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突然想要去玲瓏足浴洗一次腳,這樣的願望越來越強烈。那時候男人站在新香園的門口送走了他的客人,然後男人走到了他的車邊。黑夜很安靜,黑夜讓他的心也安靜下來。男人在車門邊站了很久,有一陣陣寒風吹來。男人沒有立即上車,而是抬頭望了望黑色的天空。天空沒有星星,天空沒有月亮,天空像一塊還沒寫上粉筆字的黑板,一點東西也沒有。這讓男人有些失望,他開始想究竟要做什麼。男人想了很久,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新香園的門口又有了幾個女人和一個胖男人,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她們圍著胖男人撒嬌。男人笑了一下,豬頭,他在心裡罵那個胖男人“豬頭”。豬頭一定被這些美女斬去了不少錢,豬頭一定有點骨頭輕。豬頭被幾個女人簇擁著走了,四周又安靜了下來。男人把身子靠在了車門上,這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棵樹一樣,腳下生出了根須,扎入了土地中。寒意也從地底下鑽上來,鑽進他的腳心,然後進入他的小腿肚,進入他的身體。
男人又抬頭看了看天。這個時候他已經打定主意,他是想洗一次腳,把腳洗得暖暖和和的回去睡覺。男人想起了玲瓏足浴的多妹,多妹來自河南,長得健碩而豐滿,力大無窮,能把他的腳按得產生強烈的痛感。男人需要這種痛感,許多時候他會痛得齜牙咧嘴。男人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小車在空無一人的大路上滑行。夜已經深了,勞力士腕表告訴他,現在是深夜十二點。夜深得像一口井,雪亮的車燈把夜切開了。男人覺得自己在井裡滑行,他覺得自己要在井裡一直向前走,直達地球的心髒。男人像一只被掐去了頭的螞蟻一樣,一下子掉入了夜的深處。然後,然後就看到了遠遠的燈火。燈火裡映出一些女人的影子,女人們不知道黑夜與白天的分界,她們塗著脂粉在夜晚為了生計而綻放出野玫瑰般的笑容。男人笑了笑,與這些女人擦肩而過。他像一條魚在深海裡經過一處珊瑚地帶一樣,他只是看了看色彩斑斕的珊瑚,就游走了。男人要去找多妹,他要多妹把他的腳底按得生痛,他要那種洗過腳後的溫暖感覺。
車子在玲瓏足浴門口停了下來。男人關上車門,仍然抬頭望了望天。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夜晚。男人仍然在車門邊倚了很久,他不知道為什麼老是站在黑夜裡一動不動的,為什麼老是倚在車門上。好久以後,男人走進了玲瓏足浴。慘白的日光燈燈光一下子把他包裹了起來,包裹了他的身體以及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意,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男人看到坐在一排椅子上的足浴女,有幾個正張著黑洞洞的嘴巴在打哈欠。男人的目光快速地在她們的臉上瀏覽,他沒有看到多妹,這讓他有些失望。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堆著笑臉走了過來,他是這兒的經理。中年男人的眼窩深陷著,他臉上的肌肉顯得有些僵硬。他說,多妹不在,她爹死於車禍,她回河南奔喪了。男人愣了一下,他突然就想,一個健康紅潤的農村女孩,在得到父親的死訊時,有可能正在替一個客人洗腳,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她的眼淚一刻不停地流著。她堅持著替客人洗完腳,堅持著說,你好,請慢走。然後她馬上開始收拾行裝,然後她馬上去了這座城市的火車站,然後上了火車。
男人和中年男人面對面站著。這種近距離的對視讓他們都感到有些尷尬或者意外。中年男人打破了沉默,他說多妹不在了,還有很多其他妹,一個多妹走了,許多多妹上來了。中年男人的話讓男人笑了起來,男人的笑聲很輕,像一根細小的絲線緩緩從一張桌子上飄落到地面上一樣。然後,男人的笑聲漸漸響亮了起來,他說,搞得像干革命似的。中年男人也笑了,中年男人轉頭對一個足浴女說,小華,小華你去給這位客人洗腳,這位客人是老主顧,你用點心。
小華站了起來,她有些靦腆地站在日光燈下。她領著男人走進了一個包房。男人脫掉了外套,掛在木板壁的牆上。然後他在沙發上躺了下來,看著這個叫小華的女人忙碌。她不年輕了,也不顯老,確切地說,她是一個少婦。男人看著小華端來木盆,看著小華調水的溫度。小華像一個影子,她總是盡量把聲音放得很輕,這讓他感到非常滿意。他喜歡安靜。然後,他把腳伸進了木盆。水是溫熱的,水用柔軟的身體撫摸著他的腳,用自己熱的力量使勁鑽到他的肉體裡,然後在他的體內奔跑。小華的手伸了進來,小華用手捧起一些水,水們歡叫著落到了他的腿上。小華抬起了眼睛,小華的眼睛笑了一下。小華的眼睛很漂亮,漂亮的眼睛是會笑會說話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他說,你是新來的,你一定是新來的,我以前沒見過你。
小華說,是的,我才來一個月。接下來,小華就不說話了,電視裡在放著兩個國家打仗的新聞,有坦克開來開去,有飛機飛來飛去。男人從不去關心國家的名字,他只知道兩個國家本來是很好的,後來像小孩子一樣爭吵了起來,爭著爭著就動起了拳頭。他看著電視。小華就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像小媳婦一樣,捧著他的腳。他突然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小華愣了一下,她抬起頭懵然地說,我不知道。男人不再說話了,他在想著今天是什麼日子,他想,今天會是什麼日子呢?
小華的洗腳水平一般,力度明顯不足。男人不太滿意,他開始想念多妹了,多妹膀大腰圓,盡管長得不是很好看,但是洗腳功夫是一流的。多妹的臉上長著許多小雀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他喜歡多妹,他是來洗腳的又不是來選美的。他皺了一下眉,又皺了一下眉。他終於忍不住了,說你不會洗腳,你一點也不會洗腳。他說話的時候有些憤怒,因為他得不到從腳底板開始向身體傳達的舒服感覺。他加重了語氣,腳縮了回來。腳縮回來這個動作,像是一種抗議。小華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說不好意思。她的眼裡含著許多淚。他是見不得女人淚的,女人的淚讓他的語氣緩和下來。他輕聲說,接著洗吧。
小華又開始接著洗,小華開始在男人的腳上塗抹一種洗面奶。男人的心裡暗暗笑了一下,洗面的東西,居然可以用來洗腳。難道腳是另一張臉?男人掏出了手機,開始給一個女人發短信,很久都沒有回音。他想,這個女人一定已經睡了,他就有些掃興。他老是覺得自己的腦子裡塞著很亂的一團麻,他想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又開始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呢。電視裡出現了一個穿得很得體的女人,說著本地普通話。這是本市的新聞頻道,本市的電視節目主持人都是在市內公開招聘的,結果主持人講的普通話都含著濃郁的地方特色。女人站在電視裡,對著他微笑著。女人用地方特色的普通話告訴他,今晚可能會有一場雪降臨。男人的腦子裡就一下子飄滿了雪,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了一下窗外,窗外很黑,沒有一絲落雪的跡象。他笑了一下。
小華洗腳一點也不得要領。男人開始微笑地著看小華,小華長得不錯,是那種很耐看的女子。男人對自己說,我不能發火的,我不能發火。但是最後他還是站起來的,這個有些突然的動作,把小華嚇了一跳。小華說,你要干什麼。他說,你坐上去,你坐到沙發上去。小華愣了一下,但她還是坐到沙發上了。她看到一個男人還沒洗好的腳伸進了一雙拖鞋裡,並且在小凳上坐下來。男人說,我來教你,腳應該怎麼洗。他抓住了小華的腳,很快把小華的鞋子和襪子一起脫掉了。他抓著小華的腳,就像抓著一條白色的魚一樣。這是一條形狀很好的魚,這條魚不大也不小,白皙,溫軟,線條柔順。小華顯得有些驚恐,她的腳突然被一個男人的手牢牢鉗住了,她的不安通過她身體的扭動傳達出來。他的手法當然也是異常笨拙的,但是他的力量讓她的腳板疼痛。她終於明白其實她不應該躺到沙發上的,而他也不應該替她洗腳的。小華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神志是不是有些問題。他很投入,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腳,仔細地洗著她的腳,仔細地按著她的腳。小華開始發出很輕的叫聲,她說你不應該替我洗腳的,你是客人。她說老板看到了,老板會炒了我的。她說你這樣子算什麼,你把我弄痛了知不知道。男人一直沒有說話。小華的最後一句話中顯露出明顯的憤怒,小華的聲音也提高了。男人抬起了頭,他懵然地張著嘴,手裡仍然捧著小華的腳。他聽到許多奔跑的聲音,那個瘦巴巴的中年男人和一些洗腳妹一下子圍到了門邊。他們打開一條門縫,看到一個男人居然捧著一只女人的腳,看到洗腳妹小華居然半躺在沙發上接受一個男人的服務。他們在日光燈下面面相覷。中年男人愣愣地看著他,他也愣愣地看著中年男人,突然他們相互對視著笑了。中年男人說,走開,你們都走開,馬上就要下班了,你們走開吧。你們去練指法去,你們不把指法練好,以後客人都會替你們洗腳的。你看看,今天就有客人替小華洗腳了。
聽了中年男人的話,小華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小華說,你看看,老板一定會炒了我。小華的語氣中有許多委屈的成分。男人說不會的,老板不會炒你的。屋子裡安靜了下來。他很認真地替小華擦干腳,替小華穿上襪子和鞋子,然後伸出手,把小華從沙發上拉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小華也不知道,小華看著這個男人從牆上取下了衣服,像從牆上揭下一層皮一樣。男人把衣服套在身上,向結賬處走去。男人付了錢,然後走出了玲瓏足浴。許多足浴女圍上來,她們問小華怎麼回事。小華一言不發,小華只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那是一個很寬的背影,在玻璃門前晃了晃,就不見了。
小華下班走出足浴房的時候,看到了男人。他靠在一輛車邊抽著煙,煙頭在黑夜裡明滅著,像遙遠的燈火,遙遠得像是來自童年的火光。小華抬起了頭,她只是在潛意識裡抬起了頭。她覺得風像一把把小刀,從某部武俠小說的深處,一把一把“嗖嗖”響著向她飛來。小華感到了從天空中飄落下來的雪子,比雨點更生硬,它們落下來,落到了她的頭發上,鑽到頭發深處不動了。雪子落到她的臉上,有些微的麻。還有許多雪子,就在男人身邊的車子上翻滾著。男人笑了,男人說,氣象台的消息果然可靠,真的下雪了。
男人說,我想請你吃夜宵,你想不想吃夜宵。小華想了很久,她把兩只手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到嘴邊呵了呵。男人看到了燈光下的小華嘴裡冒出了一團熱氣,那是一團形狀很好的熱氣。男人的眼神突然變得柔軟,男人說,我請你吃鴨頭,我們步行著去。小華笑了,她說我為什麼要陪你去吃鴨頭,我是洗腳妹,你是客人,我們是不平等的。男人想要說什麼話來反駁,但是他想不出什麼好的話來。過了很久,他仍然說,我請你吃鴨頭。
小華跟著男人去吃鴨頭。最好的鴨頭排檔在火車站腳上,到火車站腳是有一段距離的。雪子嗶噗叫著,在他們的腳邊,像一個快樂的孩子一樣跳來跳去。他們走在路上的感覺就顯得很奇特,仿佛是領著一群孩子在走路。路燈的光線是冷的,水泥地面也是冷的,他們都感到了這個季節帶給他們的寒冷。所以,走了沒多久,他們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小華的手是冰冷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冷。她的手躺在男人的手中,如果她的手是一個小巧的女人,那麼男人的手像一床寬大的棉被,她在棉被裡享受著溫暖。火車站的燈火近了,看過去紅霧蒙蒙的一片。他們的腳步開始跳躍,然後,他們像兩頭小鹿一樣跳到了鴨頭張的小攤前。他們點了六只鴨頭,然後又讓鴨頭張給熱了一斤黃酒。黃酒裡放了生姜,這是可以暖胃的。他們開始啃鴨頭,喝黃酒,看從火車站出來的人。一輛輛夜行列車在這兒停靠,一撥撥的人在這兒上車與下車。雪越下越大了,他們坐在塑料帳篷下看著外面從天而降的雪片。黃酒是溫暖的,帶著一股姜腥味。小華抿了一口,熱酒順著喉嚨柔柔順順地滑了下去。小華拿了一個鴨頭,吃鴨頭時抬眼看著男人。男人也在啃一個鴨頭,男人啃鴨頭的時候很認真,像在完成一件偉大的工作。男人的神態讓小華笑了起來,是那種聽不見聲音的輕笑。男人頭也沒抬,但是他好像發覺小華在笑他似的,說,你笑什麼。小華就不笑了。男人又說,那個鴨頭張長得就像鴨頭,你仔細看看。
小華就抬眼向鴨頭張看去,鴨頭張也站在帳篷裡,他的目光停泊在車站廣場,他的兩只手放在褲袋裡,那一定是因寒冷的緣故。他的背顯得很不挺拔,就那麼駝著自己的背。他一定是在看著有哪位客人能走進帳篷裡,喝黃酒吃鴨頭給身體增加一點點的熱量。當然,鴨頭張完全沒有發現一個叫小華的女人在看著他。小華笑了,小華對男人說,你一定是常來這兒的,不然的話,你不會留意鴨頭張長得像不像鴨頭。
男人手裡正拿起第二只鴨頭。他剛把鴨頭放到嘴邊准備張嘴,聽了小華的話,就突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再說話,而是把目光拋入雪地中。地上已經有了積雪,一些白了的地面,讓人感到興奮與好奇。在這座南方城市,雪並不多見。小華的眼睛盯著男人,男人的眼裡突然有了一層霧蒙蒙的東西。男人很苦地笑了一下,男人說,我認識他好些年了,你要不要聽聽我那時候的故事?女人沒說要聽,也沒說不要聽,女人只是又低頭抿了一口溫熱的黃酒。
男人開始說話。男人的聲音和落雪的簌簌聲夾在了一起,像是有一個人站在遙遠的地方講著故事似的。男人說那時候我和一個女人常一起來這兒吃鴨頭,女人是我的老婆。那時候我們都下崗了,我們在一起做小生意,做得很辛苦。那時候每次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我都要抱著她哭。我說,女人,你是最好的女人,我不能一輩子讓你跟著我受苦。女人一句話也沒說,女人只會笑,女人只會叫我傻孩子。其實我比她要大兩歲,但是她卻老是叫我傻孩子。後來我開始做建築小包頭,包的項目也漸漸變大。我承諾,我要給她幸福,我要給她車和房,給她鑽石項鏈,讓她的一生都在衣食無憂中度過。女人就會蒙住我的嘴,說,不要輕易承諾,承諾是最虛無的東西。但是我知道她很開心,她一定伸手握住了我的承諾,一定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那時候是我最苦最累的時候。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我發現身體不是我的。但是我有思想,我的思想告訴我,我已經累得只能拖動身體了,而不是精力充沛的身體拖著我前進。那時候女人會抱住我,女人會把她的頭抵在我的胸口哭。女人會說別再這樣干了,我們不要車不要房也不要鑽石項鏈,我們只要一起吃苦就行了。我說不行的,我一定要實現自己的承諾。我不能實現的話,我就不是一個男人了。女人就給我洗腳,每天我幾點鍾回家,她就幾點鍾給我洗一次熱水腳。不瞞你說,她洗腳的功夫,不知道要比你強多少倍。
小華愣愣地聽著。小華看著帳篷外面的雪,看著一座城市慢慢被雪掩埋的過程。她看到雪地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辛苦相守的故事。男人捧著鴨頭,他沒有吃鴨頭,他只是捧著鴨頭講故事。看上去,他已經有了訴說的欲望,他一點也不能停止這種欲望。他說有許多時候,女人在給我洗腳時,我累得睡了過去。而我的生意也越來越大了,我真的有了房有了車,我真的送給女人鑽石項鏈,真的給女人雇了保姆。但是女人一點也沒感到幸福,因為我仍然沒有陪著她,我陪著客戶吃飯,陪客戶去洗頭蒸桑拿,陪著客戶去找女人。我像一具屍體一樣在這座城市裡行走。有一天,我不再讓她給我洗腳,我說我不用你洗了,我可以在洗腳房裡洗腳的。你再給我洗腳,你會太累的。那時候女人手裡端著腳盆,愣在了那兒,眼淚也一下子流了下來。我不知道女人為什麼那麼愛哭,是不是所有的眼淚,都放到了女人的淚囊中了。女人在一天天憔悴下去,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們,是一個錯誤。這個時候我在外邊有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我在那個女人懷裡不能自拔,我以為那是最溫柔的鄉村,適合我居住一生。我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像水一樣柔軟的女人。當有一天那個水樣的女人卷了我的錢賣掉了我給買的房子後,我才一下子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空了。我沒有靈魂了,我只有行走著的身體。我對自己說,我要回家,我得回家給自己的女人洗腳去。那天我喝醉了,我搖搖晃晃地回到家的時候,女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女人的身邊放著一只藥瓶,女人的睡姿很安詳,女人什麼話也不說,但是我卻仍然記得她曾經說過的話,她說,我們是一個錯誤。我脫掉了她的襪子,我給她洗了一個下午的腳。那天陽光很好,從玻璃窗外跳進來,在她的腳上跳躍著。我握著她冰涼的腳,突然哭了,眼淚全都掉在了腳上。我仔細地替她洗腳,替她剪去了腳趾甲。我想,是我要得太多,是我一點愛也沒有給予過我的女人。
小華看到男人眼中的霧色越來越重,霧色最後化成了一滴淚珠,先是緩慢地漫出眼眶,然後從臉上滑過,並且快速下墜。男人的手裡仍然握著第二只鴨頭,這是一只安靜的鴨頭,它保持著原來的狀態,顯出一種溫文爾雅的樣子。小華看到男人的鼻孔下面流出了一點點的清水鼻涕,那完全是因為受了涼的緣故,完全是因為在這個雪夜,有寒風吹過的緣故。男人笑了,仍然是很苦的笑。他啃了一下鴨頭,又抬起頭。他說,不要嚇著你啊,讓你這麼涼的天來聽我這破故事。小華舉起了手中的杯子,小華說,沒有,我能理解你。小華的杯子和男人的杯子在半空中相撞,撞出了很清脆的聲音,一下子把正看著車站廣場的鴨頭張驚醒了。他像影子一樣飄到他們的身邊,把手從褲袋裡掏出來,相互搓著。他說,再來一斤吧,黃酒可以暖身的。
於是又來了一斤。他們再干杯,再喝酒。又來了一斤,再干杯,再喝酒。他們一共喝掉了三斤黃酒,在他們喝酒的過程中,雪越下越大,從帳篷裡看出去就是一塊白色的幕布。鴨頭張在罵娘,他在責怪某個人的媽媽,他說,他媽的,下那麼大的雪,我的生意完蛋了!
男人忽然想到了多妹,男人說多妹真是可憐。小華說我不可憐嗎,每個活在世上的人,都是可憐的。小華的語氣有些激動,她的臉也因為酒精的緣故而很紅了。男人說,人家死了爹,人家還那麼小的女孩子。小華輕聲說,你不要再人家人家的了,我們都是洗腳妹,洗腳妹和來洗腳的客人是兩個極端的人群。男人想了想,認同了小華的說法。他們後來結賬離開了,結賬的時候,鴨頭張接過了男人遞過去的鈔票。男人說,那麼冷的天,你做生意不容易,你就別找了吧。鴨頭張機械地笑了一下,鴨頭張又張嘴問候了一下某人的媽,他的意思是,這雪下得那麼大,真他媽的。男人沒有睬他,男人和小華歪歪扭扭地行走著。
他們走了很久,也沒能走出多遠。男人看到了路邊停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那是一輛沒有擋泥板也沒有剎車沒有車鈴的自行車。男人走過去,把它牽了過來。自行車很聽話,自行車像個乖巧的孩子一樣出現在小華的面前。男人用袖子把坐凳和後座的積雪抹去,然後男人上了車,小華也輕捷地跳上了車。自行車歪歪扭扭呈8字形向前行走,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這是一種痛苦的聲音,這種聲音讓男人和小華都大笑起來。在這個落雪的靜夜,一男一女的笑聲傳得特別遠。男人說,好些年前,我就是用自行車帶著老婆走的,她會摟住我的腰,然後就唱歌。小華伸出了手,小華也摟住了男人的腰。摟住男人腰的時候,手上傳遞過來的感覺告訴她,男人的腰上有了贅肉,有了一圈厚厚的游泳圈。小華想,那個死去的女人,她坐在自行車後面摟男人腰的時候,男人一定是沒有贅肉的。小華也開始唱歌,小華唱的是一首叫做《至少還有你》的流行歌曲。唱這首歌的時候,小華的腦海裡就浮現了一個細眼睛的香港女歌星的樣子,女歌星把這首歌演繹得聲情並茂,一遍遍如訴如泣地告訴男人,如果什麼都沒有了,至少還有你。但是,男人一定就會成為一根柱子,一堵牆,一種依靠嗎?
雪地裡留下了清晰的自行車輪胎印,像一條細細長長永無了斷的蛇一樣伸向了遠方。小華的腳晃蕩著,哼著那首歌。男人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他和小華合唱著這首歌。但顯然男人的聲音是很難聽的,唱得也有些五音不全。小華沒在意,小華只是把臉靠在了男人的後背上。小華能從男人的後背聽到心跳,感到一種隔著衣服的溫暖。她突然把一雙涼涼的手從男人的衣服下擺伸進去,伸到了男人腰間溫暖的游泳圈上。男人因為突然受涼,把自己的身子使勁地住上伸著,像一粒想要拼命往上長的豆芽。小華吃吃地笑了,小華說,那個時候,女人是不是也這樣把手伸進來。男人重重地點了一下頭,他又點了一下頭。但是他的點頭,小華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是看不到的。
終於到了玲瓏足浴門口。男人和小華看到足浴店已經關門了,大街上清冷冷的。小華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男人也從自行車上下來了。男人把自行車一推,自行車就歪倒在雪地中,像一頭行將倒斃的羊。男人和小華相對著站了很久,後來小華輕聲說,你抱抱我。男人愣了一下。小華又輕輕說,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小華的聲音由輕到響,她撲進了愣著的男人懷中。男人摟著小華,他們聽著雪落地的聲音。雪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茫茫的雪讓他們變得渺小,變得像兩只螞蟻。男人一下又一下拍著小華的背,男人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拍著小華的背。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在各自的胸膛裡,咚咚咚地響著。很久以後,小華輕輕推開了男人。小華微笑著攏了攏自己的頭發,小華說,天快亮了,我們得分開了。分開之前,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也下崗了,和我的老公一起下崗了。我的老公湊了錢開公司,也忙得很辛苦,也像你一樣會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我給他洗腳。他給了我許多承諾,就像你給了你的女人許多承諾一樣。現在他的公司並不景氣,但是我在想,如果他發財了,又怎麼樣呢。
小華邊說,邊倒退著前進。說完的時候,她側過頭向他擺了擺手,意思是再見了朋友。然後小華轉過身,只留給男人一個背影。小華一直向前走著,她踩雪的聲音咯吱咯吱地,在這個靜夜顯得清晰。小華的背影,在路燈下成了一粒黑豆,最後這粒黑豆也不見了,這粒黑豆隱進了茫茫的雪中。男人呆呆地站著。男人站在他的那輛汽車邊。車身上已經積了很厚的雪,他就想,等一下坐進車裡的話,是不是就坐在了一堆雪的包圍圈裡。他突然沒有了動一下的欲望,他呆呆地站在車邊,站成了另一輛靜止的車,或者說是突然伸出根須的樹。因為有了騎車和行走,他的腳底是熱的,湧著一浪一浪的熱。他索性就甩掉了皮鞋,赤足立在雪地裡。雪很快讓他的腳變成了紅色,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從腳底板往上升,很像是一條叫做幸福的蜈蚣在沿著他的身子往上爬。
男人開始想一個他從走進玲瓏足浴時就開始想的問題,他的腦筋在急速地轉著。他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飄落的雪把他的頭發變成了白色,把他的眉毛和稀疏的胡子也變成了白色。男人就成了一個孤零零的雪人了。男人終於想起,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冬至。在去年的這一天,他按照冬至的傳統習俗,為自己已經過世的女人在地上灑過一杯酒。但是今年忘了,今年他在玲瓏足浴洗腳。
男人的身子動了動,有些微的雪開始撲撲往下掉。男人蹲了下去,男人蹲在車邊的雪地上,輕聲對自己說,今天是冬至。男人的聲音有些變了調,他再一次輕聲說,今天是冬至……後來他鑽進車門,車被雪包圍著,他也就被雪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