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價 第五章 每幅三千五
    這年冬季,事情似乎有所轉機。一場新雪落過的下午,一輛藍色的別克轎車出現在萬仙城附近。車子並沒逗留在某處,而是如蜜蜂畫「8」字那般在藝術村裡兜了一圈。葉曉楓和其他人揣摩來者用意的同時,也謹慎地保持著觀望態度。自從葉曉楓入住萬仙城以後,還沒買主光顧過這裡,他們的一舉一動倒是被這個片區的小警察暗中監視住了。

    提起這件事,也是發生在瘋子和豆米吵架後的當天晚上。葉曉楓和楊志彬去小樹林裡小解的時候,擺在郊區小廣場附近的酒席還沒散去。失去生活來源的高幹子弟喝得爛醉如泥,不停地在大家面前埋怨父親的官僚主義,為了自己的仕途,連親生兒子都不要了。

    「你們知道我老子是怎麼教訓我的?他說我生來就是個崇洋媚外的敗家子,放著好好的公務員不幹,整天搞那些既色情又反動的東西!把斯大林畫成殺豬的屠夫又怎麼了?他幹的事索爾仁尼琴早在《古拉格群島》裡說過了,把一群人拉到孤島上『改造』,沒幾個人能挺過三個月的。女人累得子宮脫落,男人弄得終身殘疾……我知道老頭子心裡是怎麼想的。他怕我這樣畫下去將來會揭穿他的老底,以前他當紅衛兵時可不是被動的,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些什麼,看到人受罪,他很有快感!」高幹子弟醉醺醺地說。

    「老弟,你可真有膽量,大義滅親啊!」瘋子在一旁不懷好意地說。

    「我老子就是那樣一個人,你們不知道,我最清楚他的底細!」酒醉之下的他,口不擇言地說。

    「誰在這裡亂吵亂嚷?」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了過來。緊接著,手電筒的強光射到高幹子弟的臉上。

    「他媽的,誰敢拿手電筒晃我,****祖宗!」高幹子弟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準備破口大罵。不過等到來者走近些,他卻酒醒三分。站在他眼前的並非村裡的巡夜人,而是管理這個片區的小警察。

    「是我說的又怎麼樣?說幾句腐敗分子的難聽話,也算犯法?」高幹子弟依然嘴硬。

    「請注意你的言辭。這是在公共場合!」小警察說。

    「公共場所又怎麼樣,社會主義國家,言論自由。你沒聽說過公民的合法權益受到保護?國家特別強調要保護國粹。國粹是什麼?京劇,民間工藝,還有我們這些藝術家,我們這樣的人比大熊貓還少見,你要學會保護我們。」高幹子弟藉著酒勁,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們也算是藝術家?!」小警察顯然是被他剛才的話激怒了,「我觀察你們這群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你們除了每天無所事事地在村裡到處轉悠以外,就是畫那些反動色情的東西。前幾天你們還把一些光屁股的宣傳單貼在廣場和電線桿上,毒害廣大人民群眾。」

    「那叫『海報』,不叫『宣傳單』!」高幹子弟糾正著小警察的錯誤,「你懂不懂什麼是人體藝術,你知不知道徐悲鴻大師當年就開設了人體課,毛主席都是支持的?你居然敢說那是色情的東西,女體最偉大,女體最美!我還沒聽說哪個孩子是女人穿著褲子生出來的。」

    高幹子弟的話把眾人逗笑了。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小警察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憤憤而去。然而這件事過去沒多久,大家的活動就受到限制。現在,他們只能在民居附近搞藝術,不能在更大的公共場合展出他們的作品。那天跟他們結下樑子的小警察三天兩頭就過來轉悠,遠遠地窺探,潛伏在樹林、電線桿背後,倘若他某一天學會飛翔或爬樹,大家真懷疑他會把天空也霸佔了。

    葉曉楓和楊志彬議論這些事的時候,那輛藍色的別克車終於停到一塊空地上。一個矮個兒,腳蹬珵亮皮鞋的男人從車上下來,不緊不慢地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此時正值午後兩點,他們正坐在壩上曬太陽,漠然地吸著煙,或是三番五次地把幾枚硬幣拋到空中,用手接住玩。大家的眼皮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眼睛卻如響尾蛇導彈一樣跟蹤這個陌生男子。在經歷過前一段時間的事情之後,大家都不會輕信陌生人了。

    陌生人在離他們幾步之遙的時候,停了下來。他舒展開因陽光太過耀眼而蹙緊的眉頭,沖眾人喊了一聲,「喂,我說朋友,這裡就是萬仙城的藝術村?」

    「喂!我說你,哪裡來的?」瘋子推開坐在他大腿上的豆米,用帶有攻擊性的語氣發問。

    「呵呵,哥兒們。我是慕名到這裡來的,聽說這裡的藝術家們都很不一般。」陌生人特別強調了「很不一般」這幾個字。

    「說來聽聽。」刀疤臉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

    「我聽說這裡的畫家搞創作,不為錢也不為名,而是有真正的抱負。」陌生人說。

    「廢話少說,我們想聽的不是這個。說說看,你到藝術村來幹什麼。」高幹子弟說。

    陌生人並沒立即回答。他微微一笑,從懷裡摸出名片夾,掏出名片,恭恭敬敬地分發給在場的每一個人。做完這件事以後,他才說了自己來此的目的:他想收購一批真正「有意義」的畫,一些不被政治風潮影響,不被主流藝術同化,具有鮮明風格和特色的畫。

    葉曉楓拿著名片看了一會兒,對來訪者的身份有所質疑。某地產公司董事長的身份和他的長相實不相稱,眼前這個自稱叫無聰的男人身高還不足一米七,骨骼小而細,皮膚和肌肉貼著骨頭長,好似被風吹乾的臘肉一樣,黃膩膩的。即便葉曉楓有這樣的想法,在場的人依然變得熱情起來,興奮不已。瘋子第一個把無聰邀進他的創作室看畫,隨後,刀疤臉、高幹子弟等人也紛紛效仿,相繼邀他去各自的創作室了。

    無聰敲開葉曉楓房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此時的葉曉楓正和合租一間屋的楊志彬打撲克。無聰推門進來以後,問他倆能否把作品拿給他看。楊志彬朝葉曉楓那邊努努嘴,對他說:「我是寫字的,你去問他。」

    雖說葉曉楓並不相信眼前這個陌生人,不過依然挑選了幾張近期創作的油畫給無聰看。屋內的空間極其有限,他便掀開床單,把畫一張張攤在床上,請無聰看他的抽像山水和田園風光。前者是他從以往的國畫山水中演化而來的,後者則是通過在藝術城寫生獲得的靈感。

    無聰站在畫前,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既沒說好也沒說壞。待葉曉楓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完畢,無聰才扭過頭來,對葉曉楓說:「你的畫受過『立體主義』的影響,也有『印象派』的痕跡。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我受過畢加索和梵高的影響,也曾迷戀過達利的超現實描繪。」葉曉楓沒想到這人居然還能摸些門道。

    「看來我沒走眼。」無聰點頭笑了笑,「你的某些部分學得很純粹,也有自己的東西,看得出來,你把自己的感情也加在了裡面。」

    「我一直想擺脫他們的影子,做過不少嘗試。」葉曉楓說。

    「風格不是說出來就能出來的,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後,自然會『變』。當然是要帶著問題去畫才有可能『變出來』,生搬硬套的話,就算畫一輩子也只會變成工匠。」說過這番話之後,無聰把那些畫又看了一遍。他把其中五幅單獨放在一邊,對葉曉楓說,「我想買這幾幅,朋友,你給出個價吧。」

    葉曉楓沒有立即說出價碼。雖說他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然而半年沒開張的現實卻早已在很大程度上打擊了他的自信心。另外,跟藝術村的其他人相比,他的作品顯然還很稚嫩,他還沒找到自己的繪畫語言和自己真正想表達的內涵,從傳統國畫轉向抽像油畫的過程,不管從理論、技巧還是心態上看,都是舉步維艱的。

    「你說了算。只要我覺得合適就好了。」葉曉楓想了想,索性把難題留給對方。

    「朋友倒是挺大方的。三千五一幅你看怎麼樣?這些畫都是小幅的,如果尺幅大一些的話,我想就不是這樣了。」無聰試探著說了一句。

    「我看——行!」說這句話時,葉曉楓抑制住內心衝動,他的畫從沒賣過這麼高的價格。就算是他以往畫的那些輕車熟路的國畫,頂多也只賣過兩千元錢一幅。

    「這是一萬七千五,剩下的五百元算我寄存在這裡的,以後碰到合適的,再來拿你的畫。」無聰掏出現金,交給葉曉楓。葉曉楓點了點,把多餘的那五百元又送到無聰面前。

    「是朋友,就別這麼見外。再說了,這些錢就算是我主動拿出來請大家吃飯的!」說到這裡,無聰不願就此事跟葉曉楓繼續糾纏,他拉住他的手,說願意交他這個朋友。等到無聰出門以後,葉曉楓才握著這沓沉甸甸的鈔票,來到楊志彬的面前。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對楊志彬說:「他是瘋了還是傻了?沒怎麼細看就給了我這些錢,我看他的性格真是比藝術家還要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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