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為喜歡在菊園裡發呆。陽光從很高遠的地方跌落下來,陽光讓吳為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的目光在花花草草間變得飄忽不定。吳為坐在菊園的田埂上,被滿園的菊花包圍著。那些花兒,像是埋伏著淹過來似的,有那種想要把吳為給整個兒淹沒的味道。吳為喜歡這樣的淹沒,吳為在心裡說,來淹沒我吧,淹沒我!天氣已經轉涼了,那些菊花的清香在園子裡飄來蕩去追逐和嬉戲,像一群孩子。吳為的手指間轉動著一把閃亮的小刀,那是一把用舊了的手術刀,閃著白光。是吳為用熟了的刀子,他喜歡親近這把鋒利的小刀,刀的光芒能帶給他快感。他總是以為,刀的光芒,能夠順利地切開一些什麼。
吳為是踏著晨霧來的,像踏著一頭驚恐逃竄時的小獸的尾巴。進菊園的時候,他聽到滿園的杭白菊都輕輕笑了一下,很柔情地。吳為也笑了,他呆呆地站著,運動鞋已經被露珠打濕了。這時候菊園的院門又「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女人出現在吳為的面前。女人笑了,輕聲說,你又來了?女人叫黃小菊,是菊園的主人。黃小菊是來采杭白菊的,十一月是白菊收穫的季節。黃小菊喜歡這個季節,喜歡聽白菊們離開枝頭時嘰嘰喳喳的聲音。黃小菊的耳朵,其實是聽不到聲音的。黃小菊很小的時候,生了一場病。病好的時候,耳朵卻聽不到聲音了。有人放爆竹時,她能看到爆竹在半空中粉身碎骨的樣子,像一朵花的花瓣被突然撕開,卻聽不到一點兒聲響。黃小菊已經二十六歲,二十六歲對於女人來說,怎麼樣也算不上是青春年少。但是黃小菊的微笑卻是動人的,這是一種女人味的動人。吳為笑看著她,低低地說,我真想抱抱你。吳為看到黃小菊點了點頭,但是他知道,黃小菊其實什麼也沒有聽到。
吳為收起那把小刀,幫著黃小菊采杭白菊。吳為和黃小菊並不熟,一個是晨起散步走路的醫生,一個是菊園的主人。吳為不時地和黃小菊說話,他稱黃小菊為黃小菊同志。他說黃小菊同志,我昨天晚上去看了一場叫《十面埋伏》的電影,張藝謀應該把你的菊園作為片場才對。飛刀門的那些飛刀,如果在菊園裡飛來飛去,該有多美。黃小菊沒有說話,仍然只有微笑。吳為看到太陽出來了,他抬腕看了一下表,把手裡的一捧菊花扔進黃小菊的提籃裡。然後他舉起手來聞了聞,花的香味鑽進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顫動了一下,像第一次顫巍巍地摟住初戀女友的小腰一樣。吳為說,我走啦,我要去上班的。黃小菊笑笑。吳為說,我走啦,遲到要扣獎金的,獎金很重要,你知道嗎。黃小菊仍然笑笑。吳為也笑笑,他突然伸出手,捏了一下黃小菊的鼻子,黃小菊的臉一下子紅了。但是她沒有說什麼,只是眉眼含笑地看了吳為一眼。她的笑容觸動了吳為的某根神經,令吳為在黃小菊面前,呆呆地站了一分鐘。然後,他離開了菊園。離開以前,他採了一些菊園四周養著的各色菊花,那種莖細長的,花細長的,色彩各異的,秋菊。
吳為捧著秋菊回到他在梅花碑的家。他把那束新鮮而清香的秋菊放在了客廳裡的施坦威鋼琴上。然後他就在鋼琴邊靜靜地站著,像是默哀一段遠去的愛情。鋼琴蓋上積滿了灰塵,吳為不想去擦,他想看看鋼琴上的灰塵越積越厚的時候,自己的心上會不會起一個繭。他想心上起繭的時候,是不是心就不會疼痛了。心不會疼痛了,是一種幸,還是一種不幸?小麥離開了他,小麥是他的妻子,她不是很漂亮,但是身材姣好,笑容純正,優雅性感。小麥是浣江小學的音樂教師,她收了幾名學生在家裡練琴。小麥後來和一個叫大康的學生家長走了。大康是個小老闆,開著一輛帕薩特。大康請小麥喝過咖啡吃過飯,還聊過幾次。有一天小麥在整理自己衣服的時候,吳為悄悄地走到小麥的身後,輕聲說,小麥,你要走了嗎。小麥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小麥說,其實你什麼都覺察到了,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為什麼不肯和大康鬥一鬥,你還算是一個男人嗎。吳為說,小麥,沒有用的,你的心拐了一個彎了。小麥說,心拐了一個彎,就不能再拐回來嗎。吳為沒有再說什麼,他看著小麥整理好衣服,看著小麥提著包離開。離開家門的時候,小麥站在門邊,對吳為說,吳為,你是一個懦夫。然後,小麥關上了門。門裡面只有吳為一個人了,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緩緩地蹲下了身子,然後,慢慢地蜷縮在地板上,扭成一團麻花。一會兒,吳為的額頭上就滿是汗珠,吳為說,我不是懦夫,我是堅強的。
這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吳為和小麥很順利地辦了離婚手續,小麥什麼也沒要,就連心愛的鋼琴也沒有帶走。小麥想,帶走鋼琴就等於帶走記憶,帶走記憶就等於不能對吳為揮劍忘情。從法院門口出來,小麥哭了,她在陽光下用雙臂環抱自己的身體,酣暢地哭著。吳為沒有哭,吳為走到小麥身邊說,小麥,我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每天都要見一次面。小麥的哭聲就更響了。吳為說,小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愛情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所以,最好別為愛情承諾什麼。就像我們兩個戀愛時,不是都有過承諾嗎。現在想來,多麼傻啊。吳為又說,小麥,你不要哭,你哭了我會難過。
我得趕去上班了,我只請了兩個小時的假,遲到要扣獎金的,再說今天還有一個手術在等著我呢。吳為離開了,小麥卻還在原地聳動肩膀哭著,一直哭到一輛帕薩特開到她的身邊。小麥上車的時候,車裡的大康說,小麥,不知道我們誰是對的,誰是錯的。這時候,一片手掌大的黃葉從路邊的枝頭掉下來,掉到車窗上。小麥的視線就一直被黃葉阻擋著,小麥想,愛情有沒有葉片,如果也有的話,那麼,今天對於她來說,是一次落葉。吳為站在鋼琴邊,他看著那束美麗的菊花發呆。菊花像一個嫻靜的女人,躺在琴蓋上,像是要睡著的樣子。吳為想,你要睡就安心地睡著吧。吳為的目光抬起來,他看到了牆上掛著的鏢靶。他喜歡在家裡投飛鏢,後來,他把醫院辦公室裡收藏的那些手術刀帶回了家當飛鏢用。那些手術刀仍然鋒利,練到後來,吳為可以三刀齊發。這時候,吳為就異常地開心,他想到了一個叫葉開的飛刀客,還想到了飛刀高手李尋歡,當然,還有一部他剛看過的電影《十面埋伏》。飛刀門的刀客們,飛刀嗖嗖,像蝗蟲破空奔飛。騎著自行車去人民醫院上班的路上,吳為的耳畔就老是響著嗖嗖的聲音。吳為喜歡這樣的聲音,所以他的臉上就漾起了笑容。吳為是人民醫院腦科的業務骨幹,儘管他的職稱並不高,但是許多高職稱的同事,還得求教於他。吳為想到這件事就心底裡暗笑,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現象。吳為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著自行車走進醫院的大門。這時候吳為抬眼看到了頭頂上燦燦的陽光,吳為就想,飛刀,陽光像一把把飛刀。
吳為走到門診大樓的大廳時,看到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掛號窗前舉著一張發票高聲叫嚷。他的唾沫星子飛濺了起來。有幾個人傻呵呵地包圍著他,主要是想聽他在嚷些什麼。吳為停下了腳步,他的兩隻手插在口袋裡,他想自己多麼像一枚出現在大廳裡的一動不動的釘子。男人在說醫院亂收費,多收了他一些錢。男人舉著發票像舉著罪證,他起勁地叫嚷著,說要找領導。收費窗裡的女職員漲紅了臉,她跑了出來向著男人道歉,但是幾個人攔住了她,他們大笑著,他們想要看看事情的結局會是怎樣的。吳為走了過去,吳為在那個男人面前站住了,笑笑說,你想幹什麼?人越來越多了,他們把男人和吳為圍了起來,像洶湧而來的潮水。男人愣了一下說,你是誰?吳為說,我是吳為。男人說,吳為是誰?吳為說,吳為是個醫生。男人就冷笑了一聲,男人說你是醫生你當然為醫院說話,我想你們賠償,我要你們道歉。你們醫生一個個只知道開高價藥,收紅包。你們醫院,簡直就是地獄。男人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緊緊地咬了一下牙,面容就略略有了猙獰的味道。吳為看了看周圍的人群,低低地說,你別再叫了,好嗎?男人說,為什麼不讓我叫,我就是要叫。
二
吳為說,你多像一條叫嚷著的狗啊,你知道醫院需要安靜嗎,有事你可以找院領導談的,今天我不想你在這兒叫。所以,你趕快停住叫聲,因為,你再叫的話,我就要揍你了。男人一下子愣住了,旁邊有人在起哄,大家都在笑男人的軟弱。男人有些受不了,男人終於還是叫了,男人說,我就是要叫。
男人的話音剛落,吳為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領,把男人給提了起來。吳為的臉漲得通紅,嘴唇抖動著,他耳朵裡塞滿了亂糟糟的聲音。有許多力量,在他的體內像一條條蛇一樣顫動著,想要鑽出來。他想,我該打他左邊的臉還是右邊的臉,他想,我是不是該把口袋裡偷偷藏著的手術刀拿出來,把男人的嘴巴給割開。院長站到了他的面前,院長背後站著老院長,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院長說,把手放開。吳為沒有鬆手。老院長說,小吳,你把手放開,醫生不能這樣做的。吳為把手放開了,放開的時候他把嘴湊到男人耳邊說,你要讓我看到你再這樣嚷,我一定把你個雞巴蛋給擰下來。這句話輕得像一枚針,紮了男人的耳膜一下,男人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個醫生居然可以像黑社會那樣對待他。吳為離開了人群。他的背影越來越遠。老院長在不遠處看著他,老院長退休了,返聘在醫院門診部上班。老院長心裡想,吳為,轉身。吳為果然就轉過身子來,他們的目光碰了碰,他們的目光中,都含著那種溫暖的笑意,但是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吳為來到了辦公室,換上白大褂。然後,吳為給自己泡上了一杯菊花茶。那是黃小菊送給他的。黃小菊說,這是我自己曬的,你嘗嘗,清熱解毒的。吳為那時候站在菊園的門口,他沒有推托。他看著黃小菊的笑臉說,真想抱抱你。黃小菊當然沒有聽到,黃小菊只是把身子一扭,隱進了菊花叢中。吳為的心漸漸安靜下來。
白菊在杯子裡舒展開身子,像章子怡在《十面埋伏》裡跳舞一樣。吳為想,菊花真像是一群女人,她們會降男人的火,她們有著曼妙的舞姿。他就看著菊花們在光影之間的舞蹈。白菊們舞蹈了一陣,大概是舞得累了,所以緩緩下沉。看了很久以後,他突然想,今天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比如早上去了菊園,比如一到醫院就和人吵架,比如,比如現在突然想,今天一定會發生一些什麼事。醫院是個特殊的地方,在醫院裡,有很多人生,也有很多人死。醫院是個生生死死的地方,醫生,就是看著人們生生與死死的那些人。
果然出了事。一場車禍。一個司機把小車開到了一輛大卡車的肚子底下,小車被壓扁了,扁得像被鋤頭敲過一記的蛇頭一樣。警察和醫生用氣割割開了車子,把那個同樣被壓扁的司機像拉麵條一樣拉了出來。匆忙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護士小安走了進來說,吳大夫,剛送來一個病人要進行手術,值班副院長考慮到值班的主治醫生可能吃不消,說讓你動手術。吳為喝了一口茶,他喝出了菊花茶裡隱隱的甜味。吳為說,如果你想喝菊花茶的話,可以在我這兒拿一點的。護士小安以為聽錯了。吳為接著說,準備手術。
吳為戴上了口罩,穿上了手術室的專用服裝。助手站到了他的身邊,護士手中端著器械盤。在無影燈下,吳為看到了那張壓扁了的臉,壓扁了的臉其實就是大康的臉,其實就是小麥現在的丈夫的臉。吳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手緩慢而沉著地伸向了器械盤。刀子是鋒利的,吳為對刀子有著天生的興趣和敏感,他喜歡那種切割時的鋒利感。大康的顱骨被撞碎了,顱內充血。大康的顱骨需要暫時被拿掉,大康的生命,現在操縱在吳為的手裡。刀子是鋒利的,刀子是鋒利的,刀子是鋒利的。吳為這樣想著,緩緩舉手,果然,看到鋒利的刀子切開皮肉,像是一輛摩托艇破浪時劃開了水面。
吳為從手術室出來。他在水池邊洗著手,他洗手的時候聽到了嘩嘩的聲音。他已經在手術室裡待了八個小時。他有些累,他累得想睡上一覺。身後的休息椅上有一個人,吳為仍然專心地洗著手,邊洗手邊頭也沒回地說,傷勢有些重,要看情況。開車怎麼可以開一百五十碼呢,就是高速公路上也不能開那麼快,難道想用汽車開出飛機的速度?你別多想,等候消息。那個人說,你怎麼知道是我。吳為仍然頭也不回地說,除了你,還有誰。我猜你哭都哭不出來了,你只會流淚。那個人的聲音突然之間變得瘖啞,像是從地底裡發出來似的,像一種捂著被子後才會有的嗚咽。那個人說,你怎麼知道。吳為說,因為,你愛他。就像愛生命一樣。我還知道有許多愛是沒有原因的。比如他,除了錢比我多,其餘的都不如我。而你不是愛錢的人,所以,愛是沒有原因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吳為仍然在洗著手。吳為居然洗了那麼久的手。吳為洗完手,拿紙巾擦著。擦手的時候吳為說,小麥,你不要難過,你難過等於我也難過。手術還得再做好幾次,這個醫院裡,我想沒有比我水平更高的人,所以你把他交給我吧。小麥沒有說話。小麥後來從休息椅上滑下來,滑倒在地,像一堆軟軟的美麗的泥。她的眼淚再次落了下來,她的眼瞼明顯地被眼淚浸得腫脹了。小麥的姿勢,很像是跪在吳為面前的樣子。小麥說,你恨他嗎?吳為點點頭又搖搖頭。小麥說,什麼意思?吳為說,點頭是因為如果說不恨他,全世界的人都不會相信。如果說恨他,我實在沒有一絲恨意。小麥的手裡忽然多了一隻紅包,她把紅包遞給了吳為,說,你收下,據說醫生都收紅包。吳為的嘴唇顫抖了幾下,在很久以後,吳為才緩慢地伸出了手,接過了沉甸甸的紅包。
吳為離開了小麥,吳為轉身的速度很快,然後決然地向前走去,走出了軍人才會有的步子。小麥仍然跪在原地,也許不是跪吧,她只是虛軟了,從休息椅上滑下來的。而令小麥失望的是吳為居然沒有扶一扶她,她以為吳為會扶她的,她以為吳為會向她表態,一定盡力救治大康。但是吳為什麼也沒有說。吳為走了,留給她一個很長的背影,長得像一隻從遙遠的地方伸過來的手。
吳為從醫院出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兒。他不想回清冷的家,他最後去了菊園。菊園裡他仍然見到了黃小菊同志。推開籬笆門的時候,黃小菊回頭看到了吳為。黃小菊給了吳為一個菊花般的笑容。菊花們的香味本來是在發呆的,但是發現他以後,就從四面八方向他奔跑過來,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吳為就牽著一路的菊香,走到黃小菊的身邊。吳為說,黃小菊同志,我幫你採白菊花吧。黃小菊沒說什麼,她抬頭看了一眼吳為,目光裡有一種淡淡的關切。吳為又說,你的眼睛也真夠美了,但是為什麼你的耳朵會聽不到。我告訴你,今天我收了我前妻的紅包,是因為她現在的老公遇上了車禍。我看到她在休息椅上流淚我就難過,收紅包的時候我非常想罵她一頓。她明明知道我以前從不收紅包,她等於是在抽我的耳光。她是我前妻,應該相信我的。就像我相信她離開我嫁給大康,是因為愛情一樣。黃小菊同志,我收下紅包,是為了讓她相信,我一定會好好地盡力地替她的老公手術的。其實就算她老公是我的殺父仇人,只要他是我的病人,我也一定不會有半絲馬虎。黃小菊同志,你聽不到我在和你說什麼,但是我實在想說出來。我和你說這些話,是因為我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說這些話。
黃小菊不時地看看吳為,她知道吳為在說話。黃小菊終於笑了起來,她停止了采菊,把籃子挎在腰間,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黃小菊說,你在說什麼呀。吳為說,我在說你很漂亮,我真想抱你一下。黃小菊指了指面前的一塊空地。吳為點點頭,他找到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三個字。黃小菊。黃小菊說,寫得真好。吳為看著黃小菊,又寫了下面幾個字,我真想抱你。黃小菊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把臉扭向了另一邊。這時候,吳為很輕地歎了一口氣。他的額上,沁著細碎的汗珠。而他的手在口袋裡一觸,觸到了用厚紙包著的一把手術刀。手術刀安靜地躺著,在菊花香裡回憶它遊走於病人皮肉上的往事。
吳為站在客廳裡的施坦威鋼琴旁邊。那小束的菊花已經枯萎,像一個昨日美人一樣疲憊地躺在琴蓋上。吳為對著那枯菊說話。吳為說,沒關係的,根據觀察和我的個人經驗,他只是暫時昏迷,過些天能醒來。但是我不敢保證的是,他可能失憶。這時候小麥站在鋼琴的另一邊,她咬著嘴唇,微笑著說,這是老天的安排,我認命。離開你一個月就遇到這樣的事。
吳為把目光從那束小菊上移開,他在想,小菊也有生命,小菊曾經鮮艷和美麗,但是現在變得枯敗和灰黃,多麼像人生。吳為的目光跳過琴蓋,落在小麥的身上和臉上。吳為說,小麥,你瘦了。小麥說,不瘦才奇怪呢。小麥的手指頭從琴蓋上爬過來。琴蓋上滿是灰塵,所以琴蓋上留下了一串貓的足印般的印記。小麥的手指頭爬過了琴蓋,爬到吳為的手掌裡。吳為的手掌平攤著,溫而不厚,是一雙適合做手術的醫生的手。吳為把掌心收攏了,緊緊握著,對小麥說,小麥,你把我當成你娘家的親人吧。這句話其實像是一顆溫軟的子彈,一下子呼嘯著奔出槍膛擊中了小麥的軟肋。
三
小麥的手慢慢地從吳為的手掌裡滑了出來。小麥離開了吳為一個人的家。小麥的身影,在吳為的視野裡不停地晃動,終於化成一個虛幻的影子。吳為閉了一下眼,當他睜開的時候,小麥已經不見了。
吳為再次去菊園的時候,菊園的籬笆門關著,園裡是安靜的各種各樣的菊花,她們在秋風裡身姿款款。她們看到的是一個熟客,這個熟客沒有找到黃小菊同志,這個熟客在站了一會兒以後,悄然離開了。
吳為在醫院裡見到了黃小菊和黃小菊的媽媽。吳為稱黃小菊的媽媽為黃媽媽。黃小菊因急性闌尾炎被送進了醫院,所以吳為是在病床上看到黃小菊的。黃小菊仍然像一朵菊花一樣笑著,她看到了穿著白大褂的吳為。黃小菊說,我就知道你是個醫生,我看你那麼乾淨的一個人,就想你是幹什麼的,想來想去只能是個醫生,現在我果然看到了穿白大褂的你。吳為的兩隻手插在口袋裡,他歪著頭笑,他說,好好養病,早一天回你的菊園去。杭白菊不能錯過採摘的季節。黃小菊的耳朵聽不到,但是她仍然拚命地點著頭。
吳為每天都要去的兩個地方,一個是大康那兒,一個是黃小菊那兒。在黃小菊那兒,他逗留的時候會長一些。有一天黃小菊很輕地問他,她送了五百塊錢的紅包,是不是夠了,如果不夠,她會過意不去,會讓媽媽再送一隻大母雞去。吳為很悲哀地笑笑,點了點頭。吳為點頭的意思是說,夠了。吳為其實什麼話也沒有說,吳為後來陪著黃小菊下軍旗。黃小菊二十六歲,卻單純得像一個孩子。吳為喜歡她的單純,吳為想,如果她嫁給自己,自己會感到幸福。儘管黃小菊是城郊的,儘管黃小菊不會彈鋼琴,只會種養杭白菊。
吳為下完棋就來到了醫生辦公室。這兒和他工作的地方不是一個病區的,但是他認識收紅包的那個醫生。醫生的名字叫那人。吳為說,那人。那人正在看一張報紙,正和同事們說,又一個貪官被槍斃了。吳為說,那人,你出來一下。那人就走到了走廊上。吳為盯著那人的臉看,把那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吳為從口袋裡抽出手,在那人的臉上輕輕拍了幾下,說,那人,你還好意思說報紙上的貪官?要是讓你去當那個官,你早就該斃了。那人說,是啊,咱們都是貪官,不貪白不貪。那人嬉皮笑臉的,以為吳為和他開玩笑。吳為說,站好,我可沒和你開玩笑。那人一下子愣了,把手搭在吳為的腦門上說,你怎麼啦哥們。吳為說,你收紅包了?那人看看四周,說,你瘋了哥們,你就為這事找我?現在醫院裡可查得很緊的,你別讓我那人丟飯碗。吳為說,你把錢拿出來!那人愣了,說,你憑什麼?吳為說,憑我是個人。那人說,就你算個人,我們不算人?吳為說,你現在這話,就不像是人話。那人說,我就不給,看你怎麼著。
吳為低著頭,看著走廊的地面。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突然咆哮了,他媽的,你那人不把那個紅包給我退回去,我就一刀子把你給捅了。辦公室裡的同事奔出來,他們看到了那人正在顫抖著手掏錢,而吳為手裡舉著一把亮閃閃的手術刀,嘴唇被咬得發紫,身子不停地顫動著。那人把一些凌亂的錢塞到吳為手裡,邊向同事們輕聲解釋,他瘋了,看樣子他瘋了。他以前從來不這樣的。
等到老院長來的時候,同事們才散了開去。老院長和吳為一樣,也把兩隻手插在口袋裡。老院長的頭髮,像一叢盛開的白色秋菊一樣。吳為就笑了起來,說,院長,你的頭髮像菊花一樣。老院長也笑了,說,吳為,等你再過幾十年,頭髮也會像菊花一樣。老院長不再說話,好久以後,他用目光拍了拍吳為的肩膀,仍然什麼話也沒有說,收回目光,走了。
吳為來到黃小菊的病房,把錢塞還給黃小菊。紙幣上別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的同事為了讓你對他的手術水平放心,才先收下了錢,現在他說要還給你。黃小菊正在病床上睡覺,吳為把錢放到她的面前時她醒了過來。她看到了錢和紙條就在離鼻尖不遠的地方,然後她抬頭看到了身邊站著的吳為。黃小菊的大眼睛閃了一下,又合上了。她沒去碰錢,也沒去碰紙條。她只是說了很輕的一句話。她說,吳醫生,你何苦。
四
黃小菊下床了,黃小菊走路了,黃小菊出院了,黃小菊只在醫院裡待了七天,七天以後她和吳為一起出現在菊園。黃媽媽說,別去菊園,菊花我會去採的,你身子還虛呢。吳為卻說,讓黃小菊同志去吧,我為她的健康負責。吳為就和黃小菊一起去了菊園,一起在無力的陽光底下採摘著杭白菊。
黃昏的時候,黃小菊要和吳為一起離去。在籬笆門前,吳為一把抱住了黃小菊。黃小菊掙扎了一下,就閉上眼睛不動了。吳為說,你是一個像菊花一樣的女人,沒有哪個男人適合娶你。你嫁給你的菊園吧,你嫁給滿園的菊花香吧。黃小菊什麼也沒能聽清楚,但是黃小菊的耳朵能感受到吳為吹出的熱氣。黃小菊的臉一直紅著,像是在燃燒的樣子。吳為後來慢慢地放開了她,吳為一步一步慢慢地後退,慢慢地離開了。吳為離開的是菊園的黃昏,吳為一回頭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幅油畫。黃小菊就站在油畫裡,她的掌心翻轉朝上搭在額角,她用這樣一種村姑的姿勢眺望著吳為的遠去。
大康已經醒了,大康昏迷了很多天。大康已經缺失了部分記憶,他能記得起兒子,但是他記不起小麥了。吳為去大康的公司找小麥,小麥已經離開學校替大康打理公司裡的事了。瘦了很多的小麥對吳為說,是不是上天安排的,我離開你,你仍關心著我。我跟了他,他卻不認識我了。吳為很啞地笑了一下說,他沒出事前,我總是矛盾著要不要找他打一架,不是想掙回你,是想讓我痛一痛,也讓他痛一痛。我真想揍他一頓,怎麼從來不為別人想就拐跑了別人的老婆。要是人人都拐別人的老婆,那,不是全亂套了嗎。但是他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刀子打開了他的頭部,我才想,生命真弱小,它不能輕易觸碰。我的刀鋒只要在手術時一轉,你就見不到他了。後來小麥走到吳為身邊,說,你抱抱我,我感到累也感到冷。吳為就伸出了雙臂抱住了自己的前妻。小麥說,是不是和以前抱我時的感覺不一樣了。吳為說,是的,我現在是對朋友的一個擁抱,以前,是擁著我的愛人。心情不一樣,性質也是不一樣的。小麥說,你不用說得那麼明白,我不會賴上你。吳為沒說話,只是笑,輕輕拍著小麥的後背,像是在哄著一個小孩入睡。小麥後來抬起了頭,說,你有女朋友了嗎。吳為說,讓我想一想。吳為想了很久以後,才說,我有女朋友了,我的女朋友叫黃小菊,她開著一大片的菊園。我在喝的菊花茶,就是她送我的。小麥不再說話,只是輕歎了一口氣。後來,小麥離開了吳為,坐到她的老闆椅上。這時候吳為突然發現自己很像是一個小卒而小麥實在像一個老闆。落地窗外,是一條穿城而過的江。以前吳為和小麥談戀愛時喜歡在江邊走走,等到熱戀了,他們喜歡鑽暗一些的地方。等到快結婚的時候,他們又喜歡出現在江邊了。吳為的目光就一直投在江面上。江面上波光粼粼的。吳為發現,江面上除了波光粼粼,還是波光粼粼。
吳為在醫院的日子波瀾不驚。有一天,吳為在醫院的小花園裡碰到了老院長。老院長看了吳為很久,吳為說,您想把我看穿。老院長說,我看不穿你的,聽說你想走了。吳為說是的,我想去杭州。杭州有一家醫院要我,年薪都談妥了。老院長說,這才是真實的吳為。去杭州吧,那兒比小縣城更適合你。這個時候,吳為看到了小花園的小徑落滿了黃葉。快過年了,秋冬交替,黃小菊的杭白菊也快採完了,接下來,是江南冷冷的濕冬。
在濕冬來臨以前,吳為要去省城醫院上班的消息在單位裡傳開了。在食堂打飯的時候,那人站到了吳為的面前。那人說,我以為你那麼崇高,原來你也看重錢。吳為手裡捧著菜盤子,盤子裡盛著幾隻大蝦。吳為久久地盯著那幾隻紅色的大蝦看。吳為抬起頭對那人說,那人,我發現大蝦其實一個個都是駝背。那人笑了起來,說你真夠逗的,照你這麼說,駱駝就更是駝背了。吳為也笑。那人說,吳為,以前你可是誤會我了,我覺得你比我有眼光,紅包算什麼,到省城大醫院供職,那才叫美好前程。吳為仍然沒有說話,只是瞇眼笑著。那人說,如果有機會,你也介紹我去吧,我想進城,我女朋友就在杭州工作。吳為愣了一下說,你也有女朋友?那人說,怎麼啦,我就不能有女朋友。吳為馬上說,當然可以有,誰都可以有,所以,我們都有女朋友。
吳為要在冬天正式來臨以前離開人民醫院。吳為坐在院長辦公室裡,他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隔著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和院長對視著。辦公桌上,躺著一張辭呈和一隻紅包。吳為和院長都捧著杯子喝著茶,唏噓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吳為說,院長,這是我收的唯一紅包,是我前妻送的,我想還給她,但最後想想還是算了。都已經收下了。院長什麼話也沒有說,很久以後,他說我們可以給你往上加工資,可以提拔你當主任,但是,你不要離開醫院好嗎。吳為笑了起來,很天真的那種笑。吳為說,院長,我在那邊簽下合同了。院長就什麼話也不再說了,院長顧自埋頭喝茶。
吳為經常坐在自己家的客廳裡發呆,呆呆地望著那架積滿灰塵的施坦威鋼琴。在以前,鋼琴前總可以看到一個曼妙的身影,那個身影屬於他。但是現在沒有了,現在身影像肥皂泡一樣遠遁。有時候,吳為坐在地上,舉著一把把手術刀,往牆上掛著的鏢靶上扎。他揮動手臂的時候老是想著劉德華在《十面埋伏》裡揮刀的動作。吳為想,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模仿到劉德華的瀟灑動作了。門虛掩著,吳為一直以為,門虛掩著可以讓客人自由出入。在客人出入以前,風在吳為的房子裡來來又去去,然後客人就出現了。客人是黃小菊。黃小菊帶來了一些杭白菊,還帶來一束剛採來的各色星星點點的小菊花。菊花再一次被放到了琴蓋上。黃小菊看到琴蓋上滿是灰塵,黃小菊就找了一塊抹布。吳為突然說,別擦,擦掉了就會看到灰塵下面的往事。黃小菊聽不到吳為的話,但是從吳為的眼神裡她看出是讓她別擦。黃小菊走到了吳為的身邊。吳為把手裡的最後三把手術刀,全部紮在了鏢靶上。然後,他看到了黃小菊走到了他的面前。吳為沒有起身,仍然坐在地板上。吳為抱住了黃小菊的一雙長腿,他把臉貼在了黃小菊溫軟的小腹上。黃小菊伸出手,揉著吳為的頭髮,一會兒,吳為的頭髮就被揉得凌亂如雞窩一般。這時候,吳為抬頭,黃小菊看到了吳為眼中的淚光。這時候,另一個女人出現在門邊,她是小麥。小麥看了黃小菊一眼,兩個女人的眼神都有些複雜。吳為的臉沒有離開黃小菊的小腹,他的眼光略略有些發直,也沒有和小麥打招呼。小麥走到鋼琴邊坐下來,打開琴蓋,手指頭敲下去,一串音樂就流了出來。一會兒,音樂的水越流越多,滿客廳都是,吳為坐在地板上的身子就完全浸在了音樂的水中。
吳為仍然抱著黃小菊的雙腿,吳為仍然將臉貼在黃小菊的小腹上。吳為沒有看小麥一眼。音樂停下來的時候,小麥呆呆地坐在鋼琴前。吳為說,謝謝你彈了一曲《星空》送給我,是不是看到星空就能看到希望?好久以後,小麥說,我知道你要離開醫院去省城了,我是來送你的,我祝你前程遠大。吳為說,你還知道我其他的一些事嗎。小麥說,別人一定不會知道,但我已經知道了。小麥接著說,你抱著的是你說的那個女朋友嗎?吳為說是的,但是她聽不到你的鋼琴聲的。她很淳樸,只是個村姑而已,但是我喜歡她。
五
一個清晨。應該是一個寒冷的清晨吧,許多人都圍著圍巾。杭州是不太會飄雪的城市,但是看樣子,下午可能會有一場雪。
事實上,臨近中午的時候,就開始有零星的雪飄下來了。一輛公交車開過以後,我們看到了站台上的吳為。他剛從車上下來,有些風塵僕僕的味道。吳為走到不遠處的中醫院門口,對著那塊牌子看了很久,好像是要確認有沒有走錯。
吳為進了門診樓,進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裡坐著一個女醫生,女醫生正在寫著一些什麼,她頭也沒抬地說,來了?吳為說,來了。吳為接著說,當然是來了,你這個問法,問得不對。女醫生仍然專注地寫著東西,寫完了把紙張一推,她看到了吳為手裡舉著的杭白菊。吳為把手中曬乾了的一小袋杭白菊舉了舉。女醫生說,是什麼。吳為說,杭白菊,明目清火的。女醫生說,行賄?吳為說,算是吧,在你這兒住院時,你得對我好一點。
女醫生和吳為對視了一眼說,你怎麼發現得那麼遲。吳為說,很快的,說來就來,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兩個人說到這兒,就不再往下說了,都不說話,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也許,有半個小時吧,他們各自看著窗外。不說話,大概是因為不想說什麼。女醫生是吳為在溫州醫學院的大學同學,也是吳為的初戀情人。在醫學院的一棵樹下,吳為吻過女醫生,是輕輕觸唇的那種吻。後來他們分開了,各奔東西。吳為說,你、老公和孩子都好吧。女醫生點點頭,都好。她眨巴著眼睛,像要努力地控制一些什麼。
吳為緩慢地掏出了一把手術刀。小巧的線條很好的手術刀躺在他的掌心裡。吳為說,這是我工作後第一把手術刀,我不在了,你就把它和我放在一起。如果以後有空,你就抽空來看看我。女醫生淒慘地笑了一下,她站起了身子,撲進吳為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吳為。門還開著,不時有人走過。有人在門口停了下來,觀望著。吳為拍著女醫生的後背,說,別這樣,你現在是醫生呢,病人在門口看熱鬧了。吳為想要推開女醫生,但是沒有成功。吳為的手裡仍然握著刀,他看到窗外的飄雪,是一種凌亂的飛舞的白色。雪越來越大,天黑之前會覆蓋整個杭城。就像黑夜覆蓋大地,就像男人覆蓋女人,就像時間覆蓋歷史。吳為喜歡這樣的大雪,他甚至希望大雪會把他的整個身子掩埋。
吳為輕聲地在女醫生的耳邊說,給我的刀取個名字好嗎?女醫生想了想說,眉刀?吳為搖了搖頭。女醫生說,米刀?吳為仍然搖了搖頭。女醫生說,木蘭刀吧?吳為歎了一口氣說,不如叫菊花刀吧。因為我的女朋友是開菊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