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價 第二章 回到零
    拍賣結束的當天晚上,無聰舉辦了慶功宴。酒席和嘉賓是早就安排好的,從一樓到三樓的大廳,走廊和包房全都填塞得滿滿登登,葉曉楓在包房入座沒多久,不時有賓客過來敬酒,找他合影留念,奉承的話自不必提。而那幅《山海經?01》以一百二十萬的高價成交,更是成為眾人焦點,毋庸置疑,每個人都認為葉曉楓前途無量,而無聰和桂姨知道他量淺,便屢次給他擋酒。可正在興頭上的葉曉楓卻逢人便飲,酒過三巡,他的腸胃翻湧起來,可又有什麼能阻止得了鴻運當頭的他多添幾杯?

    飯局進行到一半,葉曉楓才想起楊志彬沒跟他乾杯,睃眼去看,朋友只是冷冷地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用筷子敲打著玻璃杯沿。葉曉楓見了,忙給楊志彬的杯中斟滿酒,送到他面前,笑說:「別傻坐著了,咱哥倆也乾一杯。」楊志彬也不接他酒,而是找服務員另要了一個玻璃杯,叫她倒上檸檬水。葉曉楓尷尬地笑了笑,問:「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今晚佳人有約,早有更好的安排?」說著話,他朝周圍看了看,大家都笑了,楊志彬卻眼皮也不抬地說:「我可沒你那麼幸運,晚點還要走夜路,省點力氣吧。」

    楊志彬話中有話,無非是譏諷葉曉楓得意忘形,話雖只說出一半,葉曉楓卻早已揣摩朋友嫌他興致過高,忘乎所以。可既然酒已經遞過來了,楊志彬不喝,事情自然無法收場,於是又對楊志彬說:「這樣吧,我喝兩杯,你喝一杯,如果今晚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這裡先給你賠個禮。」

    楊志彬搖搖頭,說:「改天吧,今天晚上,我從頭到尾都感到不對勁。」

    葉曉楓打了個哈哈,「有什麼不舒坦的就說出來嘛?是畫沒賣出去,還是大家對你招呼不周?志彬,我知道你最容易起疑心病,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別讓大家掃興。」

    「大喜?不錯,你是歡喜得很。」楊志彬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

    葉曉楓接連勸了朋友幾回,楊志彬也沒喝,一旁的無聰、桂姨、靈羽和小宋等人都看出兩人話不投機,場面未免冷清下來。

    「呵呵,你倆幹什麼皺著眉頭,苦大仇深的?」還是桂姨率先站了出來,打圓場說,「你們兩位,一個是大畫家,一個是資深評論家,哥倆在我們眼皮底下掐架,是不是這就是傳說中的文人相輕啊!」桂姨說著話,朝葉曉楓使了個眼色,從他手中取過酒杯,來敬楊志彬。楊志彬見桂姨也主動給他敬酒,也只能接過來,就此飲下。一杯酒下肚之後,楊志彬又坐了會兒,起身告辭,說明早還約了朋友見面。楊志彬剛出包房,葉曉楓便跟了出去,問他今天為何跟他抬槓。

    「萬事還要謹慎,看你今天的情形,怕是把自己估計得太高了吧。」楊志彬說。

    「你是說我的畫不值這個價,還是另有所指?」葉曉楓說。

    「難道你沒發現,今天晚上,你一直在用畫外功?不是敬這個,就是摟著那個合影……要說畫,賣出那樣的價,也實在離譜!」

    「我說楊志彬,本來大家都很開心的。你別步步為營,我能走到今天,大家都看在眼裡,我向來都不是靠嘴皮子辦事的!如果你想說不值那個價,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非要含沙射影?!」葉曉楓不明白以往跟他並肩作戰的兄弟為何唱反調。

    「也許是我估計錯了,多心了,可又有誰知道?總之,你好自為之吧。」楊志彬說完之後,轉身離開。

    楊志彬離開酒樓之後,葉曉楓踅回包間,觥籌交錯之間,飯局不知不覺就持續到深夜。到了凌晨,無聰和他生意上的幾個朋友要陪銀行的行長K歌,葉曉楓因醉得厲害,便推脫掉,靈羽攙著他的胳膊,把他送回了家。凌晨四時左右,酒勁上來了,葉曉楓的嗓子如煙熏火燎,疼得厲害。他從床上下來,去客廳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冷水下肚,和酒精相互交織,還沒喝完,他便快步去了衛生間,對著馬桶嘔吐起來。

    漱了漱口,捧著涼水蹭了把臉,總算清醒了一些。他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掛回原位,對著鏡子,望著胸前的那塊傷疤。經過時間的洗滌,疤痕已經變成淺灰色,左彎右繞,像毛毛蟲一般佔領了他的大半邊胸脯。早在幾年前,他還不過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流浪藝人,能有今天的成績,難道不是靠他的隱忍、自制力以及常人無法想像的辛勤汗水換回來的?他在客廳裡悶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給楊志彬打去了電話。

    「今天喝高了,先前說出的那些話,你不會往心裡去吧?」葉曉楓對楊志彬說。

    「我從沒那樣看你,今天我也有些衝動。其實那不是說你的畫不好,而是這畫價確實高得離譜,價位太虛!」楊志彬又把話題繞到葉曉楓不願提及的事情上。

    「離譜?難道中國畫家的畫就該永遠停留在幾千幾萬的價位上,而那些有狐臭的洋人就該百萬千萬地上漲,他們真比我們智商高,是優秀人種?楊志彬啊楊志彬,在理論和辯才上,也許我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不過在筆墨方面,我還是有相當自信的。」

    「自信?你就自信到比張氏兄弟的畫拍得更高的地步,還是真以為天降大任,肩負著中國藝術品的價值提升的使命?」楊志彬一邊說,一邊對著話筒吭了一聲。

    「你也看到了,拍賣會以前,張氏兄弟要上的那個冊頁就很有爭議……七個鑒定師四個都認為畫有些不對。如果他們的意見能統一的話,也不會定那個價。」

    「我們就事論事,別扯太遠了。我只不過想提醒你,商人重利,古往今來,皆是如此。你我都是從事藝術工作的,在其他方面,我們弄不過他們。他們在想些什麼,對我們來說不過是蠅頭小利,如何取捨,你我都還欠乏經驗。」

    「我明白你的好意,不過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他們得錢我得名,不是浪得虛名的『名』,我是能堂堂正正拿出作品,靠實力證明給所有人看的。再說了,畫一旦到了無聰手裡,定多高的價位還不是他說了算,我們搞藝術的管不了那麼多,況且既然他敢定那麼高的價位,證明我的畫確實值那個數,你我都清楚,無聰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冒險做賠本的買賣!」

    葉曉楓還想往下說,叫楊志彬不要小看他,可電話另一頭的朋友卻打了個哈欠,說改天再聊。等到葉曉楓回到臥室,靈羽早已進入夢鄉,倦意全無的他輕輕地掩上臥室的門,索性跑到上面的畫室,想要動動筆,借此來消弭今天的種種不快。何況「山海經系列」才完成一張,在下次參拍之前,他要完成所有作品。

    畫室裡沉寂異常,四周橫七豎八地摞著一些畫框和堆積如山的宣紙。他從工具箱裡翻出一個鐵夾盒,取出一支雪茄,拿火柴劃燃了,吸了一口,鼻腔裡充滿雪茄的香味。這是楊志彬幾年前送給他的,一直沒捨得抽。如今猛然再吸一口,陳年的霉味便躥到空中,縈繞在他身旁,這種甜絲絲的卻夾雜著更多苦澀氣味的煙草味,讓他喉嚨變得難受起來。他把雪茄煙擱置在一旁,任由它撲閃了兩抹紅光,隨之熄滅了。

    現在,東方已經透出鉛灰的白,黎明眼看就要掀開夜晚的幕布,讓太陽的光和熱暢通無阻地投射到畫室裡。站在畫案前的葉曉楓思緒萬千,始終無法把注意力放到作品上,拍賣會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媒體記者們蜂擁而至的採訪,以及同行們或是讚美或是詆毀的聲音,都隨著晨曦的到來,一股腦兒匯聚到他的內心,叫人心亂如麻。把事情放得更近些,則是楊志彬冷漠並刻意跟他保持距離的態度,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無法操控自己的神經和四肢。然而,成功的喜悅永遠是巨大可以征服、遮掩住一切的阻力,讓人忘卻悲哀和至少他認為無傷大雅的瑕疵,切實體會到眼前存在的意義。不錯,他要一直往前走,而非瞻前顧後,狐疑不決,能把一幅作品拍到百萬以上,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且必須承認的事實,這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意!眼下更讓他感到心潮澎湃的,是他在踏上成功階梯,逐步邁向目標的同時,也從根本上矯正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近幾十年來,當代藝術一直在原地踏步,當代藝術家們無論怎樣努力,至少從目前來看,他們取得的成就是無法和前輩大師們相提並論的!

    太陽的光亮從玻璃窗裡透了進來,在地面上留下了幾個小方格。他離開畫案,望著那輪火紅的光輪徐徐升到空中,並最終在他的臉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膜。就在奇跡發生之後的這天早上,他對未來已經有了全新的認識,並有了進一步的打算和安排。不過,眼下的他還不打算立即採取新一輪的攻勢,目前,他要盡情享受初見曙光的幸福和滿足感,沉浸其間,畢竟,再過幾天,他就沒有精力和時間來細細把玩那些跌宕起伏的生活細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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