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價 第四章 他是被逼瘋的
    同床共枕的人,雖不比夫妻情深,可也不是說散就散。事情正如楊志彬預料的那樣,當天晚上,豆米和瘋子就和好如初了。晚間吃飯的時候,他們一如既往地喝酒、抽煙,瘋子一手搭在豆米的肩膀上,把一瓣剝開的橘子塞進她嘴裡。豆米拿嘴唇含住了,回眸一笑,似乎早已忘記先前那讓人不快的一幕。

    飯吃到一半,葉曉楓和楊志彬一道出門小解。回來的路上,楊志彬見葉曉楓依然對瘋子心存芥蒂,便告訴他說,瘋子最初並非像今天這樣粗野蠻橫。把時間放在六年前,瘋子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憨厚樸實的陝西大漢,他是最早加入中國波普藝術行列的藝術家之一,在來到萬仙城以前,他就曾畫過一系列「被蒙蔽的臉」。在瘋子早期的油畫作品裡,你幾乎找不到筆觸的痕跡,他把「筆觸情緒」歸攏為零,用平滑的畫面和平塗的色彩表現人類的盲目和瘋狂,廣大民眾刻板的服飾和趨於同化的面孔。不過,他某些過激的表現卻導致當地政府的暗中警告,他與眾不同的風格同樣也受到部分學院派畫家們的排擠。

    六年前的某個清晨,天氣乾爽宜人,薄霧剛剛在小樹林附近拉出了朦朧的絲帶,瘋子拎著成捆的高麗紙、油畫布和一個油漆斑駁的油畫箱來到萬仙城,跟刀疤臉以及率先來到這塊土地的幾個人結成了同盟,開始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瘋子初來的時候,他們的處境比現在還要嚴峻得多,他們一方面要頂住周邊的壓力,傳統藝術捍衛者們的排擠和否認,另一方面還要時常為生活犯愁。油畫顏料、畫布和畫框是必須經常購買的耗材,美術書籍和畫冊動輒十百上千元,卻也不可或缺,在資金短缺和神經高度緊張的雙重壓力下,瘋子和刀疤臉他們不得不借酒消愁,還時不時地跟某些慕名而來的女孩子,那些尋求刺激的女子過夜求歡,以此麻痺自己的神經。而唯一給他們安慰和動力的,便是馬不停蹄、沒日沒夜地創作了。

    就在四年前的一個下午,瘋子好不容易贏得了一次機會。一個滿臉麻子的台灣畫商到藝術村來「挖星」,很快就相中了瘋子的「紅色系列」。台商在瘋子的作品前站了很久,認為這些作品具有前瞻性,也具有升值潛力,決定收購一批。而正當瘋子應允他,準備把這些畫交給台商處理時,他的前女友卻以為賣得太賤、太廉價,台商開出的價位遠遠還沒有達到其作品本身的價值。她朝瘋子遞了個眼色,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告訴他,不能就這樣賤賣掉了。這對他的前途沒好處,價格太低,勢必影響將來的發展。

    「其實就當時來看,台商願意以每幅三千元人民幣來收購,已經不算少了。那時候,很多人的一幅畫哪怕幾十、幾百塊都願意往外面拋,多多少少能拿到錢,總比堆在雜貨間爛掉、發霉要好得多,所以很多人都懂得這樣的機會一定要抓牢。不過瘋子卻是一根筋,他以為那女的是一心一意地為他好,而摳門的台商是在最大限度地壓搾他。按照那女人的說法,瘋子果斷拒絕了台商,他以為只要穩住陣腳,台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頭再來找他的。」楊志彬說到這裡,用鞋底蹭了蹭地面。

    「結果他錯過了機會。」葉曉楓說。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那麼久都熬過來了,他還沒那麼容易被打垮。開門見山地說吧,以往的瘋子,總是很自信地以為那女的非他不嫁,而他也非她不娶,但他萬萬沒能料到,那女的先前跟他好的同時,就暗暗跟藝術村的另一個男人睡覺。那男的沉默寡言,不顯山露水,而瘋子完全不知道他們會背著他約會。那女的和情夫睡過之後,很快就把一心只想成為大佬的瘋子拋到九霄雲外,她認定瘋子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缺乏經營的頭腦,在這方面,她的新歡倒是很有優勢,也懂得討女人喜歡。在瘋子拒絕台商的同一天下午,那女的借口出門買東西,偷偷去找她的情人,把他帶到台商跟前,說他的畫跟瘋子的風格類似,還技高一籌……後面的事情,不用說你也能猜到。」

    「但豆米顯然跟她不是同一類人。」葉曉楓說。

    「是不是一類人,對瘋子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區別!當年那女的背叛瘋子的同時,把他悉心創作多年的畫全都卷跑了,跟情夫逃得無影無蹤。瘋子當初以為她不過一時糊塗,每天都站在小道的水溝旁邊,定定地望著樹林那邊是否有人或車過來。直等到半年之後的某一天,有人才發現瘋子不再等待,也不再發呆了,他嚥著唾沫,懶洋洋地坐在田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在長筒靴裡插了一把小刀,說要是哪天再撞見那女的,一定會叫她好看。」

    「這件事對他的刺激很大。」

    「總之他是變了一個人,疑神疑鬼,還多次揚言千萬不能相信女人,要隨時留心,時不時地給她們點顏色看……這都是往事,咱們該早點回去了。」

    在楊志彬對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葉曉楓也不禁考慮到自己的將來。如今的他,在萬仙城待了已有半年多,這段時間,除了酒量增大,逐漸熟悉這些人的脾氣和愛好之外,在藝術創作上,並沒明顯的進展和突破。很多時候,貧窮和迷茫所帶來的消極情緒無孔不入地影響到他,而事情大概也真如楊志彬所說,在極端條件下的瘋子或是其他人之間的關係,並沒他想像中的那麼牢靠、穩固。就在昨天上午,他還接到學校那邊的電話,教導主任透露出可以再協商的風聲,畢竟,他以前對學校作出過貢獻,學生們喜歡他,而他也向來盡心盡職。然而,自尊心卻迫使他婉拒了回校任教的邀請,他已經沒有妥協和退縮的餘地了。

    這一夜很快又過去了,當太陽再次高懸空中,給整個大地鍍上暖灰時,葉曉楓眼中的藝術村也彰顯出本來的面目:一群從四面八方來的人聚集在一起,畫畫,吹牛,講葷段子,獲得精神上的自我慰藉之後,再開始面對貧窮、飢餓和有可能一輩子也無法成為「大佬」的現實。換句話來說,沒有人對將來有太大把握。雖說每週一次的「先鋒詩歌」和小樹林中的「集體行為藝術」能讓人們暫時忘卻擺在眼前的種種難題,然而這樣短暫的麻痺無疑就像癮君子們那樣,每次的狂歡和聚會之後,留下來的只有疲憊、易怒和無法掩飾的失落。

    這天黃昏,一群人剛從小樹林出來,兩個詩人又因先前朗誦的事而動武了,若不是刀疤臉從中調解,事態一定會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葉曉楓搖搖頭,加快了步伐,回到住所,拿胳膊枕住頭,怔怔地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龜裂的網紋正向四周延伸。屋外,晚秋的蟲鳴和人群的喧鬧夾雜一片,讓他意識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並不比另外的人好一些,有什麼東西正懸在頭頂,試圖把他壓垮,把他擠壓變形。有那麼一剎那,他不禁捫心自問:把人生中的大好時光和未來的生活全都賭在了藝術村,值得嗎?在切斷所有退路後,如果他不能取得理想的成績,又該怎麼面對從前的朋友和家人?好在這樣短暫的猶疑很快就被秋風所吹散,斑駁的黃葉在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他想四年前的瘋子雖說沒能把握住那次機會,不過至少意味著,這裡不是無人問津的蠻荒之地,只要他再多一點耐心,好運遲早會再次惠顧此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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