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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應霽,相信旅行,鍾情漫畫,關注設計,沉迷雜誌,狂戀音樂,愛好美食,是近年來活躍於大陸及港澳台地區的漫畫家和文字創作者。香港理工大學設計榮譽學士及哲學碩士,曾經供職媒體,做過電視節目主持人,亦曾經營過精緻傢俱專賣品,還曾連年奔赴米蘭家居設計展,為香港市民介紹最新設計潮流、理念。創作有《我的天》、《愛到死》、《小明》、《三七廿一》等知名漫畫,圖文旅遊書《尋常放蕩》,散文集《一日一日》,家居品味書《兩個人住:從家徒四壁開始》、《回家真好》,美食書《香港味道》等數十部著作。
我希望大家先要面對「蝸居」這個現實,然後再思考這個現實為什麼會是這樣。過了這一步,才回頭來說,我們可以稍微淡定一點,因為在淡定之前其實是有一個很激烈的矛盾和跌宕的,我們不能迴避這一段過程。
我不能以一個中年過來人的心境來勸大家要淡定、慢慢來。我反而覺得作為年輕人——年輕同胞,要有一種面對現實的精神,要很主動地面對「為什麼會是這樣子」的問題。要問清楚,看清楚,然後再來討論出一個解決方法。我不願意接受「這是天命」之類的說法。當我們看清了,我們自然會有自己的方法淡定下來。這個方法可能是很「叛逆」的,裡頭充滿了很多的能量。
我理解的淡定,不是那種純粹的「聽天由命」,不是,它必須要劇烈地運動。所以,有很多朋友問我:「你是不是在生活中已經找到平衡了?」我說:「也是也不是。」我的「平衡」其實像一個鐘擺,劇烈地運動,在從這一端擺到那一端的過程裡,我反而理解了那種在運動當中的平衡,這才是我的平衡。我願意把這個想法跟大家分享。我覺得倒是在動盪裡,我是最安心的,如果不動的話,就完蛋了。
——歐陽應霽
歐陽應霽的淡定
歐陽應霽(以下簡稱「歐陽」)是個「生活家」。
早年,他是個熱衷實驗劇場的文藝青年;後來,慢慢開始涉足漫畫、攝影、設計、家居、美食、旅行各界;現在,儼然已經成為都市小布爾喬亞階層的「教主」和「精神導師」。他不是紙上談兵,更不是照本宣科,他是生活的實踐者。
歐陽崇尚簡約主義,膜拜無印良品(MUJI),平日穿衣,不是黑就是白,頂多加一點灰。
歐陽愛書。傳說,他去朋友家做客,第一件事就是去翻朋友的書櫃。他自己家中的藏書亦頗豐。但是,聽聞他不喜歡書籍擺在書架上形成的五顏六色的「鋸齒」,所以把書櫃全部「隱藏」起來。步入歐陽家,你看不見他的寶貝。
而歐陽自己出版的書,本本都很漂亮。且不說文字,光是欣賞他拍的那些照片,就已經是一種極大的享受。
梁文道在他的讀書節目《開卷八分鐘》裡介紹歐陽的書《兩個人住: 從家徒四壁開始》時,一開始便說: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書講家居設計,可見大家對室內設計的要求是越來越高了。這種潮流使得很多人開始對一些名師的設計品朗朗上口,想著買個什麼樣的檯燈、鍋子回來,搬家的時候又要怎樣重新佈置沙發、桌子……但是我們常常忘記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往往想的都是「加法」——我們的家裡應該有什麼東西,那個東西該有多好看、出自哪家公司、是誰設計的;可是我們常常忘記做「減法」,所謂「減法」的意思就是想一想有什麼東西是「不必要」的,我們真的需要那麼多東西嗎?本來我們的家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但是到了後來,我們的家卻變成了一個「貨倉」,它原有的模樣和狀態我們幾乎完全忘記了。我的朋友歐陽應霽在他的《兩個人住》裡,一開始就提出了這個問題: 到底怎樣從一個家的四面牆開始,去構想你的家居生活呢?
不錯,歐陽所熱衷布道的,正是一種「減法生活」。所謂「減法生活」,並不是拋去一切的「苦行僧」式生活,而是盡量把家中自己不需要的部分「砍」掉,用來填補自己所需要的。
對歐陽來說,家裡最需要的,或許就是廚房。真的不得不提歐陽的廚房。他在香港上環的一間工作室,簡直是「美食試驗室」,所有他關於食物的新鮮想法,都會在這裡進行實驗。他把自己喜歡的廚具全部搬回家,廚房裡收藏有三十多種打蛋器、一整面牆的碗。每隻碗說來都有一段動人的故事。他說,即便不做飯,看著這些廚具,心裡也很舒服。
歐陽不是那種出身「書香門第」、「大戶人家」的人,他的成功,一切從家徒四壁開始。
當我問起歐陽童年時候的家是怎樣一個情況的時候,他的回答簡直讓我吃驚。他說:「我的家,加上我弟弟、我妹妹、我爸媽,還有一個長輩,一共六個人,住在一間大概只有20平米的房子裡。」我覺得不可思議,追問六個人在20平方米的房子裡要怎麼睡覺,放得下六張床嗎?他說:「哪裡有六張床!我爸媽睡一個房間,我的房間則是一張上下鋪的床,我跟我弟睡上鋪,我的長輩和妹妹睡下鋪,老實說,每個房間都不到10平米。」但是同時,歐陽亦不忘強調:「我們一家很快樂!」
歐陽在大學裡寫的畢業論文,題目就叫《香港家居觀念》。他分析香港人對「家」的認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香港,『家』的觀念其實是破裂的、離散的。」也就是說,那個真實的空間和面積對香港人來說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理念。
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歐陽自然也服膺這條「鐵律」。在他的書《回家真好》的序言中,他用一段話概括了這種「離散」的家的精神:「家是一鋪床,一張沙發,一盞燈;家是一個布偶,一張照片,一個水杯。家是空間格局的安排,光影氣氛的調協,家是人和人的關係,家是身體的歸宿精神的寄托,縱使你認定家在溫暖室內,我依然偏執家在曲折路上,說到底,家是心之所安,心安理得,大家應該快樂。」
歐陽給我的印象,總是很「潮」,談設計、談家居、談美食、談漫畫等,都是一副「藝術先鋒」的姿態。「潮人善變」,這是我的「偏見」,因為我覺得「潮人」總是在追趕那永遠追不上的「潮流」,沒有「堅守」。一位文化圈朋友曾經揶揄歐陽說:「歐陽比我歲數還大,我都不敢穿成他那樣上街,一大把年紀了居然穿個短褲露出小腿走來走去!」然而,在和歐陽接觸的過程中,我漸漸認識到,表面上看,「潮人」總在變;但內裡是不變的——不變的是那顆不斷追隨「潮流」的心。
歐陽的「Home」系列叢書(《設計私生活》、《回家真好》、《兩個人住》、《放大意大利》、《夢·想家》等等,簡體版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已經成為不少人心中的經典。張艾嘉曾經用詩化的文字來評論這一系列的書:「我的家——客廳一定要簡單,東西要少,能有足夠空間去發呆。睡房要溫暖,才會有睡意。衣服不可攤一地,地上是屬於雜誌和書。廁所要連接臥房,以便裸體行走。廚房要超大,容許我做菜時製造出一切的混亂。但是櫃子和抽屜裡的用具要整齊,乾淨有秩序。嘿!我覺得你已經開始瞭解我這個人了……」
真的,作為一個「波西米亞人」,歐陽書中的每一句話都能說到我的心坎裡。坊間俗話道:少不讀《水滸》,老不閱《三國》。我勸家長們要盡量把歐陽的書鎖在箱子裡,或放在兒童夠不到的地方;也勸年輕人應視歐陽的「Home」系列為《水滸》,讀完小心「中毒」!免得和我一樣,年紀輕輕,就下決心要步歐陽的後塵,放棄追求高床軟枕,而歆羨起將自己放逐的生活來。
歐陽在香港雖然有家,可是很少住,他的生活不知從何時起,開始了「布朗運動」。比之在家做「宅男」,他更喜歡去朋友家「串門」。他說:「應該是有家可歸的我,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相信了四海為家的漂泊之美,開始了家在背包裡的日常生活,早晚趕車趕船,偶爾因為誤點被迫睡在某機場某個只有門沒有窗的小房間,不知日夜。然而飛來飛去並不累,因為始終有種冀盼有個目的:抵步著陸腳踏實地推門進去,面前是一眾精彩的朋友以及他們的厲害的家。離家出走為了走進別人家裡,是可以給自己開的玩笑吧。太清楚自己會在自家舒適的家居環境裡耽於逸樂慵懶,所以大膽『解散』自己的家,去認識瞭解別家的面貌和可能。」
他說他喜歡過這種「鐘擺式」的生活。一般人喜歡定居,覺得這樣才有安全感;可是對他來說,只有在不斷遷移之中,他才能感覺出一份安穩——原來,他的家是一座「移動的城堡」,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也從來不介意家的大小,「蝸居」對他來說,是完全無妨的。
歐陽今年也四十好幾了吧?可是看上去好年輕。他曾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說:「人真的老了的話,心態會更偏向懷舊,也許會更想念住在城裡面一家人的感覺。老實說我卻不怎麼懷舊,也不戀家,可能我會越活越像小孩。」他說他自己是「積極進取型閒散退休人士」,他在香港《明報》開設的專欄名字叫「中年無休」。
歐陽強調,一切都應該通過自己的勞動取得,如果你不滿足於「蝸居」,那就應該去工作,既不要「傍大款」,也不要「啃老」。
他和家人的關係很好,尤其不贊成「啃老」。在他看來,「啃老」會造成家庭矛盾,「本來可能是很和諧融洽的關係,可能因為『啃老』而發生很多衝突」,而這樣的家庭衝突,到最後一定會演變成社會衝突。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應該強迫家人來替你承擔。
歐陽在大學時代,租的第一套房子只有10平方米,入社會後買的第一套房子,也不過30平方米;現在,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才慢慢爭取到一套將近140平方米的房子——在香港絕對稱得上「豪宅」!他不是暴發戶,或許也並不算太有錢。他說,他「特意要住在郊外,才可以有比較大的房子,在城裡根本不可能。而且因為是老房子,買的時候也碰上了地產的低潮期,總價才沒有那麼可怕」。
起初,我想請一個社會學家或者時事評論員來講「蝸居」的問題,但是怕講得太沉悶,而且也容易流於陳詞濫調。某日不知何處來的靈感,突然想到不妨邀請搞家居設計的歐陽來談。一方面,他可以從設計的角度切入,談出一些新的對「蝸居」問題的觀點和看法;另一方面,歐陽本身也是個媒體人,過去做過主持人,常年開設專欄,真要他評論起來,應該也能勝任。本來也就抱著這兩點初衷,誰知採訪結束後,收穫比原來想像的多得多。
採訪歐陽的過程,充滿了各種「錯過」。
起初,當我試著給歐陽印在《回家真好》上的電郵寫信時,還擔心手中這本2003年出版的「舊書」所提供的信息,或許已經「逾期作廢」了。然而,發出電子郵件當天的晚上,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看到我的邀請函時,歐陽人在日本,但立刻就答應接受採訪。不過他在回信中說:「我目前人在日本關西,回港後要再到法蘭克福,再回港後還要去澳門、北京。這陣子在港的時間不多,先把我的時間表給你參考,看看是否能來得及。」歐陽很細心,幾號回港,幾號赴德,幾號去京,都列得詳詳細細、一清二楚。
足足半個多月,我都在盤算,和歐陽不斷來往郵件,心想:到底最終是在香港、澳門還是北京採訪他呢?只要他確定一個時間,我便立刻飛過去。誰知,最終卻在杭州見到了歐陽!——他當時正在中國美術學院教書。
見到他時,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陽光灑在咖啡館的桌子上。他本人和我在照片中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高高瘦瘦,全白的頭髮螺旋隆起,從右邊梳到左邊,黑框眼鏡,一小撮鬍子;但和我想像中又有不同,和藹,親切,握手時很有力。
採訪完歐陽,我最大的體會是:我想有個家,一個歐陽式的鐘擺式的離散式的蝸居式的家,一切從家徒四壁開始!
■ 「蝸居」壓力下的選擇 ■
許:內地有一部連續劇叫《蝸居》,你有沒有看過?
歐陽:我知道還有本同名書,稍微翻了一下,沒有細讀。但是從周邊的一些評論,我大概知道是什麼樣的劇情。
許:《蝸居》裡反映了兩種價值觀的衝突:一種是自己攢錢,勤勤懇懇地工作買房子;一種是做別人的情人,一步登天。這兩種價值觀,你怎麼看?
歐陽:其實對我來講,這是一道很簡單的選擇題,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應該是自己努力得來的,那才問心無愧,這是我一直的生活態度。當然,反過來說,我覺得官員也需要戀愛;做一個官員的情人,畢竟也是自己的選擇,也沒什麼不對。但是,你自己要問清楚你自己能夠承擔這一切後果嗎?如果你想好了,你就去吧。我覺得尤其在當下,有很多不一樣的價值觀,很難說哪個是對哪個是錯,畢竟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種經驗,哪怕你從最壞的經驗裡頭,也是可以取得一些往後的參考的。
許:我覺得香港住房壓力也挺大的,是不是會有人選擇為了一套房子去做「二奶」?
歐陽:在香港,偏偏因為房子實在困擾每一代人,所以每一代人有他們各自的解決方法。比方說我的父母,我家有三個小孩,我是老大,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的父母,他們當年為了養活我們這幾個小孩,他們選擇的方法是自力更生,就是兩個人都要工作。我爸爸同時有三份工作:白天上班,下班做兼職,半夜還要畫畫。我爸爸是個畫家,他在一個出版社工作,白天是做美術編輯,下班要畫那些教科書的插圖,還要替報紙畫每天的漫畫專欄。所以,他的選擇就是願意自己辛苦一點,就為了我們,為了我們家可以有一個小小的房子。
許:後來你自己的第一套房子,是怎樣的?你走上社會後的個人住房歷程是怎樣?
歐陽:這個歷程也蠻好玩的。當然我們家也是從20平米的房子慢慢變大,25平米、30平米……其實我上大學以後還是可以住在家裡的,但是你知道,那個時候會覺得該有自己的空間,好像心裡頭蠻有這個需求。父母也看到這個狀態。因為那個時候我也不用負擔家裡的什麼開銷,我就從學校給我的獎學金裡,稍微分一點出來,在我們家附近租了一個不到10平米的小房間,有擺書桌、書櫃的位置,有一個很小的睡的地方,還是一個架在半空的小閣樓的樣子。這樣,我就開始有了自己的小空間。
後來,我很清楚地記得,我的第一套房子,首付的錢是我父母的。有一天他們告訴我:「嘿,替你準備好了小小的一筆錢,拿去做首付。」到現在我還是很感激,我們香港的父母太厲害了,他們工作很辛苦,但是他們依舊會為下一代做準備,我身邊很多朋友都是這樣,我們根本沒有能力自己拿出首付。
許:那是在什麼時候?
歐陽:應該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差不多我大學畢業的時候。
許:內地現在很多也是這樣,父母給子女付首付。但是在內地,有的孩子是逼父母來給自己付首付,覺得自己到了一個年紀要結婚了,必須要有房子,這個時候父母就算是去借錢,也要給孩子付首付。
歐陽:父母為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他們的理由的,或者說也是出於一種關愛。我覺得父母有這個能力的話,這麼做,下一代應該感激;但是絕對不能說下一代反過來要求父母一定要這麼做,就好像你小時候一定要一個玩具一樣,不該是這樣。我覺得,比較合理的情況是,父母在他們的能力範圍裡提供一個基本的幫助,比方說首付。我父母當年的做法就是這樣。他們付了首付,之後的所有都是我自己付的,因為我那個時候已經開始工作了,進入社會了,就要自己賺錢來為自己打算。
許:貸款是你自己還的?
歐陽:對。我很幸運的一點是,我一直跟家裡的關係很好。所以我們有什麼事情也都說得很直白,沒有隱瞞,有沒有能力其實大家都很清楚。我覺得該是在這樣的一種互相支持、互相關懷的狀態下,變成一件美好的事情,而不是互相的負擔跟壓力。
■香港人並不為「蝸居」焦慮■
許:你的第一套房子有多大?
歐陽:我現在想起來,第一套房子可能也才不過30平米,真正的使用面積就20多平米,特小的一個空間。我是一個喜歡在廚房裡玩的人,那個時候我的廚房,真的像一個走道,基本上只能供一個人進去,甚至是一個人走也有點困難。但是也很好,我開始有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有了自己的空間,就可以隨意安排。因為房子的結構沒有改動的可能,於是我就把客廳稍微改了改,搭了一個小平台作臥房,睡在平台上面,下面還可以放東西。原來的睡房,就變成我的工作室和書房了。就是這麼簡單,是很「蝸」的一個「居」。
許:後來通過自己的努力,房子一點點換成大的?
歐陽:對。後來我談戀愛,然後跟當年的女朋友、現在的太太住在一起了。我們開始慢慢存錢,買房子。其實我們對在香港該住哪裡沒有什麼概念,沒有想太多,因為畢竟我們還是從「中下階層」走出來的,對那些豪宅什麼的完全沒有概念,也並沒有覺得我往後一定要有多大的空間,反正是按自己的生活方式來。因為我們兩個都蠻喜歡旅行,所以不一定會留在香港。我們到處走,走到一個地方,稍微落腳,又繼續上路。我們到目前這個年紀,已經在香港生活了半輩子了,但是還是經常會想像一下:「哎,我們下一站要去什麼地方?」然後就會去往那邊住上一段日子。我們對「家」的概念並不太「黏」,不會覺得一定要在一個地方,隨自己的生活改變,大的小的房子,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太大的關係。
許:從「蝸居」開始,慢慢奮鬥,這對香港人來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大家並不會覺得焦慮,對嗎?
歐陽:對。老實說,如果要焦慮的話,上一代已經焦慮過了,到我們這一代早已接受,這就是現實,並沒有因為這個而有太多的煩惱。因為香港畢竟是這麼小的一個地方,大家也習慣了住房的壓力、工作的競爭,做生意租金也很費力,有太多事情要焦慮,反而不會為「蝸居」太焦慮。你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你就會有「彈性」,有適應力,這是從小就培養起來的。所以,不太會出現太「戲劇性」的場面,比如為了房子要嫁入豪門,一般人還是比較踏實地去考量。香港人會花比較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投資上面。但是這個我也不懂,所以我都交給太太處理。
許:你覺得香港人的居住環境這麼小,香港人快樂嗎?
歐陽:我覺得香港人在這方面也蠻能夠找到某一種平衡的,一般來說,既然居住的空間這麼小,所以就爭取盡量在外頭活動嘍。
許:香港人好像很少約朋友在家裡來見面。
歐陽:對,會約在一個咖啡廳啊、茶樓啊,這樣跟家人或朋友見面。所以,為什麼香港吃的文化水準這麼高,其實跟家裡的地方都很小是有關係的。無論是從家居還是從商業的角度,都可以體現出來。由於我們真的比較難邀請朋友回家吃飯,於是就在外頭吃;在外頭吃多了,也慢慢爭取不要去裝修太豪華的地方吃;所以有好一批餐館強調自己是家常小菜,環境很家常,菜色也很家常,就是為了讓大家的落差沒有那麼大。
另外,因為香港小,住房也小,香港人就會爭取更多機會出去旅遊,稍微可以平衡一下。有時候一放假,就跑到外頭去。不一定離開香港,也可以是在香港本地,比如香港有很多不錯的公園,平常你不出遠門也可以在家附近走走,我覺得這也是蠻健康的。有機會、有條件的話,就去一些臨近的國家和地區,或者是走到更遠,體驗外面的世界。
住房小的問題,我想在日本也是一樣的。因為日本是一個島,在大城市裡居住空間也特別小,甚至是比香港還小。但是他們的文化注重小和精緻,所以他們會比香港搞得更細。我們中國人一般都說自己比較「大氣」,習慣把東西都亂放一堆。
你參照不同的文化,可以對自己的居住空間產生一種理解,最重要的,如果找到平衡點的話,心還真的可以安下來,那就行了。
■「蝸居」是一種很好的訓練■
許:我看你在《回家真好》裡面寫的,那個叫Gery的朋友,他的家就很小,但是他住得很有味道。《回家真好》這本書,你裡面寫的每一個人的家,大到像江曉原教授的家,小到像Gery的家,他們每一個人的家都住出了一種「精神」,跟大小無關。他們總想要體現一種生活理念,像書中的黃炳培,他的理念是房子要「不舒服」,所以他沒有沙發,沒有放鬆的地方。你覺得「理念」在你住的房子裡面是不是很重要的東西?
歐陽:這是肯定的。我也不是故意要玩「藝術」,我不是那種一定要把生活弄得像行動藝術的人,不一定。但是你一定要為自己的生活,為自己的家居找出一個「主題」。比方說,你是一個很愛「吃」的人,你覺得在家裡燒菜是一種很大的享受,是你可以跟家人做的一個很好的分享,那麼,為什麼你不把你的家——那個小小的空間——就當成是你的廚房呢?你有了這個「主題」,其他的因素就可以做出適當的調整和犧牲,你可以更樂意「蝸」在一個小小的床上面,哪怕是打個地鋪,換來的是你得到了更大的空間,一個完整的廚房,你的生活就可以圍繞「食物」來展開。再比方說,有些朋友可能特別愛看書,可能覺得自己本來應該生在圖書館裡,或者是住在書店裡,他就會把家完全安排成一個書房。我覺得只要給了自己的家一個「主題」,一切就好辦了。當然,如果你是選擇跟別人生活在一起的話,那個身邊人也必須要跟你有同樣的理念。如果沒有同樣的理念,是不可能有一個長久的關係的。
任何人都不可能給你提供一個「完美」的居住空間,每一個真正合適舒服的居住空間都必須要由自己來打造。所以,再好的家居設計師能夠提供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參考、一個建議而已。為什麼很多有錢人的家完全沒有「人氣」,完全沒有自己的性格?這是因為他們有錢,他們能請到最好的設計師,設計出一個其實應該屬於那個設計師自己住進去的房子——那完全就是設計師自己的美學,而不是那個住的人的。反過來說,要為一個客戶去量身打造一個真正可以住進去舒服的空間,對我來講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不相信一個人真的可以有能力在短短的半年一年時間裡理解客戶的生活習慣跟方式。因此,我覺得真正好的居住空間,適合居住者的,必須由居住者自己來設計、來安排。
許:這樣說起來,「蝸居」反而比較容易打理?
歐陽:肯定。所以,我覺得「蝸居」對於我們的人生是一種很有趣的練習。你會鍛煉出一個更精準的挑選能力——什麼是你喜歡的、不喜歡的,什麼是需要放在這個環境裡頭的。怎麼購買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怎麼不買才是一個最大的挑戰。
許:這個就是你強調的「減法生活」嗎?
歐陽:「蝸居」就是一個很好的「減法訓練」,因為它本來已經是這麼小的空間,你一定要做大量的減法,才可以挑出最好的放進那個空間裡,選錯的機會就少了,收納進去的一切都是你喜歡、需要的。老實說,一個人真正喜歡、需要的也就那麼幾件東西。
許:那你覺得一個幸福的家應該具備哪些因素、條件呢?
歐陽:一個家的組成是從一個人開始的,慢慢變成兩個人,開始有下一代。所以,我覺得首先要處理好自己。如果你一個人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頭,有這樣的生活經驗,可以打理自己的平常生活,能夠給自己做一點吃的,穿得也還算行,自己舒服,也能安排好工作、娛樂的小環境……我覺得首先該有這樣的一個經歷,然後才可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假如你一下子就從家裡出去,馬上要跟另外一個人組織一個家庭,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如果你從來沒有跟家庭以外的人有過「同居」經驗的話,一定會碰上蠻大的問題。我覺得從生活面上說,首先要很清楚自己有什麼需要、自己未來可以做的妥協有多少。
許:「妥協」指什麼?
歐陽:比如,你有沒有真正認清將來你打算跟他生活下去的人,他的生活習慣是什麼樣的?性格是什麼樣的?對方的遷就和妥協能力有多強?因為妥協是互相的,你不能不公平地說硬要對方妥協,也不能對自己不公平地說完全自己來妥協。想清楚了這些問題,你就可以大概準備好進入兩個人在一起的空間了。
這個過程需要大量的認識和瞭解。你們一起去買東西的時候,你就會開始慢慢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跟這個人住在一起。我身邊有朋友真的有這樣的經驗,他們已經在一起交往一段日子了,準備先同居,還沒有決定要結婚。然後,偏偏是在一起去找要買什麼杯、盆、碗、碟的時候就分手了。因為他們發現,咦,原來大家挑的完全是不同的款式!對顏色的喜好啊,對質材的喜好啊,完全是兩個方向。當然這有點極端,但是也可以理解,畢竟這是一個認識的過程。所以,大家都要做好這個準備,從一個人到兩個人到三個人,這個過程裡頭出現的矛盾可能會讓你做另外一個決定,你必須要有這個承擔。
當然,如果我們比較正面地想,我們可以把這一切都拿出來談,看看是不是有一個互相可以妥協的空間。或者再換一個更正面、更積極的說法:大家是不是可以一起進步,一起再往前走,去找我們共同的東西,把過去的一些放下。我從前喜歡這個顏色,喜歡是喜歡,但是如果我打算跟一個人住在一起的話,是不是可以另外去找一種我們都喜歡的顏色?去面對,我覺得才是生活。畢竟,人生是不斷的實踐和改變。
■住房大小與幸福感無關■
許:你這麼說,是不是認為:住房的實際大小跟個人生活的幸福感,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歐陽:對,我覺得並不是有直接的關聯,因為老話也說「敝廬何必廣」,是你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就看你自己怎麼處理。我反而覺得小的空間對於一個人是一種挑戰、一種鍛煉。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頭,如果你也可以安排得很好的話,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本事。給你一個大空間,如果裡頭沒有人跟你在一起,孤零零的,我覺得更難過。或者就算你有錢,你可以把那個空間都堆滿你喜歡的東西,但是東西那麼多,你可能要花兩三年才能完全眷顧到它們,很多衣服買回來從來也不拆,十年後才發覺原來自己有這件衣服。老實說,從旁觀者的眼光看,很可悲。倒不如一個小小的空間,用來訓練你自己的「精準度」。這中間會有很多反思,你會從你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中,更好地認識你自己。然後你知道你過去是怎麼樣的,現在是怎麼樣的,未來該怎麼走下去。
許:我有一個假設性的問題:香港的住房面積這麼小,很多人也有不滿,那假設我們給香港人一個機會,換到中國內地農村來住,每個人都住「豪宅」,你覺得香港人會願意嗎?
歐陽:這是一個有趣的安排,比較戲劇性,我覺得有一部分人應該是會願意的,尤其是年輕人,願意有這個體驗。但是我們不要有太多的誤讀。這個誤讀是說,我們把一直在城市長大的朋友,放到農村的環境,你會接觸到大自然,剛開始可能你會很開心,但是可能你還是要問:「究竟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我為什麼要跟自然環境在一起?」反過來說,在農村長大的朋友,他本來就有這麼好的自然環境,居住得比較寬敞,他為什麼要爭取要到城裡去生活,要擠進城裡這麼一個狹小的空間呢?我覺得,這是每個人在他人生的不同階段裡的一種要求,或者是一種嚮往。但是這個嚮往也不能完全停留於一種想像,它必須要踏實地落地。你到城市裡,你爭取的可能就是你生命當中某一個階段的一種經歷,可能城市會提供更多的機會,或者是與一些新鮮事物的近距離接觸。但是你也要很清楚,不是每個人都跟城市的那種環境相諧調的。同樣,也不是每一個城市的人去到農村的環境,他都會真的開心。可能有些人,他生來就是一個城市人的本性,他必須要在這樣密集的空間裡頭,才可以找到自己;而有些朋友,要天大地大,他才可以開放。所以要看自己對自己有多瞭解,自己的本性是怎麼樣的。
許:我之所以有這個假設,是想關注那些不願意做這個交換的人。為什麼很多人一邊不滿狹小的居住環境,一邊還是願意留在香港,甚至是想方設法地留下來?
歐陽:簡單來說,因為香港地方很小,所以這個城市的空間環境可以比較方便走動,不像北京、上海,你花個半天才能到一個地方辦一點點小事;香港人太習慣在一天裡頭完成五六件事情,覺得這是一個城市提供的一種方便。然後,香港因為地方小,各種各樣的思想、各種各樣的文化可以集中在這裡,比較方便交匯。我覺得大家會欣賞香港的這些長處,所以就比較願意留在香港。但是有這種體驗的人,像我,可能有一點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對這個也好像都習慣了,不覺得怎麼樣,如果你在其他地方多了一些生活經歷的話,回過頭來想會覺得:咦,香港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許:我們說回內地年輕人,既然買不起大房子,只能夠買很小的房子,那麼,在很小的房子裡面,他們應該以怎麼樣的心態來面對這個現實?
歐陽:「蝸居」跟歷史有關,跟現在整個社會的狀況有關,這已經不止是新聞頻道上的事情,而是我們現實生活中的事情。雖然有些事情我們以「一己之力」不能解決,但是真的有很多同輩在遭受,我們也看得出下一代可能還會有同樣的狀況,甚至可能更嚴重。所以,我覺得要正面地面對,必須去問: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社會會出現這樣的不公?為什麼貧富距離會越拉越大?誰來負責?我們能一起來做點什麼努力?這是每個公民的責任。即便它有責任部門,每一個公民也必須有自己的看法和做法。尤其是年輕一代,不能迴避。因為我相信每件事都有原因,你要追問下去。
■「讓父母跟我們一起長大」■
許:在這樣的現實面前,你是無條件地去適應,還是試圖去改變,這態度本身就是一種責任。
歐陽:如果說無條件地適應,我覺得這有點太被動了。它牽涉到社會有沒有平台讓一些聲音被聽到;或者,那些不放棄的朋友的努力,能不能集合成一種可以反過來影響政策的力量。如果連我們這群真正受「蝸居」影響的人,也沒有任何的「不合作」的態度的話,那就完蛋了。
許:香港年輕人應該很能接受「蝸居」的現狀了,現在內地的年輕人,像我這樣的「80後」,其實很多也能夠用開放的態度接受,覺得「蝸居」無所謂。但是父母輩,他們可能還不太能夠接受,他們總希望有一個底線,比如說起碼要有100平米。在這個情況之下,當一些父母要嫁女兒的時候,他們會要求女兒一定要嫁一個有房子的人。在香港,有沒有過這種觀念?
歐陽:過去也有。父母總是希望下一代有一個比較好的生活條件,這個很可以理解,而且也沒有錯。只是說,有沒有可能「讓父母跟我們一起長大」,或者是跟我們一起經歷,也讓他們接受這個現實,讓他們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來自於跟你生活在一起的人和你有沒有共同的理念、能不能「同甘共苦」。這是老話。如果你們只能「同甘」,如果你們只能共同去享受那100平米的房子,有一天如果破產,要住回一個才50平米的房子,難道說你們就要馬上離婚了嗎?把這個告訴父母,父母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沒有「共苦」的基礎,老實說,「同甘」是假的。
許:好像香港在「非典」以後,有很多人破產了,很多家庭就出了問題。當年兩個人結合,是因為一套豪宅,一旦破產了,兩人的關係就崩潰了。中國現在的問題是社會變化太快,可能在美國是四五代人慢慢地改變成現在的樣子,但中國可能就是兩代人之間就變完了,父母很難接受孩子的理念。
歐陽:對。現在整個社會的發展速度和人的觀念根本不能諧調,因為落差實在是太大了,所以我們自己首先必須要好好地理解一下,然後看看可以用一種怎麼樣的方法,給父母一個他們能夠聽得懂的解釋。父母不是站在我們的對立面上的,還是一家人,對吧。但是這需要我們首先自己釐清,然後才有可能跟父母溝通。看什麼樣的方法是他們能聽得進去的,或者是舉更多的例子,更多更正面、更「悲壯」的例子,讓他們知道最重要的是下一代人幸不幸福,這與房子大小無關。
許:大城市人均居住面積越來越小,是不是一個趨勢?
歐陽:全世界都是這樣,任何一個人口高度集中的城市,哪一個沒有碰上過這樣的問題?只不過有些城市起步比較早,已經過了這個階段。所謂當代「城市」的概念,也就這一兩百年的事情。在這一兩百年裡,他們的城市可能已經經過了幾代人的進進出出。問題是到了中國,我們在改革開放這三十多年裡,經歷了別人一兩百年才會走完的過程,矛盾就顯得特別大。如果我們看到這一點的話,大家心裡會有個底,知道我們現在像經歷一場實驗劇一樣,濃縮了人家的種種經驗——這可能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幸福和無奈吧!
【採訪時間】2010年10月26日
【採訪地點】中國美術學院(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