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夜來臨的時候，她就抱著自己的膀子站在窗前，看黑夜是怎樣從遙遠的地方，像潮水一樣一點點漫過來的。她穿著真絲睡袍。她喜歡真絲，因為真絲讓她性感和風情萬種，令她的生活更顯華貴。她的手指伸了出去，指頭落在窗外，像要把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當做鋼琴一樣彈奏。她的手指頎長白皙又不失肉感，在暮色裡虛張聲勢地揮舞著。暮色有些涼。暮色在黑夜真正來臨以前，像一個穿著灰衣服的老頭。
樓下空地上停了一輛車。車像一只碩大的甲蟲，很安靜地蟄伏著。車是從另一個地方過來的，瞪著兩只雪亮的眼睛驅趕暮色。車燈熄了，車門打開，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車裡下來。那是她的鄰居，一個警察。警察也住在六樓，住在她的對門。有許多次，她和警察在樓梯裡碰到，相互笑一笑。她發現警察四十來歲的人了，笑起來卻像孩子。她隱約知道警察姓周，所以她在心裡把他叫做警察周。
對門傳來了鑰匙轉動鎖把的聲音。那一定是警察周在開門。她記得警察周的老婆好像腰不太好，兩只手老是叉著腰走路，而且總給人病懨懨的感覺。警察周的女兒好像是上了高中，最起碼也得上初三了。她常和警察周一起出現，那是因為警察周要送她上學。其他關於警察周一家的情況，她知之甚少，而且警察周老婆的臉，在她的記憶裡一直是模糊而飄忽不定的。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用心看過這個住在她對門的，年齡和她不相上下的女人。
她的手指頭仍然落在窗外，仍然虛張聲勢地揮舞著。手指頭起先攪動的是暮色，然後黑夜像突然伸過來的一只手，握了她的手一下。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她想現在黑夜真的來臨了。而這時候，她的手指頭忽然感受到了零星的濕潤，這些濕潤向著她的身體蔓延。一會兒，她的手臂也濕了。是一場悄無聲息的夜雨，把她伸出窗外的手給打濕了。她的心裡歡叫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兩只手就在空中跳舞。她想握住雨，卻被雨給握住了。這讓她突然想起初戀時，和老公一起去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們被一場春雨包圍。春雨是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的，春雨嘰嘰笑著一把把他們抱在懷裡說，看你們往哪兒跑。那時候她整個人都濕潤了，她整個人都蜷在了老公的懷裡。那時候他還是她的男朋友。男朋友在雨中把她放到了山坡的草地上。草地是濕潤的，空氣是濕潤的，她也是濕潤的。她閉著眼睛，把自己的身體徹底地打開。她是一扇打開的門，通往天堂。老公就在這扇門裡進進出出，從起先的羞澀、好奇、左顧右盼，到幾年以後的木然、毫無激情。她想，這是過程。
而她也是木然的。她曾經在初戀的那場春雨裡戰栗。她蜷在不知所措的男友身下，看到男友那因為激動而漲紅了的臉。身下是濕潤的草，草舉著草尖扎著她的屁股、腰背、大腿，讓她有一種類似蟲子爬過的酥癢感。男友咬著嘴唇，張皇著尋找一條通往山谷的路。而她最後抱住了男友的頭，她的身子骨在男友不得要領的占領過程中，戰栗了起來。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而且，她還發出了一聲驚呼。但是幾年以後，她也木然了。不知不覺的，想要不木然，都難。她想，戰栗是一種美好的感覺，這種感覺早已離她而去。老公被政府派往日本深造，老公深造回來後，職位一定會往上升一級。老公職位的變化，其實和她是無關的。
很長時間裡她都把手伸在窗外，伸在一堆夜色和一堆雨裡。一個叫亞當的男人，正在一步步走近她。亞當是一個二十四歲的男孩子，長得高大但卻不成熟。她已經三十六歲了，她比亞當大了十二歲，但是亞當卻死死纏住了她。亞當給她發第一條短信時，她笑了笑，沒有回，把短信給刪了。亞當就一直給她發短信。她知道亞當和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正在熱戀著，亞當的熱戀大約相當於當年她和老公的熱戀吧。後來她回了一條短信，她在短信裡說，你有女朋友的，為什麼來纏一個老太婆？
亞當在短信裡說，我可以馬上就沒有女朋友。
她在短信裡說，你就對你女朋友負這樣的責任？
亞當在短信裡說，這不是責任問題，是愛不愛的問題。
她在短信裡說，沒有責任，何以談愛。
亞當在短信裡說，但是我想和你做愛。
她不再回復了，她的身體卻有了輕度的戰栗。亞當是年輕的，體形健美，而她很久都沒有和男人有過親近了。她想自己一定像一把久未打開的鎖一樣，銹住了。她的沉默，令亞當感到興奮。亞當的短信一條接一條地飛來，亞當的短信裡往往只有三個字：我想你。
現在，亞當一定在來她這兒的路上。這是他們的約定，亞當說，要為她過三十六歲的生日。她伸在窗外的手已經全濕了，皮肉上爬滿了水珠。她終於把手從窗外的黑暗和雨陣裡艱難地掙脫出來，用一塊白色柔軟的毛巾把手給擦干了。餐桌上放著已經做好的幾樣簡單的菜。她想，她是孤獨的，既然是孤獨的，為什麼不和一個男人一起共度一個夜晚？她把餐桌上的蠟燭點燃了，蠟燭插在一個法國產的銀質燭台上，那是老公從法國帶回來送給她的。現在，這個燭台舉著蠟燭，蠟燭舉著火苗，迎接的是一個叫亞當的男人。
她很安靜地坐在餐桌旁，托著腮。燭火的亮光就在她的臉上跳動，像一群清晨陽光下的小鳥。女兒在一個寄宿制的貴族學校上小學，女兒十歲了，人小鬼大，對人生居然有了自己的看法。看上去，女兒比她更懂得這個世界似的。老公也說她長不大。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沒長大？
敲門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起身去開門。亞當出現在門口，身上淋濕了。他揉了揉鼻子，那是一個高挺的、有著許多小雀斑的鼻子。她發現亞當經常有揉鼻子的小動作。亞當先是抱了抱她，用臉貼一下她的臉，然後亞當說，有干淨衣服讓我換嗎？
她抱著自己的膀子看了看亞當。她突然想，自己讓亞當來是不是一個錯誤。最後她還是進了房間在衣櫃裡拿老公的干淨睡衣。老公的睡衣，好像還有溫度，令她在把手伸向睡衣的時候，被灼痛了一下。她的手在瞬間有了遲疑，她甚至想把睡衣放回去，其實她並不願意看到一個年輕男人穿上自己老公的睡衣。她總是覺得，即便她和老公一點關系也沒有了，也不能在老公不同意的情況下，把睡衣貿然讓別的男人穿上。亞當的衣服已經脫了，赤條條地站在客廳裡，他似乎在等待著。在暗暗的燭光下，他身體的線條很好。她歎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把睡衣拿到了亞當面前。亞當換上睡衣，說，這麼慢？她沒有回答，只是皺了一下眉。她越來越懷疑自己的決定，為什麼讓亞當來一起過她這樣一個寂寞女人的生日，辛苦做好菜等著一個小男人，有沒有意義？
二
亞當穿著她老公的睡衣，走到她身邊，輕輕抱了抱她。亞當說，生日快樂。她就蜷在了亞當的懷裡，蜷在一個年輕男人的懷裡。她的身體觸到了老公的睡衣，好像那上面還殘留著老公的溫度和體味。很多時候，她也是這樣蜷縮在老公的懷裡，站在窗前看一場一場的夜雨。亞當說，來吧，我們一起吃東西。
亞當牽著她的手，他們在餐桌邊坐了下來。亞當把紅酒打開了，她很安靜地看著亞當，她看到的是一個大孩子，臉上掛著幼稚的笑容。咚咚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是紅酒落入杯中的聲音。亞當舉起了杯子，再次說，生日快樂。她想自己一定也舉杯了，因為她聽到了酒杯相碰時發出的清脆的聲音。她喝了一口酒，抿抿嘴。她是喜歡紅酒的，她一直以為，紅酒是那種能喝出酒的意境的酒。她有一絲失望，因為亞當沒有送給她哪怕價廉的胸針之類的禮物，或者是一束花。她突然感到難過，看著亞當津津有味地吃著她辛苦做的菜，她的難過越來越強烈。
只是她沒有把難過掛在臉上。她在微笑，微笑著用筷子撥動著碗裡的菜。她想起春天的時候，自己開著車一個人去了郊外。她把車停在一條很淺很小的溪邊，溪邊是一大片草。她聞到了植物的氣息，那是一種好聞的草腥味。她貪婪地吸了吸鼻子，一些陽光撥開雲層從天上銀針一樣掉下來。她突然覺得那些銀針扎進了自己的身體，並且在血管裡奔走，並不時地觸碰著血管壁。這就讓她略略有了痛感。一雙水晶涼鞋，漂亮的有著蝴蝶花搭瓣的涼鞋被她甩脫了。一雙骨肉勻稱的腳落入了水中，水包圍著她的腳，水想要把她的腳給一點點咬碎了，吞下去。她的身子，莫名地在陽光下有了一種戰栗，在這樣的戰栗裡，她的眼淚都忍不住滴落下來。這樣的戰栗讓她想起了初戀時，男朋友帶她上山。在山坡草地上，男朋友擁著她，輕輕打開她的門，讓她有了一種忍不住想驚聲尖叫的戰栗。整個下午，她都在那條無名的溪邊度過。她坐在一塊巨大的卵石上，把腳伸入水中，一直晃蕩。亞當在吃梭子蟹。亞當吃梭子蟹的樣子有些不太雅觀。亞當在吃一只梭子蟹的大腿，看上去他多麼像是在和梭子蟹握手。他不時用筷頭去捅蟹腿上的肉，用嘴巴吸時，發出了很響亮的聲音。看上去他的神情很專注，似乎是要和梭子蟹斗爭到底的樣子。她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想起老公也喜歡吃梭子蟹，但是老公吃蟹時是溫文爾雅的。她不再吃菜了，把頭側過來，望著亞當專注地吃梭子蟹。她突然覺得，在亞當面前，她不像情人，像媽媽。亞當有一輛叫做“野狼”的摩托車，是那種一發動就響起很大的轟鳴聲的車。現在，這種摩托車已經沒有人騎了，只有亞當在騎。亞當和女友談戀愛時，就騎著這匹“野狼”在大街小巷狂奔。他的女友留著披肩長發，坐在摩托車後座裙裾飄飄，長發飄飄，並不時地發出幾聲青春的尖叫。後來這輛摩托車的後面不見了女友，亞當把車停在了她的樓下。亞當給她發短信，在短信裡一遍遍說著情話。
她站在陽台上，看到樓下空地上站著一個穿運動服的高個子男孩。陽光拍打下來，讓她有些回到初戀的感覺。初戀的時候，老公也常來她家樓下，害得她吃飯都吃不好，總是匆匆扒幾口，然後一抹嘴就下樓。老爸有一次叫住了她。老爸正在喝酒，他的臉上呈現出酒精反應才會有的那種酡紅。老爸說，你在戀愛了。那時候她剛到門邊，堅決地搖頭說，沒有。老爸說，我和你媽戀愛時，也和你一樣心不在焉。她沒有反應，愣了一會兒。老爸接著說，樓下空地上，每天傍晚都站著的那個人，他是你男朋友吧。
老媽也笑了，慈眉善目的那種笑。她的臉紅了一下，心底裡卻升起了一種幸福。是的，她說。是的，我有男朋友了。老爸揮了一下手，說，去吧，別把爸媽忘到九霄雲外就行。那天她特別興奮，對男朋友說，我爸媽知道你了，你什麼時候去我家吧。後來，男朋友去了她家；後來他們結婚了；後來他們生了一個女兒，丈夫事業有成，他們是一個幸福的家；後來，丈夫去了日本深造，女兒上了貴族小學，她一個人在家裡照著鏡子數著人影。
再後來，亞當出現在她家的樓下。她在樓上看著風景，她把亞當看成了一道風景。住在對門的警察周把警車停在空地上時，會看一眼亞當。但是警察周的步子不會停，會匆匆上樓。有一次在樓梯口，警察周和她狹路相逢，他們都笑了一下。警察周說，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助，你盡管叫我。警察周的臉上堆滿了笑容，而在她的印象裡，警察周是一個不太會笑的人。她看到了警察周眼角密集的皺紋，她發現男人是不太會有皺紋的，男人常常只在笑的時候才有皺紋。她也笑了，說，好的，謝謝。然後他們交錯而過。但是她一直都在想，警察周為什麼要突然對她說這樣一句話。
她站在陽台上看著樓下的亞當。亞當把身子倚在摩托車上，不停地給她發著短信。亞當說，你下來，我用摩托車帶著你去兜風。她想起了那時候她坐在男朋友的自行車後邊，晃蕩著腳在江邊的一條大路上慢慢游蕩的情景。她的手就落在丈夫的腰上。後來他們有了車，她的手就不再落在丈夫的腰上了。她明明知道，手能不能攬住丈夫越來越肥的腰，其實和有沒有車是沒有關系的。但是她仍然這樣想，如果沒有買車，她還會從背後摟住丈夫。
亞當在短信裡說，你下來吧，你不下來，我天天在這兒等著你。她在短信裡說，你離開吧，你站在樓下，讓我怎麼做人。亞當在短信裡說，我不管那麼多，再說別人怎麼知道我等的是你。她在短信裡說，那你的女朋友呢，你的女朋友知道你在這兒等一個比你年長十二歲的女人？亞當在短信裡說，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我對女朋友說，我愛上了一個長我十二歲的女人。她在短信裡說，那你女朋友有沒有哭？亞當在短信裡說，她哭了，她說我神經有問題。她在短信裡說，我想也是，你的神經一定有問題。亞當在短信裡說，你再不下來，我就在樓下叫你名字了，我會說，我愛你。她有些驚惶了，像一只想要躲避獵人槍口的小兔。她回到客廳裡，光著腳丫來回走。她想起當年，當年的男朋友也是這樣死死地纏住了自己，像一條百折不撓的蛇。最後男朋友在眾多追求者中勝出，自行車後多了一位美女。有一次男朋友喝醉了，對她說，我要把你含在嘴裡。那時候她感動萬分，她想這一輩子就陪著這個男人平淡地活到老吧。現在，又一個男孩子，像一個傻乎乎的愣頭青一樣，在樓下等著她，口口聲聲要纏住她。她在短信裡說，不要喊，要不，你晚上再來吧。她仿佛聽到了亞當的歡呼。
亞當在短信裡說，幾點鍾，哪兒見？
她在短信裡說，十一點鍾，你離我樓下空地遠點，我找你。
她仿佛聽到了亞當的又一聲歡呼。她還聽到“野狼”摩托車離去的聲音，像野狼一樣嚎叫了一下，聲音漸漸遠去了。
她覺得有些疲憊，把身子躺倒在沙發上。整個白天，她就那麼懶洋洋地躺著。她的臉是熱的，所以她經常用手去撫摸自己的臉龐。她在想，是不是又要開始另一場戀愛，這場地下戀愛已經讓她心神不定。有時候她的心底裡在雀躍和歡呼，有時候她的心底裡又一片灰暗。一個在日本深造的男人，和一個在貴族小學求學的小女孩，他們的笑容，是她心底裡的一道坎。想要邁過去，多難。
她把自己身上的衣裙慢慢地脫去了，然後她站到了落地鏡子前。她纖白的手撫摸著乳房，乳房已經因為哺育小孩而下垂了，它是松垮的，乳頭也沒有了鮮活的顏色。她的手指頭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脖子頎長而性感，是令她滿意的部分。手指頭又落在小腹上，小腹略略有了贅肉，和當年的平坦與光滑已經有了天壤之別。小腹上還留有一道站立著的疤痕，像是蜈蚣的模樣。那是當年生女兒時留下的紀念。只有屁股，仍然結實地翹在那兒，像一只蘋果，性感，有光澤，對每一個男人都會構成誘惑。她的腿是漂亮的，頎長圓潤不失肉感，卻不胖。她穿著淡灰棉布裙子在大街上走過的時候，一陣風吹起裙角和頭發，她會用手壓一壓亂了的頭發。她感到許多男人的目光拋在了她身上，她就微笑了。她把步子邁得緩慢，像一個叫做《西西裡的美麗傳說》的電影裡的一個鏡頭。男人們用內容不同的目光剝她的衣裙，那是男人們的自由。因為法律規定，目光無罪。
在鏡子前站著時，她想，她是花呀，她曾經是一朵那麼嬌艷的花呀。她站在噴淋龍頭下洗澡，往身上擦沐浴露的時候，她也想，是花呀，曾經是那麼鮮嫩的花。沐浴露讓她的身體像泥鰍一樣滑溜，她撫摸著自己的股腹時，突然摸到了一種渴望。她把眼睛合上了，頭微微上仰，喉嚨裡翻滾出幾個嗚咽的音節。很久了，沒有男人親近過她，她像是一片被遺忘的土地，長滿了荒草。現在，一個叫亞當的男人，應該算是男孩子吧，拿著鋤頭說，他想墾荒。這算不算一件荒唐的事。
她換上了干淨的棉布裙裝。她喜歡棉布，所以她的身體一直都是被各種形狀的棉布包圍著的。換上衣裙，然後在漫長的時間裡，她等待著夜晚十一點的到來。她看電視，心不在焉地按著遙控器。丟掉遙控器，她又在客廳裡來回踱步，或者跑到陽台上看一看夜色。很久都沒有這種異樣的感覺了，時間過得如此緩慢，竟讓她有了一種莫名的焦躁。她摸摸自己的臉，對自己說，怎麼啦，怎麼啦，你是怎麼啦。
手機就放在茶幾上，屏幕閃了一下。一條短信，是亞當發來的。短信說，我已在你樓下不遠的一棵大樹的樹蔭下。她的心裡歡叫了一下，時間是十點四十八分。但她還是匆匆帶上門就下樓了。她住六樓，當她奔到四樓的時候，放慢了步子。她對自己說，慢點，再慢點，不要讓亞當覺得她很想見到他。她放慢了腳步，走出了一幢樓的陰影，跨過了一大片綠化區。然後在一棵樟樹下，她看到了一個身材挺拔的男孩和一匹叫做“野狼”的摩托車。
摩托車響起了很大的聲音，像是荒原狼的嚎叫。
亞當吃完了手中的梭子蟹。他往自己杯裡倒了一些紅酒，說，來我們干一杯。她沒有舉杯，只是微笑著看著這個大男孩。她在想，亞當是不是要經歷無數場戀愛，這與她當年是完全不同的。
三
當年不太流行頻繁戀愛。她沒有舉杯，因為她不喜歡聽類似的話，比如一次次地說，來，我們干一杯。她說，你是不是無話可說？
亞當愣了一下，緩慢地放下了酒杯。他在想，應該怎麼說才是合適的？但是他想不起來還有什麼話好說。他的臉上甚至還有了倦容，他真的想在酒足飯飽後睡下去。或者，和她做一次愛，然後再睡。她也不再說話，但是她卻舉杯了，自顧自地抿了一口。然後她起身去放了一張CD，是蔡琴的歌。她喜歡聽蔡琴，是因為她覺得蔡琴更像一朵女人花，慵懶而風情。她不喜歡李玟和張惠妹，並不是她們嗓音不好，而是她覺得她們像機器人，在台上不知累地扭動自己。
音樂響了起來，蔡琴的聲音像光腳板的女人一樣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她又抿了一口酒，開心地笑了起來。她說，不是放給你聽的，是放給我聽的。亞當又愣了一下，他突然開始覺得，她的情緒好像有些不太對勁。但是亞當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最擅長的是發短信和開野狼牌摩托車，當然，愛也做得不錯。她端起了酒杯，在客廳裡開始旋轉，那是曼妙的舞姿。她的光腳丫落在了實木地板上，快速地移動著。她覺得，自己像是要飛起來，或是想要飛起來。
她記得第一次跟亞當出去，那天晚上十一點不到，她就和亞當一起離開了小區。亞當把她帶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郊外，郊外是一片樹林，是一片草地，總之是一片黑暗之中的綠色。亞當把車停下來，不由分說地就把她抱在了懷裡。她想要掙扎，但是她幾乎沒有掙扎就被亞當吻住了。亞當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摸到了裙子的拉鏈。她相信亞當是經歷過無數場戀愛的，不然怎麼會那麼輕車熟路。她並不想犯錯，但是她已經做不到不犯錯。在身體與身體糾纏的過程中，在衣裙還未離開她身體的時候，她的一扇門已經不由自主地打開了。她的身體扭動了一下，很清楚此時的自己是濕潤的。亞當把她抱到了摩托車上，這是一次奇怪的經歷，令她這一生都不能忘記。她潔白的身體，就躺在軟軟的車座上。亞當的裸體也很快呈現在月色下，閃著一種健康的淡然的光芒。亞當走到她身邊，先是看了一會兒她的身體，然後就毫不猶豫地敲開了門。那時候她閉著的眼睛睜開了，頭稍稍仰了起來，兩只手一把環住了亞當的脖子。
那是一個令她愉快的夜晚。不一會兒，亞當身上的汗珠就滴在了她的胸前。她感覺有風，有花和植物的清香，有蟲子的鳴叫，還有無處不在的月光。這個夜晚，她把自己最大限度地打開，她迎接著亞當，她渴望自己被亞當撕碎，撕成一縷一縷。她甚至在亞當的身下嗚咽和哭泣了。然後，然後是一長串的戰栗，她的身體繃緊了，眉頭收緊了，眼睛閉起來了，牙關咬緊了，像被電擊一般，她麻了一下又麻了一下。久違的戰栗，讓她願意在瞬間死去。
那天晚上她和亞當一直在那片充滿植物氣息的小樹林裡。那天晚上，他們一直在糾纏著。直到天亮，亞當才把她送了回來。回到家，她洗了一個澡，然後癱倒在床上，她想，她的整個身體已經被亞當拆得七零八落。而久未打開的那把鎖，也已經能很活絡地打開了。此後的亞當，隔三差五找她，隔三差五把她的身體打開，再合攏。亞當送來鮮花，陪著她吃飯和看電影，盡管亞當沒有錢，但是她樂意付錢。她出錢讓亞當買來了鮮花，她出錢讓亞當買來電影票一起看電影。她出錢讓亞當開房，然後在酒店裡一整天不出來。她像在重演著當年的愛情，讓亞當為她修指甲，給她梳頭發，吻著她，抱著她，和她纏綿。她讓亞當用摩托車帶著她，一次次去郊外。只是她沒有和亞當一起去當年她和男朋友去過的草地，那個她把自己給了男朋友的地方。她怕熟悉的地方遺落著老公當年的目光，那目光會像匕首一樣刺中她。
她仍然在客廳裡跳舞，她相信自己的舞姿是曼妙的。亞當一直看著她跳舞，後來亞當的眼神出了一點問題，他的眼神失去了光澤。慢慢地，他的眼睛合上了，他的頭就靠在餐桌上打起了瞌睡。她在心裡哭了一下，她後悔當初上了亞當的摩托車。但是她跳舞的步子卻沒有停下來。她想，這是三步，這是恰恰，這是倫巴。她一曲一曲地跳著，跳累了，她在地板上坐了下來，一只手撐著地板，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蔡琴仍然在唱歌，但是屋子裡的兩個人，一個睡著了，一個坐在地板上。屋子裡很安靜，這樣的安靜裡，她開始發呆。她對自己的生日過得不滿意，所以她在發呆。發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從遙遠的日本打來的。她接了電話，老公的聲音響了起來。
老公說，你在干什麼？她說，我在發呆。老公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我在日本給你寄了一枚胸針，你收到了嗎？她說，還沒有。她的心裡卻升起了一種淡淡的暖意，她已經不會大喜過望了，但是，她有了暖意。
老公說，半個月後我就回來了。半個月後我陪你去麗江玩，你不是一直說想去麗江嗎。我先把我一個星期的時間給你，然後我再去報到。
她說，好的。她知道自己渴望著去麗江，但是在看了一眼伏在餐桌邊睡覺的亞當後，她的興趣驟減。她怎麼還敢要求老公對自己那麼好。
四
老公說，你怎麼了，你不舒服？老公的聲音裡，稍稍有些焦急。她說，我想哭。說完她真的哭了。老公在電話那頭聽著她的哭聲，她聳動著雙肩，眼淚就掉在了實木地板上，掉在了她的身邊。後來老公說，你再堅持幾天吧，等我回來就好了。等我回來，我要補償你。她說，再見。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電話鈴再次響了起來，仍然是老公的越洋電話。她能想象老公生活的那個島國的樣子，島國上空一定飄蕩著魚腥味。老公說，你讓我不放心，我打電話叫你爸媽過來陪你好嗎？她說，沒事，我剛才只是有點情緒。現在好了。晚安親愛的。老公也說了一聲晚安。電話掛了。她也把電話給掛了，她掛電話的過程很漫長，她是緩慢地把電話掛上的，好像是怕驚醒了卡簧似的。她想她真的是呆了，一直以來，老公都忽略了她的存在，讓她對愛情沒有了絲毫感覺。只是老公身在異域，突然在她生日的這天，表示了一種夫妻間應有的淡然的愛意。她想，老公也沒有錯，難道老公應該一輩子都捧著她哄著她？那麼自己錯了嗎，自己也沒有錯，自己只是希望老公關注自己，對自己好一些而已。那麼，是誰錯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沒有想到答案。然後，然後她走到了亞當的身邊。亞當睡得很香，流了一攤口水在餐桌上。她伸出手去，用中指輕輕摩挲著亞當的臉。亞當是一個英俊的大胡子，他把胡子刮得青青的。曾經，她喜歡亞當用下巴觸碰她的臉部，有那種愉快的酥癢感。她的手指頭就那麼一下一下輕輕地在亞當的臉上來回往復，像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慈愛。抬眼看鍾的時候，已經十點鍾了，是晚上十點。她相信自己碰到亞當，讓一朵枯萎的花復蘇了。
她開著車子去跳健身操，跳操的時候她才發現那麼多女人當中，她的身材竟然是屬於完美的。她頻頻光顧美容店，辦了年卡，定期做皮膚護理。她家不是老板家庭，卻是富裕的。她知道青春是留不住的，她只是想暫時留一下青春而已。更重要的是，她要用自己看上去仍然青春可人的形象，來拉近自己和亞當之間年齡上的距離。
在山上。那是一座叫滴水巖的山吧，她開著車帶著亞當一起去山上。在山上他們看到了滿眼的綠，在某一叢綠裡，亞當緩緩跪了下去，他跪在她的面前，雙手抱住了她的屁股，輕輕扭了一下。然後他張嘴咬住了她的小腹。隔著衣裙，她略略有了痛感，但是更多的卻是戰栗。她就站在原地不停地戰栗著，像一枚風中的樹葉。她小腹間的衣裙，被亞當的口水打濕了，而且是皺巴巴地濕了一團。那天她的衣裙像一只風箏落地一樣，飄落在草地上。她潔白的裸體就藏在了山林的一片綠裡。亞當也除去了衣衫，與她赤裸相對。亞當後來把自己的身體合了上去，像是蓋上了一塊蓋板一樣。他就這樣站立著，似乎是在費力地開一扇門。亞當抱著她，她就在亞當汗津津的懷裡顫抖，發出不成調的聲音，像一頭小獸。
後來他們把心情和身體都平靜下來。他們穿好衣服，坐在草地上，說一些無邊無際的話。那時候亞當還懂得傾訴，說一些自己大學時代的生活。她也說，但是她說得很少，她只是微笑地看著一個大男孩神采飛揚地說話。她一直以為神采飛揚和年齡有關，亞當正處在最適合這個表情的時候。亞當說著說著打了一個哈欠，亞當說著說著突然流下了眼淚和鼻涕，他的身體側了過去，慢慢地扭成了一團。他望著她，他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驚恐，他想她一定把他當成了妖怪。亞當想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但是他努力了無數次，臉上的肌肉仍然是僵硬和扭曲的。亞當掙扎著站起來，走到車邊打開車門，拎出了他的一只牛皮包。亞當繞著車子轉到了車身後面，亞當從包裡拿出了一些冰涼的東西。然後，亞當蹲下身去，當他把針扎向自己手臂的時候，眼睛微微地合了起來，像是要進行一場世紀睡眠似的。亞當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她平靜的目光。她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亞當沒有說話，他低著頭，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又說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亞當緩慢地抬起了頭，說，我告訴你的話，我發你短信你就不會回了。她冷笑了一下，但是她想亞當的話是對的。他們怏怏地開車回來。身體的愉悅像浪潮一樣早已過去，煙消雲散了。車子回城的時候，她說，以後你別來找我了。我不希望和你在一起。亞當好像預料到她會這樣說，亞當說，不行。她說為什麼不行？亞當說，我要纏著你。那時候，她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她的心裡徹底絕望了。亞當向她要過一些錢，數目不等，如果加起來，該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了。亞當和她之間，變得不太有投機的話了。現在她就站在亞當的面前，看這個大男孩，回想這個人是如何走進自己的生活的。她突然吃了一驚，因為她居然記不起是怎樣認識亞當的，好像在一次舞會上，也好像是她接待一個業務單位的時候，甚至還好像，亞當是混在媒體記者裡認識她的。她的手指頭仍然在亞當的臉上摩挲著，在她的摩挲中，亞當睜開了眼睛。他先是看到了桌上一灘可觀的口水，這灘口水令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然後他抬眼看到了她微笑著站在面前，她的手指，仍然落在亞當的臉上。亞當想要說一句話，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所以他說出來的話仍然是，祝你生日快樂。她大笑起來，聞到了亞當嘴裡腐敗了的梭子蟹的味道。亞當愣愣地看著她，亞當站起身來，他好像有些憤怒了。他說你怎麼這樣笑，你是在笑我嗎。她的笑聲終於停了下來，像是一輛汽車踩了剎車以後緩慢的停頓。
她收住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是的，我在笑你，你覺得生日晚宴可笑嗎？一個睡覺，一個獨自跳舞。你離開吧，你可以離開這兒了。亞當說，為什麼？她本來想說，我想睡覺了，想休息。但是她想了想說，我不想見到你。
五
亞當發了一會兒愣。他的眼睛眨巴著，要努力想起一點什麼似的。他終於說，你給我五萬塊錢吧。她說，為什麼，為什麼要給你五萬塊，先給個理由。亞當說，因為我會讓你清靜，這算是清靜費。她說，你的臉皮為什麼那麼厚，居然有清靜費這個說法。亞當笑了，說既然你說我臉皮厚，那我的臉皮就厚到底了。她說，如果我不給呢。亞當說，不給也得給，因為我手裡有我們兩個在酒店裡的錄像帶。你老公不是就要回來了嗎，你老公回來我免費讓他欣賞。她的身子顫抖起來，嘴唇也在顫抖。她不知道說什麼話了，只知道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發麻，臉上的皮肉也是，麻木得沒有知覺。亞當卻很平靜，平靜地微笑著。他輕聲說，我女朋友在樓下等我呢，你快些吧。
她走到了陽台上。她在陽台上往下看，看到一個女孩子，站在樓下空地上。孤零零的樣子，像一支蠟燭。她轉回身，抱著自己的膀子，說，你和女朋友，沒有分開。亞當吃吃地笑了，說我想分開的，但是女朋友不肯，女朋友又來找我。你知道嗎，為了給我錢，她在賣身。
她的身體再一次顫抖起來，她用牙齒咬住了嘴唇。一會兒，嘴唇冒出了血絲。在大約十分鍾的時間裡，他們都不說話。亞當盯著她，他看到她的臉色漸漸平和，露出了笑容。她的聲音也變得溫柔了，她說，五萬塊錢拿去後，你別來煩我好嗎？亞當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他歡快地點著頭。她說，那你陪我喝酒，再陪我最後做一次愛，算是分別好嗎？他站起了身子，搓著手。好，亞當說好，亞當說來我們喝酒。她回了一次房間，補了補妝。然後他們喝酒了，他們喝了很多酒。也許因為興奮，亞當大口大口喝著酒。然後，他的舌頭大了起來，他說來，讓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相信我一定會令你滿意的。這時候她哭了，她哭了足有五分鍾時間。在她還沒有哭完的時候，亞當慢慢地癱到了地上。她終於止住了哭，走到亞當身邊，用力地踢了亞當一腳。然後她像一個失魂的女鬼一樣，披散著頭發癡癡地坐倒在地板上。她走到陽台上，看到樓下空地上的女孩在向上張望著。這個願意為男朋友去賣身的女人，多麼可憐地站在涼涼的路燈光下。她回到了客廳，先去了衛生間，放了滿滿一浴缸的水。她放的是溫水，並且用手試了試水溫。然後她去拖倒在客廳地上的亞當。亞當很沉，把他拖到衛生間裡費了她很大的勁。然後她把亞當推進了浴缸，浴缸裡的溫水一下子漫了出來，在衛生間裡流來淌去。她用兩只手抱住了亞當的頭，死死地按在水裡。亞當醒來了，有了輕微的掙扎，然後亞當就一動不動了。亞當不動了，她卻仍然死死地按著亞當的頭。在這之前，她在房間裡悄悄把許多安眠藥弄成粉狀，悄悄地把安眠藥粉末放到了給亞當喝的酒中。就算安眠藥沒有起作用，亞當也該喝醉了。現在，亞當醉得永遠都不能醒來了。她松開了亞當的手，看到了亞當丑惡的表情。她的身子開始再一次莫名地戰栗，像是完成了一件偉大的心願。她一下子倒在了衛生間滿地的水裡，濕濕的水包裹著她，她在水裡失魂落魄。
好久以後，她艱難地站了起來。她的真絲睡衣濕透了，她脫掉了睡衣，開始洗澡。洗澡的時候，她唱著歌，用沐浴露認真地擦著自己的身體。然後，沖洗自己的身體。再然後，她擦干了身上的水，站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一朵花，她說，那是一朵花。她身體的曲線是迷人的，她就看著鏡子裡的曲線，並且伸出手去，沿著鏡子中的曲線緩慢地下滑。離開衛生間以前，她看了一眼死去的亞當。她想，怎麼會認識這樣一個人，是不是因為自己渴望戰栗，而一下子改變了人生的方向。
她回到房間裡，找了一件棉布睡衣穿上。然後她坐到了梳妝台前梳妝。她為自己畫眉。她從二十六歲開始化妝，二十六歲生孩子以前，她對自己的容顏很自信。她為自己的嘴唇畫上了唇線，塗上了口紅，然後抿了一下嘴。她再次站到鏡子前的時候，看到了鏡子中的美女。是花。她說，是一朵花，是一朵暗夜裡開放的花。她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鍾。十一點四十八分了，馬上，就是午夜。
她在敲對面的門。門開了，警察周來開的門。
六
警察周看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鄰居時，愣了一下。警察周抬腕看了一下表，這是他的習慣了，他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警察周說，什麼事？
她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事。她的目光抬了抬，順著警察周和門之間的空隙看進去，看到餐桌上放著熱氣騰騰的方便面。你剛下班嗎？她說。警察周說，是的，我剛下班，你什麼事嗎？她仍然說，沒什麼事，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警察周笑了，說，那，你進屋？警察周這樣說著的時候，閃了閃身子。她搖了搖頭說，我不進來了。她接著說，今天是一個戰栗的夜晚。警察周的眼睛盯著她，眼睛裡忽然有了一陣精光。警察周的笑容收斂了，說，發生什麼事了，你告訴我。
她笑笑，說一件小事，不用緊張的。她說很多年來，我沒有戰栗，我剛剛找回戰栗，以後就永遠都不能戰栗了。警察周沒有說話，他定定地看著她，他知道問什麼都是徒勞。現在，他想要做的是看著這個美麗女人的下一步。她的脖頸處，留了一大片的白，警察周努力地不把目光投在那上面。但是警察周仍然知道，那是一片誘人的白嫩。她笑了起來，笑的時候，胸脯就那麼顫動著。她的手舉了起來，手是用來擦眼淚的。警察周發現她的眼淚在頃刻之間就落下了一大片，像一場雨。她慢慢地退了回去，退回自己的門邊。她把門留了一條縫，然後她從這條縫裡看到了發呆的警察周，他的表情嚴肅，好像在想著什麼問題。他突然像想到什麼似的，回過神來向她走來。她笑了，她說我不允許你進屋的。警察周說，為什麼。她又笑了，說，因為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隨便進入百姓住宅。她就要合上門了，合上門以前，她把一句話通過門縫傳了出去。她說，我殺人了，你替我報警吧。你不是在樓梯口對我說過的嗎，如果有什麼事需要幫助，盡管叫你。說完她就合上了門。警察周是同一時刻抬腿的，他一腳踹出去，想阻止她合上門。但是門已經合上了，現在的防盜門都很高級，十條腿也踹不開。警察周愣了一下，在幾秒鍾以內，他掏出了手機。然後，他一邊撥打手機一邊向著樓下飛奔。
她站在陽台上。她在陽台上看著一個女孩焦躁地在樓下空地上來回踱步。夜有些涼意，讓她抱緊了自己的膀子。她抬眼看看天，天上沒有星星，是個陰天。然後，她倚在陽台的欄桿上，想著自己的老公。老公在日本深造，回來以後前途無量。女兒很聽話，成績一直是班上第一第二名。家裡什麼都有了，給亞當五萬塊錢，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她不想給了，亞當令她反胃。她想象著身子凌空的時候，會不會像鳥一樣飛翔。這樣想著，她的身子就開始戰栗起來。
雨絲又開始飄落下來，很小的雨絲。她把手伸了出去，觸到了星星點點的微涼。樓下空地上，那個女孩來回走動，顯得越來越焦躁。女孩終於掏出了手機，她聽到屋子裡傳來了手機鈴聲，只是，手機的主人自己已經不會接聽了。遠遠地傳來警車鳴叫的聲音。報上這樣說，110接警中心向市民承諾接警後五分鍾之內必定到達現場。這是一座小城，一輛警車足以在五分鍾之內到達小城城區的任何地方。她想，果然是快的，警察周的腦子果然靈。而這時候，警察周已經跑下了樓，他出現在女孩身邊，並且抬起頭向上張望。
縱身躍起以前，她對自己說，是花，你是一朵暗夜裡開放的花。是一朵，戰栗的花。然後她飛了起來，輕飄飄的。她看到了日本島國的天空那麼蔚藍，漁船就在那大片的蔚藍之下。老公生活在島國。
七
她笑著向老公揮了一下手，她突然想起老公給她寄了一枚胸針作為生日禮物，她還沒有收到，這是最令她遺憾的一件事情了。然後她聽到一聲巨響，感到自己的身子熱了一熱，卻輕飄飄的沒有知覺，好像在雲霧裡穿行，做著一個坐在滑翔機上的夢似的。她努力地想要笑，她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沒有成功，臉上的肌肉有沒有形成笑的形狀。她看到了一雙皮鞋，那是警察周的
18皮鞋。然後她聽到了一個女孩子的驚叫，女孩子發出尖厲的聲音，把夜空割成了碎片。然後她看到女孩子的身體，像面條一樣軟了下來，癱在地上。她聽到自己的心跳，異常沉悶地響著，像沉重的腳步聲。接著，腳步聲一點點遠去。警車呼嘯而至，下來一些警察。整幢樓的燈，幾乎在同一時間內打開了。許多人都探出頭來，有些人還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下樓了。有記者趕來拍照，被警察周奪下了照相機。警察周憤怒地說，不許拍照。她想，如果她有力量站起來，應該親警察周一下的，她發現警察周是一個可愛的好人。她聽到警察周對著另一個反背雙手的警察說，是自殺。那個警察沒有說話。警察周又說，住我對門的，六樓。那個警察說話了，他說，上樓看看。一些警察就向樓上沖去。她在心裡嘰嘰笑了一下，她想，警察們馬上就要看到一個被水浸泡著的叫做亞當的人了。突然，她看到了一個濕淋淋的人出現了。他搖搖晃晃地走路，他叫亞當，他是從六樓扶著樓梯一步步走下來的。他一下來就被一個警察按住了，迅速地銬上了鋼銬。她一下子絕望了，她想現在一定過了午夜，最起碼有零點一刻了。那麼在零點一刻的午夜，她的生命做了最後一次戰栗。醫生剛好從救護車上跳下來，醫生還沒有看到她最後的戰栗。她在心裡說，老公，我不要平淡的生活，我要你把我當成女朋友。她的身體浸泡在一堆液體裡，這堆液體本來是在她體內的，現在它存在於身體以外，並散發著一股黏黏的腥味。
這時候，她看到亞當的目光從不遠的地方拋過來，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麻了一麻，然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八
記者問警察周，你能不能介紹一下案情？警察周點了一支煙，把自己的身子靠在椅背上。警察周說，我們領導說了，暫時不能報道這個案子，等案件有了結論再說。記者說，不是說是自殺嗎，自殺動機是什麼？警察周一下子皺起了眉說，不是說過了嗎，無可奉告。
記者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剛剛從學校畢業，筆頭還很嫩，但是她想寫出好的新聞作品來，所以一直在這座城市裡四處奔波著。她失望地掉轉身子的時候，警察周突然說話了。警察周說，一個女人，在她的一生中會有次數不多的戰栗。但是女人一直都在渴望著戰栗。記者調轉身說，那麼那個濕淋淋從樓上下來的年輕人，是怎麼一回事？警察周說，在本案裡他是無罪的，他是受害者，但是他與另一個案件有關。記者問，那麼，戰栗呢，戰栗與本案有關嗎？
警察周想了想，他把煙蒂從嘴裡吐出來，准確地落在了煙灰缸裡。警察周說，戰栗與本案無關，但與任何女人有關，包括你。記者愣了一下，她慢慢合上了采訪本。她離開警察周辦公室的時候，站在門口，身子不由自主地戰栗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