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栗與本案無關,但與任何女人有關 美人靠
    打開房門的時候,唐模看到了美人靠。確切地說,唐模是在一個下午三點零四分的時候打開房門的。起先她的眼睛有些不適應,她只看到灰黑色的一片,片刻以後,老太太打開了日光燈,房間裡一下子變得白亮起來,是那種蒼白的白。老太太無聲地退到一邊,她的手裡夾著一支煙,是一種叫中南海的煙。唐模搞不清楚,在南方的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裡,老太太是怎麼樣找到這種煙的。唐模聞到了腐敗的氣息,那一定是長久沒有住人的緣故。空氣是腐敗的,灰塵腐敗,那些老式的家具以及早已變得灰黑的牆壁,也有了一種腐敗的味道。唐模吸了吸鼻子,她把一只隨身帶著的少了一只輪子的滑輪箱放了下來。老太太露出了微笑,輕聲說,你是不是想租下來,你想要租的話,我給你鑰匙。老太太開始在褲袋裡摸索,她把煙銜到了嘴裡,臉上露出一種喜悅。唐模走到窗邊,把一扇常年關著的木窗打開了,她看到了外面像麻雀一樣跳躍著的陽光,有一些還跳到了她的臉上。她瞇起眼睛,看到一個熱烈的夏天夾雜在陽光裡悄悄地來臨了。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屋角裡躺著的一件積滿了灰塵的家具。唐模問,這是什麼?這是美人靠,老太太棗皮一樣的臉舒展開來,她噴出了一口煙。祖傳的,她說。

    唐模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打掃房間。這是一間老式的二層小樓,唐模租到的只是其中一間而已,面積不大,也不小,夠一個人住,唯一不如願的是沒有衛生間。所以,唐模在很短的時間裡,就為自己添置了一只搪瓷的痰盂。那是一只高腳痰盂,中間凹進去,像一個細腰的女人一樣。唐模用濕布擦去了所有灰塵,用水一次次地洗著地板,這一天讓她的身子開始呈現酸痛的跡象。老太太把自己略顯臃腫的身子靠在門框上,邊吸煙邊看著唐模整理房間,並且小聲地不停地說話。唐模對老太太堵住了門口的光線感到非常惱火,但是她並沒有發作,她只是在老太太細碎的灰塵一樣的話語中,知道了老太太姓魏,叫魏月朵,已經七十多歲了。她看到魏月朵彈掉了手上的煙灰,白白的煙灰落在她剛剛擦洗過的濕漉漉的地面上,頃刻間因為受潮而變得灰暗。老太太說,我的兒子媳婦都在北京呢,他們想讓我去北京去住,我不願去。北京有什麼好,風沙遍地的。這個時候,唐模才想到,她抽的中南海牌香煙,一定是她的兒子從遙遠的北京給她寄過來的。唐模在北京待了三年,她對那座偉大的城市有些微的了解,包括每一縷風中摻雜著的水分和沙的比例。唐模手裡捏著一塊抹布,袖子高高卷起著,露出了白白的胳膊。唐模望了望房間,現在她需要的是陽光從四面八方湧進來,把她潮濕而干淨的房子曬干,把屋子裡的霉味蒸發掉。她看到窗口湧進來的陽光,落在了美人靠上。美人靠已經被擦洗過了,擦洗的時候,唐模就知道,這是一件精致的古董。唐模問,這個美人靠是從哪兒來的?老太太笑了一下,說,祖傳的,祖傳的美人靠。後來老太太的身子就飄走了,她留下了很細碎的腳步聲。唐模又在屋子中間站了很久,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呆呆地站著,她想不起來應該做一些什麼,腦子裡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唐模每天上午九點多的時候,就會跑出去。她的身子很快消失在這座南方中等城市的人流中。陽光很均勻地分布給每一個人,也會偶爾投在她的身上。有時候在站台等公車時,她一抬頭看到明晃晃的太陽,就會想,這太陽的距離多麼遙遠啊,這是一種遙遠的溫暖。唐模按照報紙上的招聘廣告一家家地跑著,帶著她的學歷和身份證明。每次她都會略略化一下妝,把自己假假的笑容呈現在別人的面前。有幾家公司同意錄用唐模,但是唐模最終沒有去,不是嫌薪水低,就是嫌公司不是很理想。有時候唐模會覺得自己多麼像一滴水,而這座城市就是一個湖。唐模害怕自己會在突然之間被陽光蒸發掉。她在湖水裡掙扎著,和其他的水滴碰撞,這樣的想象讓她一下子變得沒有方向。唐模那天在公車站台上等車的時候,突然很想抽煙。她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家煙店,一個肥胖的女人在打瞌睡。煙店像一個微笑著的男人伸出一只寬厚的大手,牽引著唐模。唐模看到花花綠綠的香煙安靜地躺在櫃台裡,唐模挑了一種叫做白沙的香煙,她在電視廣告裡看過一雙手像一對翅膀一樣飛翔著,然後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著,鶴舞白沙,我心飛翔。唐模的手指頭輕快地敲擊著櫃台,像一只鹿登登的奔跑聲。胖女人醒了過來,她顯得有些不太情願地問唐模需要什麼。唐模說我要煙,我要那包白沙煙。白沙煙遞到了唐模的手裡,唐模付了錢,把煙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裡,然後,唐模看到一輛公車開來了。

    唐模的生活過得非常簡單。在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裡,她沒有朋友,更沒有男朋友。唐模在夜裡突然想起自己買了一包煙,她在包裡找到了那包煙,小心地撕開封口的錫紙,彈出了一支。她把煙銜在嘴裡,突然就有了一種瞬間的快感,這種快感催促她盡快找到火源。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竟然忘了買一只打火機。黑暗裡響起了敲門的聲音,一個蒼老而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唐,是我。唐模突然笑了,老太太已經把自己的名字叫得如此親切,像在叫著她的孫女一般。唐模去開了門,一陣風的氣息和老年人的氣息夾雜著向她奔來。唐模看到老太太的臉上漾著紅暈,並且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唐模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已經很久了,唐模一直喜歡在家裡穿睡袍,她喜歡那種寬大的懷抱。睡袍裡面,唐模把什麼都褪盡了,那讓她覺得沒有一點點的羈絆。老太太坐在那張美人靠上,她手指頭上亮著一閃一閃的火光。唐模說,你有火嗎,我想抽一支煙。一小束火光就被老太太的手舉了起來,唐模將煙對著那火苗,然後吸了幾下。她能感覺到一縷煙進入了口腔和喉嚨,然後溫暖地下滑。她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些抽煙,她知道煙是有害的,但是她一點也不怕這樣的有害。老太太說,叫我月朵,你以後叫我月朵。唐模笑了一下,其實她從來都不曾叫過她什麼,都是直截了當地說出想要說的話而已。現在,她試著叫了一下,月朵。月朵。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像暗夜裡的露珠一樣跌落下來。老太太應了一聲。

    唐模和月朵並排坐在美人靠上。日光燈發出慘淡的光線,整流器的聲音在靜夜裡異常誇張地響著。唐模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從遠處像滾雷一樣滾了過來。唐模說,這是什麼聲音,這是什麼。月朵說,這是火車,你趴在後窗台上可以看得到火車。唐模就離開了美人靠,她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窗台上,果然看到窗口透出燈光的火車在遠處緩緩移動。唐模很驚訝自己住了很多天,竟然不知道有一條鐵路通過不遠的田野。唐模後窗不遠的地方就是田野,這兒以前是農村,現在城市在拼命擴展,這兒就成了城鄉接合部了。唐模看著一輛亮著燈光的火車在視野裡消失,她想,窗子裡面有著那麼多在旅途上奔波的人。一支煙抽完了,唐模把煙蒂丟進一個廢棄的可樂罐裡。有一縷殘煙飄了出來,唐模就看著那縷煙出神。唐模想,有時候人就像是一縷煙。

    唐模重又在月朵身邊坐了下來。唐模看到一只滿是皺紋的手伸了過來,這是一只皮膚已經松弛了的手。唐模看到手指間有一支煙,這支煙奔向了她,顯然這是月朵遞給她的。唐模接過了,然後她看到了一縷火光,被這只皮膚松弛的手舉著,看到兩支煙在火光上交會。唐模想,我怎麼變成一個老煙鬼了。她把腿架起來,架起來的那條腿就不住地晃蕩著。月朵一直在看著唐模抽煙的姿勢,月朵說,其實你是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年輕真是好啊。月朵在感歎聲中伸出了那只皮膚松弛的手,摸了一下唐模的臉蛋。唐模的身子一下子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的手下意識地扶在美人靠的一個圓雕鹿枕頭上。那是一只光滑而且冰涼的鹿頭。唐模想要說些什麼,她想了很久,抽了無數口煙後才說,這個鹿頭是不是高官厚祿的意思。月朵驚訝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怎麼知道。唐模仍然晃蕩著一只架起來的腳說,猜的。

    月朵後來說了許多話。那些話像水一樣,緩慢地在房間裡,在日光燈下流淌著。唐模沒有去看這個老太婆一眼,她認為這是一個十分話多的老人。她只是盯著日光燈下一只趴在牆壁上的壁虎看了很久,那只壁虎一動不動,它在伺機吞食蚊子和飛蟲。她看著壁虎,想壁虎要生活下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比如它必須貼在牆壁上,而這一點人就做不到。等她收回目光的時候,看到了自己面前有了一大堆的故事。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流淚,她在淚光中看到了老太太陳述的故事。一個穿旗袍的艷麗女人,生活在森森的宅院裡,她在院子裡走動,微笑,看著花的生長,或者月亮從屋角升起。她的日子波瀾不驚,一天天地過去了。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個穿長衫的年輕人走進了庭院,手裡拿著一把油紙傘。那天陽光很好,陽光投在年輕人的臉上,她對著年輕人笑了一下。那個年輕人是老師,是來教魏府的少爺讀書的。女人一次次出現在庭院裡,一次次出現在長長的走廊。她把步子邁得不緊不慢,她的目光總是在院子的角角落落巡行。然後,她的耳朵裡落滿了年輕人教少爺上課的聲音。每一個下午,她翻看著古舊的書籍,聞著線裝書的味道。或者,讓自己像一只小貓一樣,臥在那張精致的美人靠上。女人熱烈地愛著美人靠。她在那上面午睡,看書,幻想。終於有一天,她和年輕人相遇,並且生發出許多讓人遐想的故事來。在魏老爺的咳嗽聲裡,女人被人提了起來,放進一只籠子,沉入了水中。然後,許多從很遠的地方流過來的水就流到了唐模的面前,她清晰地看到了故事裡的每一個環節,然後,她看到這個叫月朵的老太太熄掉手中的煙,把煙蒂塞進廢棄的可樂罐裡。月朵走出了唐模的房間。很久以後,唐模才發現自己抱著自己的一雙腳,而月朵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唐模想,這難道只是一個幻覺,或者月朵根本就沒有在這天夜裡走進她的房間。她看到那只壁虎還是一動不動地待在日光燈下面的一小片光影裡,顯得有些寂寞。唐模抽了許多煙。她不能一下子從那個濕漉漉的故事裡走出來,她總是把自己想象成穿著旗袍在庭院裡游蕩的寂寞女人。這個夜晚顯得無比漫長,始終有煙霧在唐模的身邊纏繞。

    可樂罐裡的煙蒂正在慢慢增多,唐模突然覺得自己的嗓子有輕微的熾痛感,她的舌頭開始發麻。於是她起身倒了一杯開水,她捧著一杯溫熱的水走到窗前,一輛火車正經過她的視野。火車很快消失了,它在空曠的田野裡鳴叫的尾音落入了唐模的耳朵。一節一節亮著燈光的火車,多麼像一條游動著的花蛇。溫軟的水順著唐模的喉嚨下滑,她捧著茶杯在屋子裡走動,看看那只高腳痰盂,看看寂寞的美人靠,看看日光燈下面的壁虎。她的睡意突然之間就沒有了,她很想睡覺,但是她想她一定是睡不著的。那個穿旗袍的女人的影子老是在她面前晃蕩著,這讓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對於月朵描述的女人,她隱隱感到有些微的懼怕。夜深人靜,她怕傳說中的人物突然闖入她的夢境。

    其實唐模是熱愛著陽光的。白天她在陽光底下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她仍然在為自己找著一份工作。現在唐模開始站在街頭感歎了,她在喝一杯可樂,她的嘴裡含著一根吸管,這讓她在別人眼裡多了一份性感。她骨肉勻稱,長相姣好,所以有許多目光會不自覺地飄過來落在她的身上。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走過一家公司,又一家公司。一個小個子男人在狹小的辦公室裡用金魚眼盯了她很久,在和她握手道別的時候握了她的手很久。唐模對著那個男人笑了一下,男人也笑了一下。唐模說,你不用錄取我了,我不想來你的公司。男人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唐模把自己的手艱難地從那個男人的手中退了出來。唐模對尋找工作一下子失去了興趣,她對自己說,找到工作又怎麼樣呢?

    唐模被南方城市的空氣和灰塵包圍著。她變得不太願意出門,她守著那間不大不小的房子,一遍遍地用清水清洗著房間裡的塵埃。窗戶和門一直打開著,便於潮氣消散。所以湧進來的陽光會把她緊緊包裹起來,湧進來的風會掀起她寬大的袍子。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喝水和唱歌。老太太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棗皮一樣的臉呈現出棗皮一樣的笑容。老太太的手裡提著一只老式的台式電風扇,老太太說,天開始變熱了。唐模的心裡突然微微地感動了一下,像心髒的某個部位被一只溫軟的手摸了一下似的。

    唐模想,夏天到了,這個南方城市的夏天真正來臨了。她果然看到老太太的身後,緊緊跟著一群夏天。老式台扇一直陪伴著唐模,讓唐模在夏天一點也不覺得熱。唐模的心裡很安靜,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安靜。每天下午,她會倚在美人靠上看書,或者小睡一會兒,穿著寬大的棉布袍子走來走去。有許多時候,唐模會蹲下身子,撫摸著美人靠。美人靠以前叫貴妃榻,這是老太太告訴她的,老太太還告訴她這是一張光緒年間生產出來的貴妃榻。這是一張不對稱的美人靠,有著靠背和左邊的圓雕鹿枕頭,右邊卻沒有了任何扶欄的東西。將身子微微蜷起來剛好可以躺下一個女人,那麼它就是一張床。靠背上層層疊疊雕刻著松、竹、梅歲寒三友,鹿鶴同春、松鶴延年、群仙祝壽等吉祥畫圖。唐模的手指落下來,落在這些沒有生命的植物和動物上,好像要用指尖傳遞的瞬間溫暖來讓這些動植物充滿生命。月朵告訴過她,美人靠用的是優質的草花梨,紅木的一種。唐模的手指掠過了草花梨的面板,她看到了這種木頭細膩的肌理,像狸斑一樣的花紋。唐模開始有了輕微的顫動,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好像有一個男人和她面對面,或者是男人用蠻力將她攬入懷中。她的手撫摸著美人靠,像是撫摸著愛人的肌膚一樣。夏天的唐模覺得無比寂寞。這座城市盛產天堂傘,唐模買了一把淡藍的天堂傘,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月朵有時候會突然出現在她的房門口,唐模已經習慣了月朵這種神出鬼沒的樣子。

    月朵的臉上永遠盛開著棗樹皮般的笑容,手上永遠夾著一支中南海牌香煙。這個老太的全身,已經充滿了香煙的味道。她看著唐模對著一面鏡子塗著口紅,然後脫掉寬大的棉袍,背對著月朵換衣服。月朵能看到唐模後背兩根細細的帶子,然後是瘦瘦的腰和渾圓的屁股,一雙長長的白腿。唐模聽到背後傳來嘖嘖嘖的聲音,那是月朵發出來的。唐模知道那是因為月朵在羨慕自己的青春年少。唐模在心底裡笑了一下,她換上干淨的短裝,像一只可愛的小兔帶上門走出屋子去。月朵看著她的背影笑了,月朵說,女人,女人哪。

    唐模的房間裡開始有了男人的聲音。其實在城郊接合部的許多地方,特別是低矮的平房裡,更容易出現男人的笑聲。唐模在房間裡和人喝酒和劃拳、抽煙,然後在每一個清晨穿著寬大的棉布袍子,睡眼惺忪地,把不同的男人從這間屋子裡送出去。月朵仍然在下午來到唐模房間裡,有時候月朵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候月朵話特別多。月朵說我把房子租出去是因為我寂寞了,我以為你來了我會減少寂寞,沒想到你不僅讓我減少了寂寞,而且把這兒變得非常熱鬧。唐模把自己的身子橫陳在美人靠上,她的眼睛瞪著屋頂。她總覺得自己的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似的。她的手撫摸著草花梨木板細膩的紋理,有無數女人靠過這裡,有無數女人流過汗,把它浸潤得光滑無比。唐模冷冷地笑了一下,說,月朵,你不要管太多。我付你房租你就不能管太多。月朵歎息了一聲,她站起身來,顯得有些落寞地走出了唐模的房間。唐模看到了一個蒼老的背影,多年以後她的背影就是現在月朵的背影,這讓唐模感到了從心底裡升上來的悲哀。唐模把目光拋在了牆角的一雙皮鞋上,那是一雙猩紅的讓人觸目驚心的皮鞋,但是又透著一種熱烈,像現在這個季節一樣熱烈。唐模把那只老舊的台式電扇放在地上,一天到晚不停地轉著。空氣在房間裡以風的形式四處游蕩,就像在庭院裡游蕩著的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唐模想,這張美人靠上,一定還附著那個女人的靈魂。

    這個骨肉勻稱的女人,這個穿著棉布睡袍在房間裡游走的女人,這個時不時地抽煙、喝酒並且大聲唱歌的女人。夏天讓唐模的生活有了一些變化,無所事事的下午,她喜歡對著那只老式電風扇坐著。坐在美人靠上,把腿蜷起來,為每一個腳趾甲塗上指甲油。現在,一個中年男人踏著午後的驕陽,開始出現在唐模的視線。假定他就叫宋朝吧,宋朝出現在唐模的生活中,也完全是因為受了唐模綿軟的手和柔軟的目光的牽引。唐模的目光更像一張蛛網,她已經能熟練地把網拋向男人,看著男人們在網中毫無意義地掙扎。男人進來了,男人的目光卻降落在美人靠上。他蹲下了身子,撫摸著這張古色古香而且古得有些紅亮的老式家具。很久以後,他才把頭抬起來,對倚在美人靠上的唐模說,這是美人靠,這張美人靠很值錢的。宋朝的話中充滿著商人特有的味道。他說話的時候,一只手開始在唐模裸露的腿上奔跑。唐模呻吟了一下,她說我知道這是古董,但它不是我的,是房東的,是一個話很多的老太婆的。宋朝不再說話,他的手開始忙亂。這是一雙靈活而纖長的男人的手,十個手指像是十只松雞一樣,在唐模的身上上躥下跳。松雞們鑽進了唐模寬大的袍中,像捉迷藏一樣躲躲閃閃,這讓唐模感到有些癢,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的笑聲的尾音還沒有完全退去,她的身子就被宋朝提了起來。她張開雙腿,跨坐在宋朝的腰上,然後誇張地尖叫了一聲。這個時候,她看到了窗外很遠的田野裡,一輛冒著白氣的火車不緊不慢地開了過去。火車的前行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她說宋朝,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你老婆,讓她聽聽我們的聲音。宋朝笑了一下說,打吧,你不怕我斬了你你就打吧。宋朝的話音剛落,唐模穿著的棉布袍子就被宋朝掀了起來,然後像一對巨大的翅膀一樣飛起來,短暫飛行後落在地上。唐模開始戰栗,她被一雙強有力的手鉗住了,她被放倒在美人靠上。然後,她看到宋朝俯下身來,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暗淡的光澤,那是一種健康的色彩。唐模一轉頭,看到老式電扇在不停地轉動著。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它發出了很大的聲響。在這樣匡匡匡的聲響裡,唐模抱著宋朝的頭閉上了眼睛。她看到遠方有水的痕跡,水慢慢從一個沙坑裡滲出來,然後越聚越多,然後開始流淌,然後流成了一條大河。而她就像一只受驚的小鹿,不時地回頭看著追上來的河水,她奔跑著,越跑越快。大河漫了過來,由遠而近,最後終於追上了她並且把她淹沒了。她抱緊宋朝的頭,哽咽著說,宋朝,你來救我,你救我。她在水中掙扎著,手舞足蹈的樣子。宋朝的汗水滴落在她的身上,她的汗水流到了美人靠上。她覺得喉嚨很干燥,她想要喝水。她大大地吼了一聲,然後,她看到了宋朝痛苦的樣子。宋朝把頭伏在了她的胸前,宋朝說,唐模,唐模,唐模。

    唐模在這個安靜的午後感到自己的身體和美人靠粘連在一起。美人靠讓她戰栗,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許都和美人靠有了某種關聯,她甚至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一個女人遙遠的歎息。宋朝伸出了長長的手,他把骨頭架子都已經散開的唐模拉了起來。唐模沒有離開美人靠,她只是坐直了身子而已,現在她像一只小兔,她的肋骨突了出來。她不想說話,目光有些飄飄忽忽地望著宋朝。宋朝已經平靜了,他穿好了衣服,兩只手藏在口袋裡。然後他開始低頭研究唐模身下的美人靠。宋朝很久都沒有抬起頭來。唐模伸出了腳,那是一只好看的腳,有光線投在上面,就有了完美的弧形顯現出來。這只腳踢向了宋朝,讓宋朝跌坐在地上。宋朝說你怎麼啦?唐模沒有說話,唐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只覺得窗口的風一陣緊似一陣,還聽到了傳來的火車的鳴叫。宋朝在她身邊站了很久,在離開以前,他掏出了錢包,胡亂地把一些錢放在了美人靠上。宋朝看了唐模一眼,他推開了門。門晃了晃,又合上了。

    宋朝消失了。唐模知道宋朝總有一刻會消失的,宋朝是一個成功的男人,這個世界就是為宋朝而准備的。宋朝留下了很多錢,錢在風中唱著歌,嘩嘩地掀起了角。唐模伸出了腳去,她用腳趾玩弄著那些紙幣,有幾張紙幣飄落到了地上。然後唐模開始唱歌,她站起身,裸著身子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開了一瓶紅酒,仰起頭喝一口酒,然後唱幾句誰也聽不懂的歌。門又打開了,月朵閃進了屋裡,她看著瘋子一樣的唐模。裸體的唐模穿著一雙猩紅的高跟鞋,這雙鞋子讓月朵感到恐怖,她的臉一下子就變青了。唐模讓她想到了一個穿旗袍的女人,那個魏老爺的姨太。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唐模好像和旗袍女人有著一種關聯。錢在地上亂舞著,像大街上的一片片秋天的亂葉。陽光隱進了雲層,這個下午有了一種黃昏的味道。沒多久,月朵看到了屋簷上掛下的雨滴。有些斜雨灑了進來,灑在屋子裡。月朵抓起了地上的棉布袍子,替唐模穿好了。唐模再一次拿著酒瓶倒在美人靠上。唐模說,明遠,明遠你不要走。月朵的臉再一次變青,她終於沉著一張臉離開了唐模的房間。

    陽光普照的時候,宋朝再一次來到了這兒。他推開唐模的門時,唐模正坐在美人靠上看一本雜志。唐模的頭發剪掉了,很清爽的短發,她的笑容也很清爽。宋朝笑了,他把胡子刮得青青的,這讓他顯得精神了許多。他看了唐模很久,他說這才是好孩子呢。他們坐在一起聊天,下棋,喝水和做愛。唐模還做酸辣土豆絲和番茄炒蛋給宋朝吃。陽光從四面八方漏進小屋的角落裡,這座南方城市讓唐模感到了一種與北方所不同的溫暖。唐模沒有再一次次地撐著那把天堂傘出門去,她在屋子裡讀書,來回走路,或者心氣平和地和月朵老太太說說話。看樣子月朵也很喜歡唐模,月朵總是撫摸著唐模的臉,撫摸著唐模手上光滑的皮膚,撫摸著唐模的耳垂。月朵說,以前我也像你這樣水靈,現在我變成一粒風干的棗子了。她的這個比喻讓唐模笑了起來,她想,這個老太婆一定又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了。

    一個清晨月朵聽到了爭吵。月朵走到唐模的屋門口,她不知道裡面在吵著什麼,只是聽到摔東西的聲音。一只酒瓶碎裂了,然後好像有撕咬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男人怒氣沖沖地打開了門,他看到門邊站著的月朵時愣了一下。月朵平靜地笑了笑,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一樣。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做宋朝,宋朝下了樓。月朵想,他應該是在這兒過夜的,大概為一件什麼事發生了爭吵。門半開著,月朵走了進去,她看到了赤著腳哭泣的唐模。唐模的鼻子上流著血,她任由鼻血流淌著,像面條一樣地掛下來。顯然在這之前,她受到了宋朝的傷害。唐模站起了身子,她赤著腳向門口走來。她走到了那堆碎玻璃上,那是一只酒瓶的碎片,現在這只酒瓶已經完全是一把把鋒利的刀片了。月朵的心一下子拎了起來,她看到唐模在碎玻璃上站定,然後很嫵媚地對月朵笑了一下。月朵說,瘋了。月朵說你瘋了,唐模你瘋了。唐模感受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疼痛,玻璃片已經劃進了她的腳底,然後血開始流淌。疼痛感稍稍有些減輕了,腳底熱辣辣的,像站在一盆溫水裡。很快,唐模感到自己變得黏稠起來,那是因為她鼻子裡的血和腳上的血。她看到了門外的太陽,漸漸變紅了,那是一種鋪天蓋地的紅。站在門口驚訝得合不攏嘴的月朵老太也紅了,這團紅影一點點地向唐模走來。唐模笑了一下,她看到的是年輕時候的月朵。月朵長相姣好,一只手環著自己的腰,一只手向上豎著,長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煙。那是一個溫文的女人。唐模又笑了一下,然後她的身子軟了下去,像是有人在她腿上的穴道上點了一下似的。然後,唐模什麼也不知道了。

    唐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裡。月朵坐在她的身邊。唐模說,謝謝你。月朵說,謝什麼呀謝,你沒有親人,我就是你的親人了。月朵的這句話讓唐模感動。她開始想念自己的親人,那就是她的父親和她的繼母。她想了一會兒就不想了,她開始想自己大學時代的初戀男友,那個喜歡在腦後扎一條辮子的男孩子,有些瘦弱。現在,她已經記不清他的音容了。唐模想,那麼,果然月朵就是她的親人了,至少現在是的。唐模說,宋朝想要弄走那張美人靠,宋朝說讓我偷偷和他一起偷走美人靠。我說不行。他說行的。於是我們就吵起來了。月朵沒說什麼,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是料到什麼似的。這天下午,唐模就出院了,唐模的傷勢並不重,只是出了一點血而已。她的腳上纏著紗布,月朵叫了一輛車回到家裡,又叫了一個熟悉的人把唐模背上了房間。

    宋朝一直沒有來。唐模的日子又顯得平靜了,有時候她望著門角的那雙暗紅色高跟鞋發呆。是不是離開了宋朝,她就得重新回到一種生活狀態中去。宋朝沒有來,雨卻隔三差五地來著。夏天就要過去了,只是偶爾還在衣裳外邊露著一根尾巴。唐模望著簷頭的雨,這是南方城市的雨,和北方的雨是不一樣的。北方的雨會洗去城市的灰塵,而南方的雨卻是讓每一棵樹都鮮綠,每一縷空氣都純淨無比的。沒事的時候,她看書,有時候和月朵聊天。唐模想,宋朝一定是不會來了,一定是真的就不來了。宋朝沒來,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唐模的面前。女人說,你是唐模嗎。女人穿戴得很得體,她的臉上始終盛開著笑容。唐模說我是的。女人說,我想和你聊聊,我是宋朝的太太。唐模就很深地看了女人一眼說,你想怎麼樣?女人說我不想怎麼樣,我不喜歡尋花問柳的男人,但是我想至少我和他年輕的時候是曾經愛過的。女人掏出一疊錢,說,你可以把錢收起來,然後永遠也別和宋朝在一起。你也可以把錢還給我,然後和宋朝在一起。我想守著婚姻,只是為了兒子而已。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也有情人,不知比宋朝好多少倍。女人的話讓唐模無話可說,女人的眼睛一直望著窗外。說到最後,女人說,這間屋子窗外的風景真好,居然可以看到田野和火車。然後,女人轉身離去了。唐模坐在美人靠上,久久沒有說話。月朵的身影又出現在門口,月朵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美人靠上,美人旁邊還有一疊錢。唐模見到了月朵,就淒慘地笑笑,說,月朵,我是輸了還是贏了?

    月朵沒有說話,月朵的眼皮低垂著,看上去她的樣子有些累。月朵把自己的身子倚在門框上,輕聲說,我昨天夢見那個穿旗袍的女人了,她在哭,她在說我們魏家太狠心了。月朵的話很平緩,卻讓唐模感到了一絲絲的害怕。唐模忽然問,那個教書匠呢,他叫什麼名字?月朵笑了,說,叫明遠,他叫明遠,是你上次和宋朝吵架時喊的名字。唐模一下子愣住了,說我怎麼會叫明遠呢,我該叫宋朝的,我怎麼會叫明遠呢。很長的時間裡,月朵和唐模都沒有說話。風一次次地掀起窗簾,一次次地掀起唐模的頭發。月朵說,你出來吧,和我在門口曬曬太陽,你出來好嗎?唐模就走出門去,站在了月朵的身旁。月朵說,我把美人靠送給你,你要不要?唐模就轉頭笑了,說,聽說那是古董,我不要。再說,美人哪裡來的好命,我不願意做美人。月朵說,哪有你這麼笨的人,給你古董你也不要,我說了,就送給你了。你不許再推。唐模想了想,就沒有再推。唐模想,有一天我租期到了,離開了,不帶走這個美人靠看你有什麼辦法。

    宋朝又來了一趟。月朵悄悄地離開。等月朵重新站到唐模的屋子裡時,發現唐模穿著寬大的袍,就坐在美人靠上。唐模說,他向我道歉,他讓我重新跟他好。我說我收了你太太的錢了,我不能再和你好。後來,他就走了。唐模說了這樣的話,但是她不知道這是說給誰聽。月朵說,你知不知道,你坐在美人靠上的姿勢,真像是那個穿旗袍的女人。那時候,我只有五歲,我略略有了記憶。

    她坐在美人靠上的樣子很安靜,像一滴不會動的水一樣。唐模說,是嗎,怎麼會呢。說完,她的手垂了下來,開始對美人靠的又一次撫摸。唐模已經養成了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喜歡撫摸美人靠的每一個構件。那些雕刻的動植物,在她的撫摸下變得光滑和生動。唐模的日子一定和下午有關。一個小伙子也是在下午出現在她的房間裡,小伙子的樣子有些局促。月朵說,他叫小安,在電力公司裡做工的。唐模正坐在美人靠上削一個蘋果,她把這只蘋果削得很精致。她笑了一下,笑的時候就想象著這個叫小安的人爬在高高的電線桿上作業時的情景。小安坐了下來,他仍然顯得有些局促。月朵走了,月朵說你們聊聊吧。她點了一支中南海牌香煙,然後她帶領著一堆纏繞著她的煙霧離開了。小安抬頭笑了一下,小安說我二十八歲了。唐模張嘴咬了一口蘋果,蘋果上就留下了唐模綿密而細碎的牙印。唐模說,是嗎。由於嘴裡含著蘋果,她的發音變得含混不清。小安說了許多話,小安大致的意思是,他的收入不高,也不低,能買房和娶妻。他能為她找到一份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能給她一個家,和她一起養一個孩子。小安有些像是為了生活而進行著一場相親的戰斗。唐模一直沒有說話,唐模只是專心地吃著蘋果,她想,這只蘋果真甜啊。吃完蘋果她就對小安說,你知不知道,這只國光蘋果很甜的。小安說是嗎,那我下次買蘋果給你吃。唐模把那個形狀已經極不完整的蘋果扔進了一只塑料桶裡,然後她站起身來在臉盆裡洗手。她的手洗得很緩慢,邊洗手邊對小安說,你把電話號碼留下吧,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小安突然高興地站了起來,他聽到了她洗手的聲音。一雙手在水裡弄出的聲音,在小安的耳朵裡顯得無比動聽。小安說,你洗手的聲音真好聽。然後小安留下電話號碼就走了。小安走了以後,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唐模坐在美人靠上,傻傻地坐了很久。因為小安能給他一個家,所以,她想要結束這樣的生活了,她要做一個電力工人的老婆,買菜做飯生孩子,把日子過得和其他女人一模一樣。她知道自己沒有愛上小安,她其實更愛宋朝。但是她要和小安過日子,過別人眼裡正常的日子。

    唐模在一個月夜醒來。她看到了窗口的月光,那是一種銀白色的光,像塗上去一樣,顯得很不真實。光線還塗到了美人靠上。唐模起床,赤著腳下來,把整個身子蜷縮在美人靠上。秋寒讓她感到了寒冷,所以她把自己抱緊了。她的頭就枕在圓雕鹿上,她想,這樣就可以在月光下感受一下高官厚祿了。她在半夜輕輕哼歌,在窗口看一輛火車亮著燈光慢慢開過,看田野裡那種沒有一個人影的靜謐。後來她從床下拖出了那只搪瓷痰盂。唐模坐了上去,她聽到了一種細碎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她忽然看到月光映在她圓潤的臀部,這讓她裸露在外的屁股像一輪剛剛爬上山坡的月亮。她還在房間裡喝酒,吃蘋果,把一個安靜的夜鬧得不再安靜。她的心裡煩躁著,她覺得這個夜晚很恐怖,令她一點睡意也沒有。

    第二天中午,她發現月朵已經死了,月朵的身邊忽然湧現出許多親人。唐模一點也不奇怪月朵的死去,她死的時候嘴角含笑,死得很安詳。唐模就倚在門框上梳頭發,許多人問她,昨晚你聽到有什麼響動嗎?唐模搖搖頭說,沒有,我昨晚一點也沒睡著,但是我沒聽到隔壁有什麼響動。有人說,現在月朵老太婆死了,你得搬走了。唐模說,是的,等她兒子來了,我會搬走的。唐模微笑著說這話,她的整個身子都呈現在陽光底下,但是在這個時候她卻哭了起來。有人說,你是不是悲痛了,一定是月朵老太婆以前對你不錯。唐模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她只是覺得月朵已經像她的好朋友了。好朋友離去了,終究是一件傷心的事。她想起那張棗樹皮一樣的臉和棗樹皮一樣的笑容,以及永遠也抽不完的中南海牌子的香煙。月朵老太婆的兒子帶著老婆和孩子們在黃昏的時候趕到了,他們乘飛機從北京趕來。兒子走進唐模的房間,他看到唐模側著身子躺在美人靠上,臉上還隱隱約約有些淚痕。兒子說,我媽死了,等我們把喪事做完,你也搬走吧,我想把房子給賣了。我們不要你的一分錢租金,全部退給你。唐模說,我想買下你的美人靠。兒子說,那是古董,很貴的,我不想賣。唐模說,其實月朵已經送給我了,我不想白要你們魏家的東西,所以,我只是想買走它。兒子說,你讓我怎麼相信我媽說過把這張美人靠送給你。唐模說,用不著信的,你看著我的眼睛就知道這話可不可信。兒子果然看著唐模的眼睛,看了很久以後,他說,我不能給你,我媽沒立遺囑把這張美人靠送給你,我就不能給你。唐模哭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淚水怎麼一下子變得多了起來,她好像又聽到了一聲遙遠的歎息。第二天的下午,秋陽很明媚,白晃晃的陽光讓眼泡有些腫脹的唐模睜不開眼。唐模給小安打了一個電話,說,小安,我到你那兒住,你整理一下房間,我馬上就來了。小安在電話那頭很興奮,說,我來接你吧。唐模說不用的,我自己乘三輪車來好了。唐模想,她要把自己嫁給小安了,因為小安說要給她一個家。她要把自己嫁給南方城市了,這座城市和北方城市一樣不近人情,但她就要像一棵樹一樣在這兒扎下根了。唐模一邊流著淚,一邊拎著旅行箱離開了月朵的家。

    回頭看的時候,突然發現月朵微笑著站在陽台上向她揮手,呈現給她的仍然是棗樹皮一樣的笑容。唐模也回頭揮了一下手。她突然聽到了月朵兒子的聲音,兒子正和他的女婿抬著一張美人靠匆匆下來。兒子說你等等。一輛人力三輪車停了下來,兒子和他的女婿把美人靠抬上了三輪車。兒子說,你帶走吧,我們留著也沒什麼用,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我媽一定會把美人靠送給適合坐在美人靠上的人。

    唐模沒有說謝謝,只說了再見。她坐上了三輪車,三輪車因為裝上了美人靠而顯得擁擠。她的手指又落在了美人靠上,美人靠顯得無比的柔軟和溫順,任由唐模撫摸。電話響了,是小安打過來的,小安興奮的聲音響了起來,說,唐模,我在樓下等了,你快點來呀。唐模想,這是一個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男人。唐模看到陽光燦爛,她就在陽光底下順便想了想月朵和來去都顯得有些匆匆的宋朝,和她有過一場潦草愛情的初戀男友,已經對她不冷不熱的父親和繼母。唐模聽到遙遠的歎息再一次傳來,然後她又聽到了一種刺耳的聲音。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那一定是汽車的剎車聲。當她想起這是哪一種聲音的時候,她的頭部正在汩汩地流著血,血水和頭發都沾在美人靠的面板上。她什麼話也不能說了,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異常沉重,像一個人穿著靴子在走路的聲音。月朵的微笑又呈現在她的面前,於是她也笑了一下。她的兩只手,一手捧著美人靠上的那只圓雕鹿,一手撫著雕滿動植物的靠背。

    這是一場發生在下午的車禍。對於一座南方城市或者任何一座城市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唐模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的女人的離去,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交警的車子和醫院的車子響著不同的警報聲都趕來了,交警在拍照,醫生們在把唐模從美人靠上剝離開來。記者也來了,記者看到了那張美人靠和一個美麗女子掛在嘴角的最後微笑,他的任務當然就是在報紙上刊登一篇新聞稿:本報訊,本市昨日下午發生一起車禍……但是他沒有發這則稿子,他一直在猜測著一個女人和一張美人靠的關系。他把種種猜測寫了下來,寫成了一篇小說《美人靠》。這個記者就是我,生活在南方一座城市裡。目前,仍然供職在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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