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價 第七章 拿畫價說話
    瘋子和葉曉楓約好,在小樹林那邊的空地上一決雌雄。瘋子說葉曉楓挨過他的拳頭還能站穩的話,他就不再給豆米難堪,也不再找他麻煩了。

    葉曉楓把腿架在桌上,開始給厚重的士兵靴穿繫鞋帶的時候,楊志彬勸他不要意氣用事。楊志彬說葉曉楓鬥不過瘋子,何況瘋子也不是因為豆米才來找碴的,他真正懊惱的是無聰這次過來,沒買他的畫。

    「陝西佬故意激怒你,知道是為什麼?其實他最怕的,是你撼動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楊志彬說。

    「我知道他是恨我當著大家的面,沒給他台階下。」葉曉楓說。

    「你確實讓他沒辦法下台。他畫得好,又是老資格,你的畫一次賣出去那麼多,又干涉了他和豆米之間的事,他擔心不給你來個下馬威,將來其他人不再買他的賬。不管圈大圈小,十多個人聚在一起,總會惹些是非出來,你沒來以前,兩個詩人還動過刀子,其中一個人的手都差點弄殘廢了。」

    「你是叫我任憑他擺佈,時時刻刻都向他妥協、退讓?」

    「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無聰看好你的畫,把畫賣出去才是硬道理。等你的畫價提上去了,這些人想不服你都不行。」

    「我以為大家是不會在意這些的。」葉曉楓依然埋頭穿著鞋帶。鞋帶又細又長,眼孔也太多了。

    「開始當然不會在意,否則也不可能什麼都不顧地跑到這邊來。不過幾個月、一兩年之後,都沒能賣出畫,誰還能保持開始那樣單純的心態?如果大家真不在乎錢,為什麼無聰一過來,這些人就一窩蜂地跑過去,巴結個不停?當某些人覺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大佬,也不可能在畫史上青史留名之後,就會一心一意地想要多賺一些錢。誰的畫賣得最高,誰才是真正的大佬,不然你就是最爛的工匠,是一文不值,圍在別人屁股後面轉的馬仔。」楊志彬一口氣說出了許多。

    「照你這麼說,大家最終都會動機不純?」葉曉楓歇下手,說。到這裡來這麼久,他還是頭一次聽到楊志彬說出這樣的話。

    「純不純粹大家都看在眼裡。我想刀疤臉是真正熱愛藝術的,高幹子弟也喜歡,可惜技術和想法都不過關。瘋子也愛畫,不過他更關心的是名,也特別在意周圍人對他的看法!他一直在故意激你,你不要進了圈套。」

    「豆米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瘋子把事情玩得太過火了,而你剛才說的,跟這件事無關。」葉曉楓拉緊鞋帶,不管楊志彬如何勸阻,也沒法改變他的決定。

    葉曉楓來到約定地點的時候,瘋子已經在做好標記的大樹下等他。刀疤臉、高幹子弟和豆米都在場,為了公平起見,誰都不許動刀子,不許攻擊對方下陰。早在葉曉楓和瘋子赤膊上陣以前,他就領教過這群人瘋起來是怎麼回事:別看大家平時和睦相處,一兩句話不和,就會拔刀相見。上週末,那兩個搞行為藝術的朋友就因「誰在籠內誰在籠外」而動了武。動武時,沒人勸架,在這個被男人主宰的世界裡,強健的身體和藝術作品同樣重要。

    做「綜合材料」的刀疤臉是這群人中,年齡最長的一個。論體魄和影響力,瘋子卻是能坐第一把交椅的。瘋子畫畫時從來不用碳精條起稿,都是直接用顏料大筆大塊地往上面刷,筆筆肯定,沒有偏差。瘋子雖說渾身匪氣,對女人不屑一顧,卻懂得把握這群人的心態,因而以往每當碰到賣畫的機會,他都會在吹噓自己的同時,幫主動向他靠攏的人也賣出幾幅。

    面對不在主場的劣勢以及瘋子強悍的身影,葉曉楓感到巨大的壓力籠罩了週身。當瘋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野牛一般向他衝過來時,葉曉楓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就被他撂翻在地。草籽從他鞋底揚起,躺在地上的葉曉楓晃了晃腦袋,撐住地面,慢慢地爬了起來。

    葉曉楓吸取了剛才的教訓,把身體壓低了些,兩腿則牢牢地釘住地面。這一次,瘋子倒沒向他衝撞,而是把外套甩到一邊,晃著兩個膀子來到他跟前,一伸手,就把葉曉楓的衣領給揪住了。

    「說,服不服!只要你說句話我就算了。」瘋子揪住衣領的那隻手向上抬了抬,另一隻手則握成拳頭,拉成硬弓。

    「只要你以後不再動不動就拿豆米出氣,我就服你!」雖然葉曉楓的喉頭幾乎快被捏爆了。

    「呵呵,還惦記著那婊子。她要真對你有情有意,為什麼不過來幫你說句話?」瘋子說這句話的同時,鬆了鬆手,找到反擊機會的葉曉楓一抬腿,拿膝蓋頂住瘋子的小腹。瘋子哎喲叫了一聲,朝後彎了彎腰,掄起拳頭就朝葉曉楓這邊用力一擺。這一拳恰好砸中葉曉楓的右耳根,他朝後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站穩了。

    「葉曉楓,說句話就成了,犯不著為這樣的小事鬧心,你不是他的對手!」高幹子弟在一旁喊著。

    「我就見不得只會打女人的男人,他真有本事就把那個多管閒事的小警察給做了!」葉曉楓的這句話再次激怒了瘋子,他的左臉挨了一拳,這一拳砸在眉弓和眼窩附近,嗡的一聲響,他的右眼吹氣球那樣腫起來,用手去捂,火辣辣的疼。

    瘋子向葉曉楓左右開弓的同時,周圍沒有人能挺身而出。而當葉曉楓感覺自己的肌肉和骨骼即將裂開之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並沒真正被大家所認可和接納。在這群人眼裡,他始終是那個細皮嫩肉的美術老師,他的酒量最淺,身體最為單薄,他的「藝術」最沒個性,他對女人和弱者富有最多可笑的同情心……葉曉楓踉蹌地站起來,眼見瘋子再次向他撲過來,已經放棄繼續抵抗的念頭。不過,只要暴力還在這裡滋生,他就不會在瘋子面前讓步。可惜的是,此時的他早已心有餘而力不足:當樹葉在耳邊沙沙作響,腳下的草地和落葉變成碎金之時,天地彷彿也扭轉過來,把人世間所有的東西都傾倒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大腦填塞得滿滿的。葉曉楓哈了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拳遲遲沒能落下來。雖然葉曉楓已經感覺到風的速度,然而最後那一拳卻從耳畔擦過。在一片朦朧的霧靄之中,葉曉楓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後喊:「夠了,再這樣,會出人命的!」躺在地上的他睜開眼睛,才知道是刀疤臉救了他。瘋子不屑地瞥了葉曉楓一眼,朝草地上啐了口痰,跟隨著眾人的步伐,離開了小樹林。豆米還站在那裡,卻沒能挪動身體,過來安慰他幾句。幾秒之後,她轉過身,跟隨著他們的腳步,沒再回頭。葉曉楓晃了晃身子,重重地跌倒在草地上。

    第二天一大早,葉曉楓和楊志彬就被人叫出去了。站在門外的除了他倆之外,還有瘋子、高幹子弟和豆米。暗中監視他們的小警察的摩托車就停在門口,小警察要向他們問話。

    「我聽有村民講,你們幾個昨天在小樹林那邊聚眾鬥毆。」小警察說。

    「警察同志,你一定看錯了,我們都是良民百姓,怎麼可能會幹出那種事?我們是藝術家,除了藝術以外,什麼都不懂。」高幹子弟嬉皮笑臉地說。

    「惡棍和流氓從來都說自己是平民百姓。」小警察說著話,目光在眾人身上掃了一會兒。

    「警察同志,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你別把剛才那小子的話當一回事。來,抽根煙。」瘋子一邊說,一邊掏出「玉溪」,取出一支,捧著點燃的打火機,送到小警察跟前。

    「你的臉是怎麼弄的?!」小警察看都沒看瘋子,而把嘴朝葉曉楓這邊努了努。

    「不小心撞的。」葉曉楓說。

    「不小心會撞成這樣?」小警察拍了拍葉曉楓的肩膀,把語氣放和緩些,「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你才是真正搞藝術的人。你不用怕,今天有我在,誰威脅過你,你儘管告訴我,你放心,他們不敢拿你怎樣的。」

    「真的是我自己撞傷的。昨天晚上我搭梯子,去暗樓上取東西,不小心摔下來了。」葉曉楓說。

    「我是在好心幫你,你不要幫這些人說話!你看他們像什麼樣,不是不男不女地把頭髮紮成辮子,就是把頭髮剃成『勞改犯』。就連女的都不像女的,哪個好女人會跟這群人成天在一起?你不要受騙上當,真正的藝術家都在學院教學生,沒有在外面租房亂混的!」

    「警察同志,請你不要把話題扯遠了。我們現在談的是聚眾鬧事的事情,不要把焦點放在人身攻擊上面。請你尊重我們。」葉曉楓不買小警察的賬。

    「就是就是,警察同志,誰扮『勞改犯』了?天氣太熱,把頭剃光了怕長虱子也不行?」高幹子弟在一旁幫腔。

    「你們這群人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小警察惱怒地喊了起來。

    「說聚眾鬥毆要有證據!你說的那個村民要是真能確定那些『渾蛋』是我們,為什麼今天沒跟你一起過來?你們當警察的,要用事實說話。」楊志彬說。

    「他……肯定是怕你們報復。」小警察不大自信地說,「你們不要以為這樣狡辯兩句,就沒事了。」

    「是怕我們,還是他自己沒看清楚,你當治安警察的,可要仔細辨別清楚。我們這幾年都沒犯過什麼事,也沒欠過誰的房租。」楊志彬不失時機地展開了****。

    「報告警官,我有話要說。」高幹子弟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來。

    「有話快說!」小警察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撒尿,警察同志,能不能放我去上廁所?」高幹子弟不懷好意地笑著。

    小警察戴手套的手向上一揚,眼看就要扇到高幹子弟臉上。那隻手在空中停留半天,卻始終沒能落下。小警察慢慢地縮回手,轉身跨上摩托車,扭頭說:「你們,今後最好給我小心點!還有你和你!」他特別強調了葉曉楓和高幹子弟這兩個人。摩托車啟動了,捲起塵埃,絕塵而去。

    當天晚上,豆米過來找葉曉楓,問他是否有時間,她想跟他單獨聊幾句。葉曉楓放下手頭上的畫,和豆米一同來到小廣場的石雕群附近,坐在椅子上。

    「昨天,你為什麼要幫我?這已經不是頭一次了。」豆米對葉曉楓說。

    「我看不慣瘋子那樣對你。」

    「既然你看不慣他,今天為什麼又要幫他?」豆米的指甲在自己的膝蓋上滑來滑去。

    「我和你們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你的意思是,不能背叛組織對吧。」豆米笑起來,「其實大家過去沒把你當成自己人,不過你今天的表現很不錯,他們開始接納你了。」

    「也是因為我沒背叛組織?」葉曉楓也笑起來。

    「其實大家沒你想的那樣難以接近,你也沒大家想的那樣窩囊。」

    「我想大家聚在這裡的初衷,都是為了藝術,我真正看重的是這一點。」

    「大家的初衷都是為了藝術……你還真這樣想?是你太天真,還是我太傻?」豆米不緊不慢地對葉曉楓說,「讓我來問你一個問題,我們靠什麼來判斷一幅畫的真正價值?是靠評論家、史學家、收藏家還是圈內同行的認可?」

    「這幾方面都很重要,需要綜合評估。」

    「看來我得給你好好上一課。讓我想想,打個比方吧,現在你沒名沒錢,誰會給你寫評論文章,誰會幫你上拍賣會,誰會在幕後支持你搞創作,誰又願意冒風險收藏你的畫?……說出來也許你不會相信,這群人之所以在一起扎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引起政府和收藏家們的注意,想得到他們扶持和幫助。這麼一來,大家湊在一起才可能產生規模和影響。當然,有些人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也不會跟大家唱反調,你看瘋子之所以能夠在這裡當大佬,不是因為他人高馬大,其實在無聰收購他的畫以前,他就賣出過兩萬一幅的價,雖說那是幾年以前的事,不過大家都惦記著這個。如果你的畫價也能提上去,所有人都會對你另眼相看的!」

    「告訴我這些,不怕背叛了你的男朋友?」

    「嘿嘿,你不怕,我也不怕。」豆米笑了笑,露出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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