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擺放著兩件青花瓷器。屋子收拾得很干淨,德國的真皮沙發、山水迷你音響、進口的台燈、康柏筆記本以及擺放在洗手間裡的整套的蘭蔻化妝用品。這是單身公寓,第十八層。一切,很現代,所以那兩件青花瓷放在床頭櫃上,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一件是元青花扁壺,壺身上盤踞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一件是清康熙的青花盤,盤上是一個坐著的微笑著的女人,蛾眉淡掃,顯現著一種貴氣。兩件青花瓷住在十八層的高樓上,顯得有些寂寞。透過窗的一角,它們偶爾能看到飄過的雲,它們最多只能看到飄過的雲。
主人是一個叫花無衣的女人,一家外資公司的技術總監。每天晚上她都回來得很晚,她脫掉那件黑色的風衣時,會隨風飄起淡雅的香水味和淡淡的煙味。然後她打開台燈,燈光有些昏暗,只能把房間照得半明半暗,花無衣就在半明半暗裡走來走去。她走到廚房,倒一杯開水。她端著杯子喝開水,把身子靠在窗邊,兩條腿交錯著站立。她換上了一雙棉拖鞋,鞋上繡著兩只小貓,小貓在夜裡顯得很安靜,像是睡著了。我知道花無衣的每一個章節。花無衣在洗手間沖熱水澡的時候,門總是半開半掩的,熱氣像一團雲一樣,從那半扇玻璃門湧出來。花無衣穿著棉布睡袍出來,她用干燥柔軟的毛巾擦著頭發。她的頭發染成了栗色,一種安靜而又不本分的顏色,像水底下湧動的暗流。花無衣抽煙,她抽的是駝駝牌,一般女人都不抽這個牌子的煙。香煙殼是黃色的,有駱駝在畫面上呈現。花無衣就幻想,自己騎著駱駝穿過了撒哈拉,穿過了尼羅河。花無衣像一朵瘦弱的花,升騰的煙霧就在花的旁邊。暗夜裡,有著昏暗燈光的暗夜裡,煙升騰的樣子,有些像一匹扭來扭去的綢緞。
我本來不知道她叫花無衣。但是有一天一個男人叫她“花無衣”了,我才明白原來這個常在深夜出沒的女人,有一個與花有關的名字。花無衣二十六歲?二十八歲?女人的年齡是你不太能准確猜到的。但是不管她是幾歲,總之不會超過三十歲。花無衣常去蹦迪、喝酒和泡吧。她從十八層高的房間裡出去,然後走出這個花園小區的大門,走出大門口保安的目光,隱沒在車流中,隱沒在城市的燈光中。花無衣像一滴高貴的水,在每一個夜晚來臨時隱入一條河裡。有時候花無衣會醉眼惺忪地回來,洗澡,泡一杯玫瑰花茶,打開碟機看文藝電影,有時候也看韓國的三級電影。花無衣是寂寞的,看三級電影的時候,她會躲在被窩裡,發出輕微的聲音。夜是一件黑色的衣裳,我看到了這件巨大的衣裳,把整幢樓都包裹起來。我想我是愛上了花無衣,我的目光充滿著愛憐的成分。
花無衣有時候會帶高高大大的帥小伙進來。他們在床上親熱。這樣的時候,往往是花無衣酒喝多了的時候。小伙子親她的裸體,她的裸體像是白瓷。小伙子有多大了,二十?二十二?小伙子俯下身從花無衣的腳趾頭開始親,然後是小腿,然後是膝蓋,然後是大腿,然後是小腹,然後是胸部和脖子,再然後是她的額頭。小伙子會把頭埋在花無衣的股腹間,發出咿咿唔唔的聲音。花無衣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花無衣在這個時候還抽煙,她讓小伙子替她點上煙。她有一只ZIPPO的女士火機,很精巧的白板打火機。小伙子伏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停地吐著煙。花無衣還會拍打小伙子瘦小的屁股,像趕著一匹馬,像對馬說,你跑快點就給你加草料。花無衣還會用雙腿夾緊小伙子的腰,花無衣就像在草原上奔馬。我不太記得清小伙子的臉,是因為在煙霧裡小伙子的臉顯得有些虛幻。小伙子一律都很高大,身材勻稱且濃眉大眼的。小伙子一般都會在清晨離開,走的時候,他們會在窗口微弱的晨光下點錢。錢是從花無衣手裡遞過來的,花無衣的手從被筒裡伸出來,遞過一只黑色的錢包,說,拿走你應得的部分。小伙子穿上名牌衣褲和皮鞋,高高的身影晃動了一下,就開門走出去了。一年之中,這樣的情況會發生四五次,直到有一天男人出現了,才沒有小伙子們的出現。花無衣長得並不是很好看,但她性感和妖媚,這不是裝出來的,是自然流露的。有一次她被她的上司堵在電梯裡,上司先是向她微笑,然後伸出長長的手,把她攬入了懷中。上司是個老外,老外堅硬的美國牌胡子扎痛了花無衣。花無衣的臉漲紅了,她憤怒地推開了老外,憤怒地用手中捧著的資料狠狠擊打著老外的頭部。老外摸摸頭笑了,花無衣也笑了,花無衣說,我對你沒興趣,所以以後請別惹我。但是花無衣對男人有興趣。
男人大概已經四十歲了,或許還不止。男人是個大胡子,他的大胡子刮得青青的,給人干淨的感覺。他不太說話,花無衣就喜歡著他的不太說話。花無衣和他是在一個酒會上認識的,花無衣喝醉了,是男人把她送回家的。花無衣喜歡男人的眼神,男人的眼神很憂郁,像一個叫尼古拉斯·凱奇的影星。
男人常來,輕輕地敲門。花無衣就像一只燕雀,飛到門邊打開門。男人和風以及煙草的氣息一起進門。男人也抽煙,男人抽的是國產煙,一種叫白沙的香煙。這種香煙會讓人想到一雙像翅膀一樣柔軟卻有力的手,那是電視廣告裡的一雙手,這雙手舞動的時候,有一個沉沉的男低音響了起來,鶴舞白沙,我心飛翔。一個下午花無衣跪了下來,花無衣跪著去解男人的皮帶扣。花無衣的臉卻是仰著的,她在看著男人的表情。男人在微笑,男人的大手罩下來,罩在花無衣的臉上。花無衣就張嘴咬住了男人的手指頭。褲子掉了下來,是男人的褲子,一條筆挺的聖寶龍褲子。褲子掉下來,像是電梯的急速下墜。男人的腿上多毛,像水草一樣。花無衣就把臉貼在了水草上。然後,男人彎下腰,他把花無衣拉起來,然後開始解花無衣的衣服。花無衣的衣服和褲子,就像一片片枯葉一樣飛起來,然後又落下去。一會兒,枯葉就凌亂地落滿了房間。男人抱起花無衣,他們進了衛生間,拉上玻璃門洗澡。他們出來的時候,身上還有來不及擦干的飽滿的水珠。
男人和花無衣在床上做愛,很長時間地做愛。他輕易地滑入了一片溫暖的沼澤地,然後他就在沼澤地裡走來走去。男人走出沼澤地的時候,聽到了花無衣無所顧忌的大叫。男人的走路方式和速度,令花無衣滿意。花無衣唱歌,嘴裡念念有詞,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或者問男人一些問題。花無衣問男人,你老婆現在會想到現在你正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裡面嗎?男人啞然失笑,男人說,不會想得到的,她很信任我。然後他又說,你怎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花無衣也笑,說,我一定不會是你妻子以外的第一個女人,而奇怪的是你老婆對你如此放心。女人既敏感又遲鈍。
漸漸安靜下來,他們就坐在床上抽煙。他們赤著身子,一人手裡夾著一支煙,一人手裡拿著一只法國產的玻璃煙缸。國產煙和外煙的煙霧就在床上糾纏在一起,升騰著。他們相互往對方的身上噴著煙,花無衣說,你的皮肉上留著駱駝香煙的氣味了,好像駱駝踩了你一腳。男人也說,那要這麼說,你的乳房上留下了白沙煙的氣味,難道可以說成是一只白鶴在你的乳房上咬了一口?花無衣就笑了起來,很輕的那種笑。抽完煙,花無衣翻身上了男人的身子,繼續做。他們停停做做,就等於是停停走走,他們的樣子,好像是要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比如從這座城市出發,去一個叫伊犁河的地方。
他們終於累了,累得不能再動的那種累,眼皮還能勉強張開。他們不吃東西,只喝水和抽煙。然後,男人看到了風卷窗簾的樣子,看到了窗簾扭捏著,不時把光線漏到屋子裡。然後,男人還看到了元青花扁壺和清康熙年間的青花盤,它們並排站在床台櫃上,它們被擦得很干淨,透著一絲絲青亮。男人說,你的房裡為什麼有青花?花無衣笑了,花無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一輪新月一樣。花無衣說,我喜歡青花。
男人常來。結識男人以後花無衣的臉色變得更加紅潤,精神也好了許多。男人像是一場雨,男人的雨是從江南的某個野郊的亭子邊上飄來的斜雨,男人的一場場斜雨令花無衣感受著做女人的幸福。在十八層的屋子裡,他們在微露的晨光裡做愛,在黃昏夕陽照進窗子的時候做愛,他們的皮膚也泛著愛的顏色,光亮、柔軟而細膩。他們其實都是安靜的人,所以他們才會安靜地吸煙和喝水。他們再一次赤著身子坐在床上抽煙的時候,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男人的聲音穿越煙霧,男人說,你的青花瓷是祖傳的嗎?花無衣看到男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兩只安靜的青花瓷上。花無衣說,是我祖母留下的,我祖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花無衣說,我不懂青花瓷的,康熙青花盤裡那個女人的表情,從容而恬淡,我想她的生活一定安逸,我渴望像她那樣的生活。離開你以後,我想要嫁人。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的是嗎?花無衣的手纏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的皮肉因為年齡的關系,已經略有松弛了。花無衣說,我祖母說,這是一只名貴的青瓷盤,而那只元青花扁壺,可以說是稀世珍品了。你知道在元朝不到百年的歷史裡,能留下的極品瓷器是少之又少了。報紙上都說了,兩大故宮,皆無重器。據說八件傳世扁壺中,有七件流失國外。
男人吐出一口煙。男人說,那你的意思是國內僅存的一件,就是你房裡的這一件了?女人嫵媚地笑了,說,我不知道,是不是珍品並不重要,我只是把這兩件東西,當做是對祖母的紀念。我小時候,是祖母帶大的。男人再一次把目光落在了扁壺身上,這是一只扁長方形的壺,上面有著一個筒形的小口,卷著唇。扁壺的兩側圓弧形的肩膀上,各有一個龍形的雙系。男人看到花無衣的手伸了過去,落在了龍形系上。手指頭爬過去落在壺口,再爬過去,又落在了另一個龍形系上。手指頭像一只白胖胖的蠶寶寶,它在扁壺上慢慢爬動著。男人看到壺口已經呈出略微的黃色,那是歲月打磨的痕跡。壺口以下的壺身上,是一個青色的如意圖案,再下面,才是張牙舞爪在雲裡翻滾的龍,才是翻騰著的水。男人看到了一種遙遠的力量,來自於七百年以前的歲月,來自於一座民間的窯,來自於一雙粗糙的手。扁壺是用來灌酒漿和水的,男人就聞到了酒的清香,從壺口絲絲縷縷地飄出來。花無衣的手指頭落回到男人胸前的皮肉上,讓男人感到有些微涼。微涼是一種好感覺,它不是冷,也不是溫熱,它是讓人清醒的微涼。男人笑了起來,他的頭側過來,唇蓋在了花無衣的唇上說,你想什麼時候離開我?花無衣支吾了一下,她的嘴被堵住了,這讓她發不出聲音來。舌頭與舌頭在一片溫濕裡相遇。花無衣推開男人時,才說,總有一天的,難道不是嗎?
男人終於不見了。男人是一個月以後不見的,男人和花無衣都喝醉了。他們醉倒在床上,一會兒,就都睡著了。花無衣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安靜的清晨。她看到了風吹開的窗簾。掀開被子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是裸身的,身體上落滿了斑駁的光線,讓她看上去像一條花蛇。這時候,花無衣才想起男人是和她睡在一起的,現在男人不見了。然後花無衣的目光落在床頭,花無衣看到康熙青花盤和元青花扁壺都已經不見了,花無衣就傻傻地愣在了床上,很久都沒有動一下身子。兩件青花瓷,一定都是和男人一起消失的。花無衣後來把手伸向了床邊的紅色電話機,花無衣撥男人的手機,手機說,機主不在服務區內。花無衣就想,恐怕不會再撥得通男人的手機了。而除了手機號碼以外,花無衣不知道男人的任何聯系方式。花無衣在床上坐著,抽煙,看煙霧飄來飄去。花無衣一直坐到黃昏,黃昏的時候她才起床,趿著拖鞋去洗手間沖澡。花無衣在熱水龍頭下沖著自己的臉,抬頭的時候,她突然大喊了一聲,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男人在花無衣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這令花無衣感到寂寞。女人離開男人,就會很快枯萎,花無衣感覺自己就快枯萎了。她和朋友們去蹦迪,出一身汗回來,把自己放到熱水龍頭下沖著。她坐在床上抽煙,看碟,把夜搞得支離破碎。她的床頭櫃上,出現了一只鼻煙壺,一只青花的鼻煙壺。鼻煙的出現年代並不久遠,那麼鼻煙壺當然也是近期的青花瓷了。花無衣在一個靜夜裡抽著駱駝牌香煙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花無衣接起了電話,是男人打來的,男人的聲音從揚聲器裡傳出來,在夜裡很響亮。男人說,是我。花無衣說,我知道是你。男人說,你想到我會打電話給你嗎?花無衣說,我想到的。男人說,你那兩件青花瓷是贗品,你被你祖母騙了。我找的那位專家說,如果是真品,價值將是幾千萬。男人的聲音裡充滿了可惜的成分。花無衣淡淡地說,我知道,我祖母沒說過那是真品,我也沒說過那不是贗品,是你把它們當成真品了。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你。花無衣就笑了,花無衣說,你的一句我想你,真廉價,隨口就來。你還有事嗎,我想休息了。男人遲疑著說,我能來你那兒嗎?花無衣說,永不可能。花無衣把電話掛了,她看到香煙已經自燃了很長的一截,白白的煙灰下垂著,終於掉落下來,掉在被子上,像一具灰色的屍體。花無衣看著這灰色的屍體,發了一會兒呆。
花無衣仍然常常很晚才回到家裡,她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種生活。打開十八層這間屋子的門,把皮鞋胡亂地甩開,倒水,趿著拖鞋走動。目光就一寸一寸地落在地板上,目光像水一樣把地板浸濕。有時候花無衣拿起床頭櫃上的鼻煙壺,放在鼻子下抽聞著。她撫摸著煙壺光潔而滑溜的表面,上面的青花是不規則的花紋,沒有具體的圖畫。一個很合適的軟木塞子,一個可意的舀匙。花無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哪位貴人,曾經使用過這只煙壺,很時尚地在年代久遠的從前聞著鼻煙。那些細小勻稱的煙的細末,加入了香料或藥草,溫和地進入鼻腔,讓人會突然間興奮起來。鼻煙壺就躺在花無衣的手中,握緊,松開,再握緊,再松開。在花無衣無所事事的每一個夜晚握緊與松開鼻煙壺的過程中,一個瘦而高的男人出現在花無衣的生活中。
男人叫子歸。男人的名字多少有些怪,他居然叫子歸。我聽見花無衣坐在床邊說,你為什麼叫子歸?子歸說,沒有為什麼,就叫了子歸了。子歸又補充說,子歸是一種鳥,一種很苦的鳥,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布谷,就像我,也很苦的。我不知道子歸是怎麼認識花無衣的,反正花無衣把子歸帶回了家。子歸也抽煙,他抽的是中南海。他和花無衣一起抽煙,就像以前男人和花無衣抽煙一樣。有時候他們擁抱,接吻,一起坐在床上看碟。看文藝電影和韓國三級片。但是他們從不做愛。男人有時候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煙就跟著他走動,他就在煙裡面晃動,或者穿行。更多的時候,他抱著花無衣,好像花無衣沒有了他的擁抱會就會感冒一樣。當坐在床上的花無衣伸出手,把床頭櫃上的鼻煙壺拿過來,放在鼻子下面聞的時候,子歸很淡地說,這個東西,值幾百萬。花無衣笑了,斜著眼睛,輕佻地笑。花無衣說,子歸你怎麼知道。子歸說,因為我在博物館工作。我像一件古董一樣,生活在博物館裡,我和古董們成了朋友,我經常和它們說話,我也可以和你的鼻煙壺說話。
鼻煙壺是花無衣的祖母留下來的,而元青花扁壺和清康熙青花仕女盤卻是花無衣從陶器市場買來的。花無衣讓它們都出現在房間裡,房間裡就充滿了青花的氣息。花無衣常對著鼻煙壺說話,有時候她掀開窗簾,跪在窗口下的一堆光影裡,對著手裡捧著的鼻煙壺說話。花無衣把鼻煙壺當成了祖母,花無衣說,奶奶,我想嫁人,我寂寞,我已經三十歲了,我想要一個孩子。青花鼻煙壺就發出了一聲歎息,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花無衣又說,我騙過男人,男人也騙過我,我不知道騙來騙去,我的一生會騙到幾時,我要找一個不會騙人的人做我的朋友,我還要找一個可以為我擋風遮雨的人做我的老公。青花鼻煙壺又歎了一口氣,在遙遠的天邊歎氣,並且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撫摸了一下花無衣的頭發。花無衣的身子,就一下子暖起來,像細軟的麥芒扎遍全身。
我的日子很平靜。我是花無衣白領歲月中男女恩怨的見證人。我看到子歸來了好幾次,來了,就坐大沙發上靜靜地抽煙,他把整個身子都埋在沙發裡。他們認識了好幾個月了,子歸甚至有了花無衣房間的鑰匙。我無數次看著子歸用鑰匙開門進來,然後為自己泡茶,坐在沙發上看碟。我也無數次看到花無衣回到屋子裡,第一步必定是去看那只青花鼻煙壺,捧在手裡摩挲著,好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的。一轉眼就到了秋天,十八樓看不到秋天的顏色,十八樓只看得到風的顏色。秋天的風,它的顏色有些灰黃。子歸就一次又一次被灰黃的風吹拂著。花無衣站到了子歸的面前,花無衣說,子歸,我要嫁人了。子歸愣了一下,說,這麼快?花無衣說,我想嫁人了,我已經三十歲,我想要個孩子。我的未婚夫是個皮草商,我們認識才兩個星期,但我們已經在酒店裡上了好幾次床。子歸吸了吸鼻子,他點了一支煙,吐出一口煙說,怪不得我聞到你身上有一股皮草的氣息。子歸說完,眼角有了一滴淚。他用食指把那滴淚擦掉了。
花無衣也坐下來,坐在子歸的腿上。花無衣點上了一支駱駝煙,她吐出的煙和子歸吐出的煙糾纏在一起。花無衣輕聲說,子歸,你多大了?子歸說,我二十六。花無衣轉過身,現在她是面對著子歸的臉坐在子發的腿上了,她吻了一下子歸,說你還那麼小啊。子歸說,不小了,我每天和博物館裡的老古董在一起,已經不小了。花無衣扭了一下身子說,對我來說,你還是小的。子歸沒有說話。花無衣在子歸臉上噴了一口煙,花無衣說,你叫一聲姐。子歸就叫了一聲姐,子歸說,姐。花無衣把嘴放在子歸的耳邊,輕聲說,想不想要姐,姐在結婚前還可以給你。子歸想了想,輕聲說,姐,你是我姐,我就不能要你。花無衣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說,子歸,我想送你一樣東西,我把青花鼻煙壺送給你。還有,我搬出去嫁人以後,這間屋子給你住。產權是我的,但是你擁有使用權。答應我子歸,我想讓你住到這兒來,和青花鼻煙壺住在一起,它很寂寞的。
子歸答應了花無衣,他本來就租住在一間狹小的房子裡,花無衣讓他住,他很開心。花無衣說,子歸,我是怎麼認識你的,我已經忘了。子歸說,我也忘了,怎麼認識的並不重要。花無衣說,子歸,你有沒有女朋友?子歸說,有過的,但是她嫌我窮,我在博物館的收入,只有八百塊錢一個月。花無衣坐在子歸的腿上,開始計算自己的收入和子歸的收入,她的月收入,相當於子歸月收入的十多倍。花無衣苦笑了一下,她想,沒辦法的,收入就是那麼懸殊。花無衣終於嫁人了。走的時候,只帶走一只皮箱和幾件衣服。花無衣走的時候,穿著紅色的毛衣和銀灰的風衣,下面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褲,一雙咖啡色的靴子。花無衣離開十八樓的房間以前,把鼻煙壺拿在手裡,輕聲說著什麼。我不太能聽得清,我只是大概聽出她在和奶奶告別,她在訴說著什麼,說她曾經無緣無故跟人上床,只是為了感官的刺激。說她曾經騙得男人暈頭轉向,也被男人騙得暈頭轉向。說她愛得累了,累得苦和痛並且哭了。花無衣邁出家門的時候,子歸就站在門口。子歸把身子靠在牆上,右手指間夾著一支煙。花無衣從屋裡出來,子歸就說,我在這兒站一會兒,算是送你走上嫁人的路。花無衣放下皮箱,抱了一下子歸,然後拍拍子歸的背,把子歸推開了,她在子歸額上留下了暗紅的唇印。花無衣說,子歸,你和青花鼻煙壺做伴吧,那裡面,裝著我無數的心情和心事,裝著我的愛恨和情仇。花無衣說完就走了,拖著皮箱就像拖著她從前的歲月一樣。子歸仍然把身子倚在牆上,他的手裡多了一串鑰匙,他的目光斜過去,罩在花無衣的背上。電梯的門開了,花無衣走進去,像是走進一張大嘴。電梯門又關了,花無衣就消失在電梯裡。子歸的生活很平靜。子歸是一個憂郁的年輕人,許多時候他都坐在床上吸煙。當然他也看碟,在夜深人靜時,看花無衣留下的那些文藝片和韓國三級片。子歸後來有了一個女朋友,她是一家工廠裡的女工,長得不好也不壞,卻性感。女工是個實在過日子的人,她為子歸打掃房間,她對這套十八層上的小套很滿意。她說,花了多少錢?子歸笑了起來,說,不是我的,一個朋友讓我住的。我沒有房子。女朋友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笑了,說,我也很窮的,但是窮沒有關系,照樣能活著。子歸突然就愣住了,他看了女朋友很久,他後來緊緊抱住了女朋友,把嘴貼在女朋友的唇上。女朋友後來推開他說你怎麼啦?子歸說,你是好人,我怕我對你不夠好。女朋友說,傻,你真是傻。
女朋友看到了床頭的青花鼻煙壺,問這是什麼東西?子歸想了想說,鼻煙壺,以前人們在煙壺裡裝上一種不用點火的煙,拿著放在鼻下聞的。可以算是古董吧,我是博物館工作的,我知道如果是真的,這個年號生產的鼻煙壺很值錢。可惜是贗品,贗品懂嗎,就是假貨。女朋友惘然地搖了搖頭說,不懂,我也懶得去懂。後來,子歸就抱起了女朋友,把她抱到床上。他慢慢脫掉了女朋友的衣服,在進入女朋友的時候,女朋友輕聲說,子歸,你得對得起我。
這是我親耳聽到的一句話。
第二年初夏。我實在不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明明是秋天的,就算是深秋吧,怎麼就一下子到了第二天初夏。我應該講講漫長的落雪的江南冬天,或者是江南那綠油油的,連風都是綠油油的春天。但是我卻一下子講到了初夏,不如接著講吧。花無衣在初夏回了一趟十八樓的屋子,她穿著寬大的孕婦裝,她明顯地胖了不少。她推開門的時候,看到子歸盤腿坐在床上看碟,看一張叫做《寵愛》的韓國三級片。花無衣笑了起來,子歸也笑了,他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站在花無衣的面前。他的手伸過來,觸摸著花無衣的肚皮。他還蹲下了身子,用耳朵貼著花無衣的肚皮,輕聲說,讓我聽聽,讓我聽聽小皮草商的聲音。好像裡面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一樣。花無衣的目光抬起來,她在搜尋著什麼,她看到了那只青花瓷鼻煙壺,那是一只價值不菲的正宗的古董。她和子歸都很清楚。當子歸站起來的時候,花無衣吻了一下子歸的臉說,你是好人。
又吻了一下他的臉說,我愛你。初夏的風從窗口急急地趕來,掀起窗簾。子歸坐在床邊,花無衣坐在沙發上,他們都沒有說話,他們看著十八層的窗外。子歸的女朋友出現了,她出現在門邊,敲了一下門,然後就走了進來。子歸和花無衣看了她一眼,都沒說話。她也就沒說話。女朋友走到了窗口,她看著窗外好久,然後口齒清晰地說,子歸,這個方向以南一百八十裡的地方,是我的故鄉。她的聲音那麼純明,她轉過頭來,看看花無衣和子歸,她的目光也那麼純明。花無衣笑了起來,說,子歸你女朋友吧,你女朋友叫什麼名字。子歸說,杜鵑。花無衣說,杜鵑,你真好,我也愛你。杜鵑是小地方來的,不會說愛,杜鵑的臉就紅了一下。這時候子歸把青花鼻煙壺拿在了手裡,對著鼻煙壺輕聲說,還記得你的前世和今生嗎,你看時光那麼快,我們正在等著老去呢。子歸說話像詩人一樣。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一個做官的人把我捧在手裡,拿到鼻下聞了聞,他的臉上就漾起了紅光。我,就是那只青花鼻煙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