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聽到器皿撞擊的聲音,一種帶著硬度的金屬的聲音。她就想,一場殺戮就要開始了。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澤,身子輕微地動了一下。其實她可以看到醫生的眼睛,光潔的額頭以下,藍色的口罩以上。那是一雙好看的女人的眼睛,很專注的樣子,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冰冷,相反有些溫和。她在心裡就微微地笑了一下,她有些喜歡上這個年輕而眉目清秀的女醫生。女醫生的手向後伸去,護士遞上了一把她叫不出名的器具。器具迎向了她,她想,來吧,來吧。她盡量地配合著女醫生,把自己的身體最大限度地打開,但她的心裡還是低低地嗚咽了一下。
她為自己腹中的孩子嗚咽。
她以前有一個很土的名字,像是父親隨便從地裡撿了一把泥巴捏起來的。那個名字叫阿毛。但是進城以後她就不叫阿毛了,進城以後她叫棉。梅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坐在床沿上,想了很久以後說,我叫棉。她的發音很低。梅蘭吐出了一口煙,把煙吐到她身上,她就抬手拼命趕著煙霧。梅蘭放肆地笑了起來,棉,棉,居然叫棉。梅蘭的聲音在煙霧裡穿行,煙霧裡還伸過了梅蘭的一只手,梅蘭在棉的胸脯上摸了一把說,挺結實的,真可惜啊!
棉笑了一下,很淒慘的笑。梅蘭站起身來,在棉面前狹小的空間裡走來走去。棉其實和梅蘭相處沒多久,就被胡個個接走了。胡個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名字,胡個個有一天讓棉為她做按摩。後來胡個個坐直了身子,盯著棉看了很久,說,剛來的吧。棉點了點頭。胡個個說,你跟我走。
女醫生的額頭有了細密的汗。棉想,女醫生是個令人愛憐的女人。女醫生有一雙纖長的手,現在這雙手戴著醫用的薄橡膠手套。器械像建築工地上的抓機,“抓機”伸出爪子,在棉的血與肉之間鼓搗著。棉想,會不會把自己搗碎了。棉能想象器械進入身體的樣子,器械把她的心揪起來,肌肉揪起來,然後毫不留情地一扯,就把血肉生生地從她身上憤怒地揪了下來。棉的眼睛盯著天花板,除了灰白,棉什麼也沒有看到。棉想,現在胡個個一定坐在車子裡,無聊地抽著煙。是胡個個陪棉來的,因為她肚子裡的骨肉,是胡個個有一天不小心種下的。胡個個不可能陪她進醫院,胡個個只負責接和送,並且為她的手術費買單。
棉的手觸到了稍有些生硬的床單,其實那是消過毒的干淨的床單。棉的手就抓了一把床單,把它抓得緊緊的。有汗珠從她的皮膚裡冒出來。她的身子,多麼像一口冒著汗的井。女人的身子,都像井。女人的怨氣也像井一樣,冰涼,並且永不干涸。棉抓著床單,心想,這床單上,有多少個女人來把自己的血肉分離。女醫生噓了一口氣,她微微笑了一下,好像說了一些什麼。棉沒有聽到,棉發現自己的聽力在瞬間消失,但是她一點也沒有驚慌,她樂意生活在無聲世界裡。後來棉在護士的幫助下,把自己整理了一下。下地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走路有些異樣。她看到女醫生摘了帽子和藍色口罩,正低著身子,在白色的水池邊洗手。棉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女醫生。女醫生洗手洗得很緩慢,手上還泛著洗手液的白色小泡。那些小泡在干淨的水的沖洗下漸漸逃遁遠去。女醫生洗完手,轉過臉來,又朝棉笑了一下。棉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牆上,她很年輕,不知道累,和胡個個纏綿時從未感到過累。但是她現在有些累了,她給了女醫生一個蒼白的微笑。女醫生的眉目如此清秀,女醫生的笑容那麼美。女醫生從棉的身邊走了過去,走過去以前,女醫生說,棉,活著就是折騰。棉後來摸著牆壁走路。在緩慢地走向醫院門口的過程中,她的腦子裡一直都回響著女醫生的那句話。女醫生說,棉,活著就是折騰。棉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才發現黃昏前的灰黃,已從四面八方向她罩了下來,像給她穿上一件巨大的衣裳一樣。灰黃說,你抬手,棉就聽話地抬起手。灰黃說,你抬腿,棉又聽話地抬起腿。很短的時間裡,表情木訥的棉穿上了黃昏的外套。胡個個搖下了車窗,說,上車吧。她很聽話地上車,機械地扣上保險帶。這是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帕薩特像一條黑魚。棉想,我是魚裡面的一個魚泡泡吧?胡個個說,你痛嗎?棉微笑著。胡個個說,你痛不痛?棉仍然微笑著。胡個個說,你耳朵聾了?棉還是微笑著。胡個個不再說話了,好久以後,棉才說,我不痛,但是我難過。我在想,黑暗裡離去的這個生命,是像你還是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沒有來這世界,就被這個世界槍斃了。那麼,他犯的是什麼罪?胡個個驚訝地望著棉,但是最後胡個個仍然什麼也沒有說。
棉喜歡棉布床單,棉有很多花色的棉布床單。
二
現在城裡人都在使用床罩了,但是棉不喜歡床罩,棉喜歡床單。有些是卡通的圖案,有些是不規則的圖形,有些是單一的某種顏色。棉睡在不同的棉布床單上,感覺每一天都是新鮮的。天冷的時候,她翻曬被子和床單,然後在下午把曬軟了的棉被重新鋪好。她伏在床單上,聞著棉布的氣息,那上面附著陽光的氣味,令她的身子骨散了開來。身子骨一散開,就想睡覺。棉喜歡趴著睡覺,棉一睡,就把一個下午給睡了過去。棉的日子是慵懶的,因為棉無所事事。
棉在寬大的棕床上吃東西,看電視,有時候也學城裡人的模樣,在客廳裡跳一會兒健身操。棉的骨肉是很勻稱的,但是在新居裡住了一個多月後,她突然發現腰肢上多出了一團鼓鼓的肉。棉就有些慌亂,害怕胡個個會不會不喜歡她了。她記得胡個個到美容廳不遠的地方等她的時候,她回頭看了梅蘭一眼。梅蘭的眼神裡,有些妒忌的內容。棉在梅蘭的面前站了很久,梅蘭坐在沙發上抽煙,梅蘭的臉剛好和棉的小腹齊平。梅蘭就一口口往棉的小腹上噴著煙。棉後來伸出了手,她把手伸向了梅蘭亂蓬蓬的頭發叢中。梅蘭的頭發,像雞窩。棉撫摸梅蘭的頭發,就像是在雞窩裡摸索著想要掏出雞蛋來的樣子。後來棉輕聲說,我走了,胡個個在等我。棉走出了美容廳,棉走出很遠的時候,回頭看到梅蘭把身子半倚在美容廳的門框上。棉就對著梅蘭笑了一下,然後棉就一直沒有回頭。她走到很遠的大馬路上,對帕薩特裡面坐著的胡個個說,走吧。帕薩特就很聽話地走了。
胡個個租了一套帶家具的房子,二居室,整潔而干淨。胡個個帶著棉進門,並且把鑰匙給了棉。棉坐在那張寬大的棕床上,那是東家留下來的床。棉就想,東家夫婦,一定在這張床上纏綿過無數回。這樣想著,棉的臉就紅了一下。棉的第一次是給胡個個的,棉一直都在猜測著第一次值多少錢,但是胡個個不肯說,棉就想,美容廳老板娘一定狠狠地賺了一把。胡個個讓她疼痛,撕心裂肺的那種。棉忍不住叫了起來,隔壁傳來了一聲輕笑,棉就想,那一定是梅蘭這個臭女人的笑聲。棉不再叫了,她拼命地忍著。胡個個喜歡上了棉。胡個個不讓棉接任何客人,他把棉接走了,他要給棉一個家。胡個個一個星期只來一次,胡個個是個有家的男人。所以,棉的日子過得有些寂寞,她沒日沒夜地看電視。胡個個來的時候,棉給他做菜,陪他喝酒,然後一起洗澡和上床。胡個個伏在她身上的時候,很激動,棉就在他身下嫵媚地笑了,想,這個男人怎麼像少年。胡個個一個月給棉一次錢,他不是大老板,但他是一個小老板,每年花個幾萬塊錢養一個女人,他養得起。棉的身邊並沒有多少錢,她不太喜歡錢,或者說,她不太在乎錢,但是她想要錢。因為她要把錢郵給家裡,家裡只有娘和弟弟。娘才四十多歲,但是看上去最起碼有六十歲了。娘的臉上總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好像生活在舊社會一樣。棉離開家的時候,先是走到弟弟的床邊,對臉色蠟黃的弟弟說,姐走了,你等著姐給你寄錢來治病。然後棉對娘笑了一下,棉的臉藏在屋簷底下半明半暗的光線裡,這樣的臉顯得有些
不太真實。娘牽動了一下嘴角,看樣子是想要擠出一個笑容來,但是最後沒有成功。棉走了,她在城裡找了許多工作,但是打了半年工,都沒能存下一分錢往家裡寄。有一天她走過一條小街,那是一條叫“萬壽”的小街。她看到許多美容廳,鱗次櫛比地站立著。有好多家美容廳的窗玻璃上貼著招洗頭工的啟事。她還看到一個倚在門框上抽煙的女人,後來她才知道,這個穿短裙的露出粗壯大腿的女人叫梅蘭。她沖著梅蘭笑了一下,梅蘭也笑了一下,噴出一口煙。兩個女人的目光,就穿過了煙霧糾纏著一起。一個目光說,要不,我留這兒打工吧。另一個目光說,好的,你要來就來吧。然後,棉就一步步順著梅蘭的目光走了過去。
棉的第一個客人是胡個個,一個儒雅的男人。棉整理著頭發的時候,問胡個個,你這樣的男人,也會來這地方?胡個個愣了一下,說,男人都一樣,男人都是畜生。棉的目光抬了起來,她想不到胡個個會說這樣的話。棉說,你也是?胡個個點了點頭,然後她走出了小包房。棉後來從老板娘手裡接過了五百塊錢,嶄新的,像刀子一樣薄而鋒利。棉想,錢像刀一樣,是可以殺人的。棉一直撫摸著那五百塊錢,棉想,我的處女身,價值五百塊。她在第二天就把五百塊錢寄給了家裡,填匯款單的時候,她看到字跡越來越模糊了。棉在心裡說,弟弟,姐對得起你了。
現在棉每月都從胡個個這兒領工資。胡個個不是棉的男人,是棉的老板。胡個個說喜歡棉。棉想,胡個個是喜歡她的身體,那麼青春逼人的身體。但是棉沒有說出來,棉總是很賣力地和胡個個在一起,努力地讓胡個個滿意。在床單上,留下了胡個個的汗水和體味,留下了胡個個的頭發。胡個個來一次,棉就換一次床單。棉已經有了許多床單,她常去不遠的月牙兒棉布店,從老板娘手裡買下一塊又一塊的床單。棉把新床單浸在水裡,然後撈起來晾干,然後鋪到床上,等待胡個個的光臨。
棉把換下的床單整齊地疊好,藏在衣櫃裡。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她就把床單一張張鋪在床上,一張張深情地撫摸著,像撫摸著情人的皮膚一樣。她喜歡這樣的溫軟。她給娘寫信,說,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當售樓小姐,很賺錢。
三
那已經是很久以後了,很久是什麼概念?很久是半年。半年後的某一天,棉把自己蜷縮在床單裡。棉喜歡把自己的身子藏在床單裡。洗完澡的時候,濕漉漉地從衛生間裡出來,鑽進鋪好的棉布床單裡。棉把床單卷起來,她的骨肉就像繭裡的蠶一樣了。她是一只安靜的白嫩的蠶,在棉布的包裹下,她感到安全和寧靜。很長的時間裡,她都一動不動地蟄伏著。身上的水珠濕透了床單,涼涼地滲出來,留下一小片一小片的水的印記。棉在棉布床單裡面竊喜,有時候甚至笑出聲來,有時候,她撫摸和探尋著自己的身體,多麼簡單的快樂啊。
收到娘的來信的時候,棉坐在床沿邊看信。看完信,棉起身走到了窗前,透過窗子能看到樓下的綠化帶和一條馬路。她仔細地看著馬路上的行人,像是想要看透城裡人一樣。後來她去洗澡,一邊洗澡一邊唱歌,認真而仔細地撫摸著自己的身體,並且親吻著唇能觸及的地方。她的唇落在肌膚上,有些澀澀的水的味道。舌頭伸出來,輕輕舔了一下,她想,她在舔著自己的青春。她在一寸寸埋葬自己的青春。水花從噴頭上落下來,讓她難以睜眼。水花的聲音,單調地響著。水花的聲音終於結束了,從噴淋龍頭上,只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棉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小巧而結實的乳房,微微翹的屁股,皮膚上面還泛著水的色澤。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一點點下滑,鳥的翅膀一樣,掠過自己的胸,落在溫軟的小腹上。然後緩慢地後移,落在屁股上,最後她蹲了下去,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身體,像一個弧度很好的小球。這個時候,她才開始嗚咽,很輕聲地嗚咽。
從衛生間出來,赤腳踏在地板上時,有水珠從她的身上跌落。她看到了床上鋪開的床單,她像是精子抱著卵子奮不顧身地撲向子宮一樣,撲向了床單。床單,多麼像是巨大的翅膀,棉需要這樣有力的翅膀。棉把自己裹了起來,在床單卷起來的空間裡,她開始一場綿長的哭泣。娘在信裡說,你的弟弟已經不在人世了,走的時候,弟弟嘴裡一直念叨,姐姐,我來生報答你。
棉不能不哭。棉怎能不哭。
棉就在床單形成的黑暗裡,開始一場痛哭。她咬著床單哭,床單被她咬出了一個小洞,床單尖叫了一下,但是床單仍然伸出了溫厚的手,輕輕撫摸著棉的身體說,不要哭,你已經盡力了,不要哭。後來棉果然不哭了,棉想,我要回家去了。弟弟不在了,我還留在這裡干什麼?如果這兒是家,那麼也可以留下來。關鍵這兒不是家,這兒只是胡個個的落腳點。
胡個個的夫人,是一家醫院的大夫。
胡個個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了撫摸著床單的棉。床單上是窗外灑進來的星星點點的陽光。胡個個說,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床單。棉沒有說話,而是伏在了床單上。她把身子屈起來,一動不動,像一只睡著的狐。胡個個的手落了下去,落在棉的背上。棉的身子骨動了一下。胡個個的手伸向棉的臉,他把棉的臉轉過來,看到棉淚流滿面。胡個個就細心地擦著棉的淚。棉撲進了胡個個的懷裡,想,現在,才有了戀愛的味道,才像是她的男人。胡個個說,怎麼回事?棉露出了笑容,是那種淒慘的笑容。棉說,沒什麼。棉開始脫去自己身上的棉布睡袍,棉把手伸向了胡個個,棉調動了胡個個,棉讓胡個個沉醉在她的身體裡面。一次以後,又是一次。胡個個累了,胡個個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他撫摸著棉的臉問,你今天怎麼啦?
棉說,沒什麼。但是棉接著又說,胡個個,我要回蘭溪去了。棉的老家在蘭溪,棉一直沒有說起過老家在蘭溪。胡個個不知道蘭溪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只知道,很遙遠,一定會很美吧。胡個個說,為什麼?棉說,不為什麼,想回去了。胡個個愣了很長時間,說,是不是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棉笑了,她理了一下掛在腮邊的頭發,她的眼仍然紅腫著,但是笑容卻很明媚。棉說,大概是的。我們,本來就算不了什麼,只是露水鴛鴦而已。胡個個聽了,把頭埋在了膝蓋裡不再說話。
胡個個看著棉整理東西。棉把一張張床單整齊地疊好,放在拉桿箱裡。胡個個說,你要那麼多床單干什麼。棉抬起頭說,留個紀念,每一張床單上,我們都睡過的。胡個個掏出了一疊錢,公事公辦地塞到棉的手裡,說,這是這個月的錢。棉說,這個月還差五天,我找你錢。胡個個說,算了。棉說,不能算了。棉果然找了胡個個錢,胡個個拿著錢,說,以後如果有什麼困難,你來找我吧。棉說,你對我有那麼好?胡個個說,我喜歡你的,你信嗎?棉說,我不知道該不該信。現在,信不信都不重要了,反正,我要回蘭溪去了。
胡個個走的時候,眼睛突然就紅了。胡個個走到門邊,打開門,合上門。棉望著胡個個背影消失的地方,傻傻地站了好久。她的身邊,是一只打開的拉桿箱,箱子裡面躺著安靜的床單。床單看了棉一眼,歎了一口氣。棉拉著箱子走出屋子之前,把一個鑰匙放在了桌子上。鑰匙觸碰到桌面時,發出了喑啞的聲音。棉回過頭,看了一眼棕床,那上面有她的影子。
四
棉乘火車到了蘭溪,然後又坐出租車到了村口。棉在村口下了車,然後她拉著拉桿箱進村。
村口的一棵樹下,站著許多人。好像,江南的村口,都規定得有一棵樹似的。棉提前擠出一個笑容,她對自己說,我在城裡是售樓小姐,所以我得擠出一個售樓小姐的笑容,我得邁出售樓小姐的步伐。現在,售樓小姐棉離村裡人越來越近。村裡人不知道棉已經叫棉了,他們只知道,一個叫阿毛的女孩子去城裡打工,又回來了。她穿著光鮮,她的頭發焗過了,她和城裡人沒有什麼兩樣。
村裡人也在笑,他們看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從身邊走過去,走向村子的深處。棉的家就藏在村子的深處,棉的瘦小的娘也藏在村子的深處。娘的手裡,拿著一只喂雞用的破瓷盆。一小縷陽光落下來,落在她的手上,棉清楚地看到了娘手上不小心沾上的米糠飯。娘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像雕塑一樣。她看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拉著拉桿箱出現在她面前。後來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再動了一下。動了無數下後,她的喉嚨裡翻滾出幾個音節,你是阿毛?
棉點了一下頭。棉的鼻子忽然就酸了。娘咧開嘴,露出一嘴黃牙笑了起來,說,小毛走了。小毛就是弟弟。娘接著說,小毛走了,阿毛回來了。小毛走了,阿毛回來了。小毛走了,阿毛回來了。娘已經轉過了身,卻仍然不停地重復著同一句話。棉跟在娘的身後進屋,屋子裡很暗,黑暗像一張嘴,一下子把棉吞了下去。
棉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棉的眼睛稍稍適應了黑暗以後,看到了牆上的弟弟。弟弟那麼年輕,其實不叫年輕,應該還是一個孩子吧。從弟弟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看到一雙憂傷的眼睛。棉想,這是天安排的,就像天安排她去了城裡,天安排她和胡個個住在一起,天安排爹早就去了,接著弟弟也去了。娘回過了頭,很怪異地笑著說,阿毛,村裡人說,你在做雞?你怎麼可以做雞?棉咬了一下嘴唇。棉的心一下子涼了,想,娘怎麼可以對她說這個難聽的字,娘怎麼可以對女兒這樣說。又想,村裡人怎麼知道她在美容廳待過,她只在美容廳待了幾天就被胡個個接走了的。棉又咬了一下嘴唇說,做雞不好嗎,做雞可以掙錢給弟弟治病。娘突然哭了,娘一邊哭一邊發出含混的聲音——娘在村子裡沒法活了,娘被村裡人的唾沫淹死了。棉呆呆地在黑暗的屋子裡站了很久。後來她掏出了一疊錢,放到小方桌上。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了小方桌邊,她像影子一樣飄到桌邊坐了下來,開始專心地數錢。她數錢的時候,不時沾一些唾沫星子在手指頭上。棉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但是她最後還是笑了。娘不喜歡棉做雞,但是喜歡數棉做雞掙來的錢。在娘的眼裡,錢實在是太重要了。娘數完錢,抬起頭來送給棉一個笑容,說,這麼多啊?棉說,那是你女兒賣肉的錢。棉在村裡走的時候,許多人都和她友善地打招呼,但是許多人卻在背後說著一個字,雞。雞,雞,雞。他們說阿毛這個人不要好,一點臉也不要的,在城裡陪男人困覺,是個雞婆。他們說,別看她穿得那麼光鮮,其實都是讓男人睡了以後,才會有錢買這樣的衣服的。
棉笑了笑。棉一直都笑著,她知道村裡有些人故意大著聲音說她,好讓她聽到,好讓她難過。棉經過一堆閒聊的女人身邊時,聽到女人們爆發出一陣充滿內容的笑聲。她們趿著拖鞋,她們卷著褲腿,她們的腿上溝溝壑壑,她們的皮膚已經被風和日頭侵蝕得不成樣子。但是她們有資本取笑棉。一個鴨嗓子叫住了棉,鴨嗓子說,阿毛,你在城裡做售樓小姐,很賺錢是不是?棉停下腳步,迎向她們的目光,說,是的。女人們都相視大笑起來。棉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臉上掠過。棉說,你們就是丟到城裡的大街上,免費送人,也不會有人看上你們的。不要太得意,太得意,不好。女人們一下子愣住了。
棉走了。棉回到家的時候,看到一個遠房親戚正和娘在聊天。遠房親戚拉著娘的手,裝出了無比親熱的樣子,棉的胃裡冒起了一陣酸水。遠房親戚是一個媒婆樣的老女人,她的笑容,像雞皮一樣盛開著。老女人說,阿毛,你在城裡掙了錢,我想向你借點錢,給你表哥討老婆。棉開始想表哥的模樣,那是一個遠房的表哥,她一點也記不起表哥的樣子。棉笑了,說,沒啦,我沒錢啦,用完啦。老女人的臉在陽光底下漸漸陰了下來,她的聲音也陰了下來。棉的汗毛豎了豎,想,多麼陰的女人。老女人陰冷的話,涼颼颼地傳了過來。老女人說,你在城裡賣肉,會沒有錢余下來?
棉走到了老女人的身邊,她的臉和老女人的臉已經很近了,棉聞到了老女人嘴裡散發出來的腐敗的氣味。但是棉沒有把臉移開,棉笑著說,那你不會讓你女兒去賣嗎?老女人突然跳了起來,說,我才不會讓她做那麼不要臉的事呢。棉說,那你為什麼要向不要臉的女人借錢?老女人愣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後來她像一只瘋狗一樣躥了起來,拍著屁股罵,婊子,婊子,婊子。
棉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空中,伸得那麼高遠,然後又落下來,落在了老女人的臉上。棉看到自己的手又伸向了空中,又落下來。
啪啪的聲音很清脆,老女人的叫聲突然停止,她捂著臉愣愣地看了棉很久,然後呼天搶地地奔出了院子。棉輕輕拍了拍手掌,對一旁發呆的娘笑了一下。笑著笑著,棉卻哭了。
棉愛上了自己家破舊的閣樓。
棉很久都沒有上過閣樓了。棉是踩著樓梯上的灰塵往閣樓上走的。閣樓不太大,有些低矮。閣樓上,破碎的瓦片漏下許多細碎的光線,拍打在樓板上。棉在閣樓上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那時候,她在樓板上爬來爬去,爬到做小商人的父親的肚皮上。父親很早就死了。父親死了以後,閣樓就開始破敗。娘沒錢,她沒有錢請人來修,閣樓就越來越破敗。
棉看到光線裡有許多灰塵在飛舞,像是很歡樂的樣子。棉就把手伸出去,伸到光影裡。棉的手心裡,多了一塊亮白。棉笑了一下。她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把閣樓打掃干淨,並且用濕布擦洗得清清爽爽。閣樓上,濕漉漉的,夾雜著灰塵的氣息。棉在閣樓裡走來走去,閣樓的樓板就咯吱咯吱地響著。棉坐在閣樓的地板上,聞到了潮濕的木頭的氣息,很好聞的溫暖的味道。
五
她的手就一次次地撫摸著閣樓的木地板。她想,這是一個人的閣樓,這個閣樓是她的。她把一雙鞋子放在了木窗戶上,那是一雙漂亮的拖鞋,拖鞋就在陽光下泛著好看的光澤。她光著腳丫,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有時候,她會踮起腳尖,模仿芭蕾的動作。有時候,她躺倒在地板上,把身子曲起來。後來她把那只拉桿箱吃力地拎上了閣樓,打開箱子,裡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她把臉埋在床單裡,貪婪地聞著棉布的氣息。黃昏一點點來臨,光線顯得有些無力,是很柔軟的那種。棉在柔軟的光線裡站直了身子,輕輕解開了衣服的扣子,一粒,兩粒。衣服順著她的手滑落在地上,接下去是褲子,接下去是內衣和內褲。她的整個身子,呈現在柔軟的淡黃色的光線裡,半明半暗的。她的雙手輕輕攏起來,輕輕捧起自己的乳房。然後,手從乳房上下滑,攬住了自己小小的腰。光影在她上翹的屁股上跳著,然後又跑開了。棉的心裡開始歡笑,她找了一塊淡藍色的棉布床單,輕輕把自己的身子裹了起來。這個時候,她成了一只蠶,一只繭中的白淨的蠶。她伏下身,在地板上躺倒,輕輕地蠕動著,像一場一個人的艷麗舞蹈。
娘是黃昏的時候回來的。因為棉的緣故,娘的背上也時常落下村裡人的目光。娘感到背上總是火辣辣的。娘回來的時候,看到樓梯上的灰塵不見了。於是她緩慢地上樓,上樓的時候,想象著在閣樓上可以見到的情景。她終於看到一個裸著身子的女人,手裡捏著一把剪刀,身邊放著一只拉桿箱。剪刀在床單上剪開一個小口子,然後女人用力地撕著。她的身子,彩帶一樣地披滿了不少棉布條。閣樓的橫梁上,也掛下了許多布條,很像是飛揚的紙幡。娘揉了揉眼睛,她想起毛大的媳婦,因為和毛大吵了幾句,就在閣樓上上吊死了。娘的臉一下子變白了,用驚恐的眼神望著一條條棉布。棉很輕地笑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她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閣樓上,黑灰的影子。她知道是娘,她聽到娘的呼吸聲很急促。娘的小腳邁動步子走了過來,兩條腿抖動著。走到棉的面前時,娘的腿徹底軟了,跪了下去。娘說,阿毛,你不能死。
棉說,你怎麼知道我要死,我什麼時候說要死了。娘說,我看你的樣子,就是要死的樣子。棉沒再說什麼,把娘拉了起來。拉娘起身的時候,她感到娘的身體很輕,像只有一層軀殼。就想,娘這一生,多麼不易。這時候棉聽到了院子裡嘈雜的聲音,聲音越來越響,傳到了閣樓上。接著,是屋門被推開的聲音,接著,是上閣樓的聲音。娘尖叫了一聲,然後,娘就被人架到了一邊。娘看到老女人帶著四個女人,一個是她的妯娌,兩個是她的女兒,還有一個是她的大兒媳,她們像娘子軍一樣沖上了閣樓,把棉架起來就往院子裡扔。棉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音,是自己的身體和地面接觸的聲音。她感受到了身體的疼痛。老女人就是想借錢的親戚。老女人拍拍巴掌走到娘的身邊說,老姐妹,這事跟你沒關系,我只找這個小婊子算賬,你最好不要摻和進來。娘無力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她被一個粗壯的女人從背後緊緊箍住了。然後,幾個黑影圍住了棉。棉抬頭看了看天,她看到天色完全黑了。她能想象村子裡紛至沓來的腳步聲,果然沒多久,腳步聲隱隱地響了起來。老女人對著院子外面的人喊,大家看看,這個小婊子居然敢打我兩巴掌,怎麼說我還是她的遠房表姨。你們看,這個小婊子沒男人玩,就自己玩自己,一個人脫光衣服在閣樓上玩。棉笑了一下,因為她看到了自己身上還披著的棉布條。接著,幾雙手抓了過來,幾條腿踹了過來。棉沒有反抗,她感到身上火辣辣的,被抓出了無數條血痕。小腹被踹了一腳,痛得她出了一身汗。棉想,黑夜來臨了,黑夜來臨了。黑夜果然就來臨了。不久,幾個女人罵罵咧咧地離去,剩下被松開雙手的娘和躺在院子裡泥地上的棉。
娘說,地下涼的。棉笑了起來,哈哈哈的笑聲很尖利地回蕩在村子的上空。棉說,小婊子不怕涼。娘說,地下涼的。棉接著笑,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小婊子,小婊子什麼都不怕的。娘說,你會不會想不開,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爹走了,你弟也走了,剩下我們兩個女人,所以你不能想不開。棉玩著手中的棉布條,棉說,娘,我怎麼會想不開,我為了救弟弟,連身子都賣給人家了,我怎麼會捨得死。娘,你放心吧,我不僅要活下去,而且我要活得好好的。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要在城裡買房子,我要接你到城裡住。我要把那麼瘦的你,給養肥了。我,我,我現在唱首歌吧。
黑夜鋪天蓋地。蓋住棉和她的流行歌曲。娘傻愣愣地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六
棉站在院門口,對娘說,娘我走了,你等著我來接你。我說話算話的,你一定要等我。棉說完就轉身走了。她拉著她空落落的拉桿箱走的。那些棉布床單都被撕碎了,掛在院裡的竹竿上,像是在為靈魂超度。棉想,我已經死過一回,床單們,你們為我超度。床單們飄忽的樣子顯得很憂傷,它們點了點頭,身子就輕輕飛舞起來。
棉在娘的視線裡越走越遠。棉經過村口的時候,看到村口大樟樹下站著許多人。棉把自己的身子挺了一挺,然後露出微笑,一步步從村口人們的眼皮底下走過。她聽到有竊竊私語的聲音,但是她昂著頭,拉著拉桿箱,從村口再一次走了出去。
棉回到城裡的時候,給胡個個打了一個電話。手機是一個女人接的。棉說,對不起,我打錯了。女人說,你沒有打錯,你一定是棉。棉說,你是誰?女人說我是胡個個的老婆。棉無所謂了,說,你想怎麼樣。女人說,我不想怎麼樣,我想對你說,自古只有女人自己才會害女人。我早就知道你們的事,只是沒有點破而已。就算你不承認傷害過我,都沒用。現在,胡個個做非法生意,被抓進去了。有情有義的你,去看看他吧。
16電話掛了。棉在火車站呆呆地坐了半天,然後起身打出租車。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她只知道,等她賺了一點錢後,她一定會去看胡個個的,給胡個個買兩條大紅鷹香煙抽。畢竟,這是她生命裡的第一個男人。但是,現在,她應該去哪兒呢。梅蘭喜歡靠在美容廳的門框邊抽煙。梅蘭看著街上的人群,像螞蟻一樣走來走去,心想,人和螞蟻有什麼分別。她吐出了一口一口的煙,把煙噴向大街,好像要和大街過不去。她的目光穿透煙霧,突然看到了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她拉著拉桿箱,滑稽得像是拉著一種道具似的。梅蘭想,怎麼會是她。女人一步一步,步子沉穩地向她走來。走到她面前時,笑了一下。梅蘭也笑了,她回頭張望了一下,輕聲說,你回來啦。
七
棉在狹小的包房裡坐著。她把身子坐得很直,昏黃的光線投在她的臉上。她的手,一直在絞著床單,好像是為了排遣寂寞似的。床單髒兮兮的,是那種會令棉皺眉的髒。但是在猶豫了片刻以後,棉堅定地伸向了床單,輕輕地把玩著。空氣有些渾濁,夾雜著劣質香水的味道。這樣的味道,令棉打了無數個噴嚏。在一個男人出現以前,棉主要在想著兩個人,一個是娘,什麼時候接娘來城裡?一個是胡個個,什麼時候去看胡個個?
人影一晃。一個噴著酒氣的男人出現在小包房裡。棉抬起目光,迎向豬一樣的男人。男人看著棉,看上去,他有些滿意,他打了一個很滿意的酒嗝。棉輕笑了一下,拍拍床單,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