅衛兵吃飯,就是在卡通、家族合影上做文章。要麼就是把人物身體某一部分誇大,很少見到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他一改往昔的口吻,變得挑剔起來。
「我也想要突破,但沒能找到真正的藝術語言。」經過這次交談,葉曉楓才發現眼前這個小個子的男人不可小覷,並非普通畫商那樣,對藝術品略懂皮毛。
「其實我有心扶持中國的藝術家,也買過不少畫,可惜一直沒碰到合適的機會。要我下決心拿出大量資金做當代藝術,需要足夠的刺激。」無聰說。
「這些畫蠻有意思的。」這時,桂姨突然打斷了無聰和葉曉楓之間的對話。不知什麼時候,她從葉曉楓隨手放在一旁的宣紙裡面,翻出幾張畫來。那是葉曉楓從前的習作。
「沒想到你還會畫國畫。」無聰從桂姨手中接過畫,仔細看了一會兒,笑對葉曉楓說,「功底真不錯!怎麼從前沒聽你提起過?」
「畫國畫很難有前途,畫來畫去也難擺脫古代名人的窠臼。」葉曉楓說。
「我倒覺得用國畫材料表現當代藝術,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宣紙、毛筆、水墨都是中國畫的『本』,把這些和當代藝術形式結合起來,也許會很有意思。」無聰說。
「有許多畫家這樣嘗試過,畫來畫去還是弄不過油畫和裝置藝術。」葉曉楓說。
「那是他們沒深入研究過,我倒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切入點,用水墨或彩墨玩當代藝術的人當中,還沒出現特別有份量的。換句話來說,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你這裡還有多少這樣的畫,方便的話,都拿來欣賞一下吧。」
葉曉楓按照無聰說的那樣,把以往的國畫作品都拿給他看。看過畫,無聰讚許地對他說,「果然沒讓我失望。這樣吧,願意的話,你先用水墨嘗試一下,找找感覺。如果能讓我眼前一亮,我就下決心收藏你的畫,而不是像從前那樣一張兩張地拿,你看怎麼樣?當然,今天看到的這些習作肯定還需錘煉,下次見到你,我希望能看到真正的作品!」
無聰的話火種一般點燃了葉曉楓的內心,起先他還羞於出口,沒料到無聰主動提出來了。送走無聰和桂姨,葉曉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朋友們。大家都支持他按無聰說的嘗試一回,畢竟,這是次難得的機會。沒有遠見的、普通畫廊的老闆,很難下決心代理無名之輩的畫。
「房租和生活費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和小宋會想辦法。」楊志彬說,「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小宋今天去廣告公司應聘了。」
「你不打算畫畫了?」葉曉楓驚訝地望著高幹子弟。
「不弄了,畫了那麼長的時間,說來說去還是個票友,不如做我的老本行得了。你以前拿出那麼多錢辦展覽,關照我們的事,大家都記在心上。」小宋說。
「別肉麻了。」楊志彬推了小宋一把,又對葉曉楓說,「你只管集中精力,其他的事情,包在我們身上。」
面對朋友們的支持,葉曉楓有著說不出來的感動。如今,就連靈羽也說要出去找點事幹,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跑到曇城服裝批發市場那邊去了,看能否找份工作。畢竟只念過高中的她,很難找到高薪酬的職位。
雖說大家想方設法地免去葉曉楓的後顧之憂,他卻沒能立即進入狀態。從國畫轉到油畫,又從油畫轉回來,並用國畫材料找當代藝術的獨特語言,身心都面臨著巨大考驗。一成不變地按以往的畫風搞創作,顯然是不行的,直接把當代油畫的各類技法生搬硬套到水墨畫中,也是換湯不換藥,無法改變其本質。面對這樣的難題,楊志彬給他提出了一些建議。他把張大千、林風眠和趙無極等人的畫拿給他看,看是否能從中汲取營養。楊志彬說想要在水墨上創新,比在油畫上創新還難,畢竟當代藝術的起源地是歐洲,而不是中國。
葉曉楓拿毛筆和宣紙畫了幾稿,也沒摸出些門道。當代水墨不像油畫那樣可以任意塗改,全靠墨色和水來做媒介,因而他的激情沒能持續多久,就變得沮喪起來,他一支又一支地吸煙,不停地咳嗽著,把一張張畫紙從案上揭下來扔了,面對那一團團不爭氣的水墨哈著氣……這樣的狀態差不多持續了一周,事情依然沒有任何進展,朋友們那些鼓勵的話反而變成了沉重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又過了幾天,他索性不再畫畫,打算深入研究一下理論再說。
這天晚上,葉曉楓正在客廳裡看理論資料,剛從服裝批發市場那邊下班的靈羽推門進來了。葉曉楓抬頭看了看她,突然靈機一動地說:「嘿,你先別動。對,就站在那裡。」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背光處,客廳裡沒開燈。窗外滲進來的燈光從後面打在她身上,她整個人就有些影影綽綽的朦朧意味。
「還要我站著?」眼看葉曉楓眼皮也不眨地盯著她看,靈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請你當我的模特,行不?」葉曉楓問她說。
「你打算畫人體?」靈羽朝四周看了看,她的臉更紅了。她以為葉曉楓要嘗試一批更先鋒的東西。以前,瘋子就讓她當過自己的裸體模特。
「保持現在的姿勢就好了。」葉曉楓從枕頭旁邊摸出速寫本,拿碳精條迅速勾勒出眼前的這幅景象——他沒具體描摹靈羽的五官和神態,而是用手擦出大面積的明暗對比,強調整個人物的動態,最後用削尖的碳精條點亮她的眼睛就完成了。
葉曉楓把畫完的速寫拿給靈羽看,又去找在臥室裡寫作的楊志彬,請他提意見。
「看來這幾天的彎沒白繞,你總算找到感覺了。」楊志彬說,「這張畫的人物造型和林風眠的有些相似,雖說是用碳精條畫的,不過表現出水墨的味兒來。你看能不能把畫再『提純』一些,這邊的線條多了,明暗對比更鮮明些就好了。」說完這句話,楊志彬又朝靈羽望了一眼,笑說,「是丫頭給你的靈感?呵呵,不要推來推去了,我早知道你倆的地下活動了。」
自從靈羽變成了葉曉楓的專用模特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以往忽視了她的美麗。大多數女人的美都浮於表面,哪怕天生一個美人坯子,但看久了難免會審美疲勞。靈羽的美並不屬於叫人驚艷的那種,卻從骨子裡散發出一股天然去雕飾的幽香。女孩率真、質樸,舉手投足之間都不會有刻意擺放的姿態,正是這些,深深地吸引了葉曉楓。在給靈羽畫了一百多張不同姿勢的速寫之後,他的手腕和線條更加靈活了,這天晚上,葉曉楓一直等待靈羽回家,打算完成最後一組速寫,此後,他便可以著手於真正的創作了。然而,一直等到晚間十點,葉曉楓也沒等到靈羽歸來。他想女孩大約是貪玩,忘記了約好的時間,便給她打去了電話。提示音說手機關機,他又給靈羽工作的店舖打去電話。沒人接聽,服裝店早就關門了。
到了晚間十一點半,小宋也回來了。小宋上班的地方離服裝批發市場不遠,有時候,他和靈羽也會一起去超市買點日常生活用品,然後結伴而歸。然而這次,小宋說他也沒見到靈羽的蹤影,最近他都在加班,根本沒時間去逛超市。聽小宋這麼一說,葉曉楓不免有些慌亂,畢竟臨近火車站的批發市場治安相對混亂。想到這裡,葉曉楓趕忙敲開楊志彬臥室的房門,說明情況,隨後拾起搭在沙發上的汗衫,飛快地跑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