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栗與本案無關,但與任何女人有關 尋找花雕
    花枝招展問北方的河,你知道花雕嗎?

    北方的河說,花雕是什麼?一種飛禽?

    花枝招展說,錯了,是一種江南的酒。

    北方的河說,我知道有一種酒叫伏特加,產地是俄羅斯,那是一種烈酒,超級市場裡能買到。我們北方人常喝這種酒。

    雕靜默。花枝招展喝了一口水,每晚八點她都在這個叫做“今生有約”的聊天室裡等候北方的河。

    北方的河是一個高校的體育教師,花枝招展常想象他穿著運動服跑步的情形。他們已經聊了很久了,彼此都能聊得來。花枝招展在這座城市的公用事業局工作,一個小小的公務員,大學畢業前後談過幾場戀愛,最後嫁了人,同樣是一個公務員。他們不用為生計作很大的奔波,小日子過得波瀾不驚。老公像影視作品裡的典型男人那樣,早上起來刮胡子喝牛奶吃蛋糕或面包,拿一份晨報瀏覽一番。有時候老公看花枝招展上網,像一個影子一樣飄到花枝招展的身後,然後又悄悄地退回去,看電視,或者給朋友打電話,當然有時候也會出去應酬。北方的河說,你為什麼對花雕感興趣?花枝招展說,花雕是南方的一種酒,像南方的女人,柔軟堅韌。北方的河有了很久的沉默。北方的河說,我想來看你。

    在以前的每一次聊天中,北方的河其實說了許多次想來看花枝招展的話,但是花枝招展都沒有同意。從北方的河所在的城市,到花枝招展所在的城市,要乘坐兩個小時的飛機,現代交通工具能讓北方的河迅速出現在花枝招展面前,但是花枝招展感到惶恐和害怕。一個陌生的男人,怎麼可以突然和自己面對面地坐在一起?

    北方的河又說,我想來看你,我想馬上出現在你的面前。花枝招展送給北方的河一個笑臉,然後問,為什麼老是想見我。北方的河說,我想認識江南的花雕。這時候一場江南的雨悄悄落了下來,打在鋁合金窗玻璃上。

    風吹送著一些雨滴進入花枝招展的書房,讓花枝招展有了些微的寒冷。花枝招展說,我有些冷,下雨了。北方的河說,那讓我趕來為你加衣。這樣的說法無疑就有了曖昧的味道。花枝招展的老公出差了,這是一個容易出軌的時機。老公明天下午就回來,北方的河不可能在那麼短時間裡來去匆匆。花枝招展說,好啊,你來,你能在一小時內趕到你就來。

    北方的河說,好的,我們在哪兒見面。我已經到了這座城市。花枝招展沉默了很久,然後才說,真的嗎?北方的河說,真的,如假包換,我住在新元酒店,昨天我就到了,來辦點事。我就等著你這句話,我料到你會說這句話。

    花枝招展轉移了話題說,花雕其實就是古代的女兒酒,在紹興,若一戶人家生了女兒,便把上好的黃酒裝入陶罐埋入地下,待女兒出嫁時挖出來,然後請民間藝人在陶罐上刷上大紅大綠的顏色,和大大的“囍”字。你的小孩是男孩是女孩?若是女孩你也要准備這樣一壇酒。

    北方的河說,我還沒有孩子,但我喜歡女孩。若將來真的得了一個女孩,我一定會埋上一壇女兒酒。

    北方的河又說,你不要轉移話題,你在哪兒見我。

    花枝招展歎了一口氣說,好吧,那就在“花樣年華”。

    北方的河說,你們南方人取網名也好取店名也好,怎麼都是軟綿綿的。

    花枝招展說,你說對了,江南的風也是軟的,江南的女人更是軟的,而江南的花雕,也是一種軟的酒。布包裹的女人,一定是溫軟的女人。北方的河坐在花枝招展的對面,他的眼睛有些小,那樣瞇著,露出詭異的笑容。他理了一個平頭,如果說要找到體育老師的特征的話,平頭是最能體現這一職業的特征。北方的河穿著西裝,看上去是一個嚴謹的男人。他一直這樣笑著,目光始終不離花枝招展。花枝招展有些不太自然起來,一個十七八歲的服務生走過來,彎腰,很小聲地問要什麼。花枝招展說,有沒有花雕,就是商店裡就能買到的那種花雕。服務生的嘴角牽了牽,沒有,酒吧裡不會有這樣的酒。花枝招展顯得有些失望,其實她預先就知道,酒吧裡肯定不會有這樣的酒,但是她仍然忍不住問了出來。北方的河也笑了,北方的河說你們這兒肯定沒有伏特加吧。服務生再次把嘴角牽了牽,但他保持沉默,他一定在想這兩個人為什麼想要的都是酒吧裡沒有的酒。

    在“花樣年華”酒吧裡,花枝招展見到了那個叫北方的河的人。沒有想象中的偉岸,倒有一種南方人的味道,臉色白淨,身材瘦長。花枝招展沒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也沒有十分生疏的感覺,在聊天室裡他們都談了彼此的許多事情。但是花枝招展始終不能把他和一個體育老師聯系起來,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公司職員。

    花枝招展穿著一襲“江南布衣”的裙裝,棉最後他們各要了一杯芝華士12年,那是一種酒質飽滿豐潤的水,讓人想到遙遠的盛產芝華士的蘇格蘭。在進入他們的口中之前,芝華士通過長途運輸來到這兒,再之前,就是在橡木桶中度過它孤寂而漫長的12年。酒吧裡放著一首好聽的歌,花枝招展記不得演唱者的名字了,只記得那個男人嗓音沙啞,那首歌的名字叫《加州旅館》。花枝招展抿著酒,她說你為什麼想要見我,我很特別嗎。北方的河說,你不特別,但是你為什麼一定就要特別呢。花枝招展點了一支煙,那是一種叫做“繁花”的女士煙,細長型的白色的煙,線條流暢,像一個寂寞的女人。花枝招展的腿交疊著,頭發稍稍有些蓬亂,臉色也不是很好,但是在暗淡的燈光下卻有著一種與眾不同的嫵媚。花枝招展頃刻間就被煙霧包圍了,她坐在霧中,柔順優美的線條呈現在北方的河面前,像是暗夜中盛開的花朵。北方的河咳嗽了一下,這是一種顯得特別生硬的咳嗽,咳嗽聲中他一定在尋找著話題。

    北方的河說,你為什麼突然說起花雕,你從前一直都沒有說起過花雕。花枝招展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我今天很想喝花雕酒,很想把自己喝醉了。北方的河說,我也想喝花雕,我也想知道你說的花雕是怎麼樣的。花枝招展說,你知不知道晚清的任伯年父子,他們是紹興籍的大畫家,在酒壇子上畫武松打虎,那才是有名的花雕。北方的河說,我知道任伯年,但是不知道他在酒壇上畫畫。

    花枝招展抽完了一支煙,她將煙蒂在玻璃煙缸裡撳滅了,然後她不說話,她只望著窗外,窗外是一場江南的綿密的雨。雨不大,很適合浪漫的情人在雨中行走,但是一會兒工夫,這雨又能把你從裡到外都打濕,也許這也是一種溫軟的力量。花枝招展看著薄霧般的雨落在霓虹燈上,霓虹燈告訴每一個人,這兒不是鄉村,這兒是城市,這兒是城市裡的酒吧。花枝招展又點起了一支煙,一根細長的、像手指那麼長的火柴舉起了一朵暗淡的火花,把花枝招展的臉映得一明一暗的。花枝招展就舉著那根火柴,等它快要燃盡的時候,她點著了煙,然後揮手把火揮滅了。很優雅的一個女人。

    北方的河說,你是不是老抽煙。

    花枝招展說,是的,我還沒有孩子,老公說在我不戒掉煙之前,我們不要孩子,我正好懶得要孩子呢。

    北方的河說,抽煙說明你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你寂寞嗎?

    花枝招展想了想說,是的,我很寂寞,所以我在網上認識了你。寂寞的女人大都是抽煙的,但是我只抽一個牌子的煙。我只抽“繁花”。女人的一生,就像繁花,有含苞,有綻放,有凋零。

    北方的河說,你不要說得那麼悲涼好不好,讓我覺得人生太虛幻,好像看不到前程似的。

    花枝招展說,人生當然虛幻,你覺得人生不像一場夢嗎?

    北方的河說,你老公是怎麼樣一個人,他愛你嗎?

    花枝招展想了想,她在努力地想著那一個被稱作老公的人,她帶著老公第一次到家裡時,父母親很滿意。老公是一個女友介紹的,女友說,你談了好幾個都沒談成,這次我給你介紹一個優秀男士。老公在各方面都是不錯的,溫文爾雅而且寬容,從來不限制花枝招展一點點自由,連獻殷勤也是不露聲色的。但是老公也像一個影子一樣,一忽兒飄到她的身邊,一忽兒又飄遠了。他只和花枝招展過日子,沒有其他。

    花枝招展說,我老公是一個影子,他是一個優秀的影子,他愛我。

    北方的河顯然沒有聽懂她的話,但是他很聰明,他沒有再進一步地問。他說我們不說你老公了,也不說其他的,我們說你的花雕,你給我說說花雕行嗎。

    花枝招展於是就說了花雕。

    花枝招展說,你知不知道紹興有條鵝行街,鵝行街裡有一個叫黃阿源的人,當然那是20世紀40年代的事了。花枝招展的眼前突然就浮現了那時候的一條江南老街,和一個戴著氈帽的民間藝人。黃阿源站在廟堂裡,抬眼看著油坭堆塑的彩繪的菩薩。他的個子不高,雙手反背,在久久凝望那些表情一成不變的菩薩後,走出了廟堂,然後走到鵝行街,走進一堆光影裡。他的手裡突然多了一只壇,又多了一只壇。他用瀝粉裝飾,貼金勾勒,做了四壇“精忠岳傳圖”的花雕。接著,他開始脫下氈帽在這條鵝行街上奔跑,路人紛紛以奇怪的目光看著他。他的心裡湧起了一浪浪的甜蜜,因為花雕,居然可以做得如此精致,如此巧奪天工。

    北方的河終於明白,所謂花雕,不是以酒命名,而是以酒的包裝命名。酒壇子裡裝著的,是江南的女兒紅,一種普通的米酒而已。北方的河說你知不知道伏特加,那是一種讓人沸騰的酒,它會給人力量,給人青草的氣息,你能看得到大地上升騰著的熱氣。花枝招展吐出一口煙,她把煙直直地噴向北方的河。煙霧沖向了他的臉,然後四散著蔓延開來,讓北方的河只呈現一個模糊的輪廓。煙霧升騰中,花枝招展的手機響了,藍色的屏幕在閃爍,亦真亦幻的感覺。一雙白皙柔嫩的手伸過去,纖長的手指輕輕握住手機。

    我在喝酒呢。

    在花樣年華酒吧。

    我和一個男人。

    怎麼你不信?

    不信拉倒。

    你幾時回?

    好的,路上小心。

    晚安。

    這是北方的河聽到的全部內容,這些句子能讓人准確地猜出對話的全部內容。那是花枝招展出差在外的老公打來的,花枝招展在這幾句極簡單的話中穿插了軟軟的淺淺的笑,平添了幾分溫情,讓北方的河心裡酸酸的。北方的河說,看上去你們挺恩愛,讓人無縫可插。

    花枝招展說,你是不是希望我們不恩愛。

    花枝招展說,我說過他很愛我,他像一個飄來飄去的影子,用他的方式愛我。許多時候,我對日常生活的一些細節健忘或者感到模糊。

    花枝招展說,我想離開了,我想去大街上走走,你陪我走走吧。

    北方的河站起身來。一場霧雨還在窗外飄忽不定,酒杯裡還有一些芝華士的殘液,像一個不再年輕的經歷過許多次情愛的女人。他們離開了。

    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他們沒有傘,花枝招展覺得寒冷,所以她挽住了北方的河的胳膊,像一對情侶。花枝招展說,我想喝花雕,你陪我去找花雕好不好?花枝招展說話時嘴唇微撅,有了一種撒嬌的味道。北方的河說,好的,我陪你去找。大街上的商店已經打烊了,很安靜,一條長長的街就在兩個人的視野裡頭,布帶一樣拋向遠方。一個男人正在拉下卷簾門,那是一家小店的門。花枝招展挽著北方的河走過去,說,有花雕嗎?男人愣了一下,但是隨即他就搖了搖頭,並且咕噥了一句。

    街邊法國梧桐寬大的樹葉在微雨中沙沙地響著,北方的河摸了一下頭發,頭發濕了,像噴上一層霧似的。在梧桐樹下,他清晰地聽到花枝招展說,吻我。聲音很遙遠,仿佛來自天邊,或者來自他曾經歷過的年輕歲月裡的某個時期。吻我。花枝招展又說了一遍,她的眼睛閉上了,頭微仰著,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霧球,噴出的鼻息溫暖而濕潤。它們打在了北方的河的臉上,癢癢的。北方的河心開始顫動,很輕微地顫動,他的嘴唇也開始顫動,一邊顫動一邊輕輕壓了下去,蓋在了花枝招展的唇上。他的舌尖鑽出來,溫文地開啟花枝招展的唇,像一把鑰匙。然後他的舌尖觸到了細密的牙齒,他努力地頂開花枝招展的牙齒,舌尖終於觸到了另一個舌尖,像兩朵花的相遇。那是一種溫軟濕潤的相遇,北方的河聞到了芝華士的味道,還有檸檬的味道。舌尖滑滑的,一忽兒滑上,一忽兒滑下,讓北方的河沉醉其中。花枝招展的身體也貼了上來,像一條直立的魚,溫婉地貼在北方的河身上,沒有一絲空隙。那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帶著體溫,像妖嬈的花朵突然在他身邊開放。北方的河耳朵裡沒有了樹葉沙沙的聲音,他的心很靜,什麼也聽不到了。他只吮著花枝招展的舌尖。

    很久以後,北方的河感到舌頭有些酸,花枝招展輕輕推開了

    他,舌尖也同時退出來。北方的河看到花枝招展抿了一下舌頭。花枝招展說,你的初吻是在什麼時候?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是一個一般人不太會問的問題。北方的河笑了笑,沒有回答,但他仍然想到了他在校園裡的一棵樹下吻一個山東女孩的情景,那時候他沒有征求女孩的同意,他認為親吻是不能去征求女人同意的。女孩掙扎,女孩在掙扎的過程中用手捶打著他,先是用力的,然後力氣一點點小下去,然後,女孩把一雙手環在了他的脖子上,並且羞澀而熱烈地回吻著他。很顯然,花枝招展的問題勾起了他的回憶。花枝招展說,我的初吻到現在已經十年,那個男孩子是大學同學,也是同鄉,現在他在深圳開著公司,還沒結婚,連女朋友都沒有。

    他們繼續往前走。北方的河掀起了西裝上衣的下擺,讓花枝招展鑽進他的懷裡。這個時候北方的河有了蠢蠢欲動的念頭,那個念頭跳出來,張開嘴咬他,咬得他遍體鱗傷。他們相擁著前行,把步子邁得歪歪扭扭的。一個警察站在不遠的地方,他穿著雨衣,但是帽子上的警徽還是反射出了微弱的光。警察看著他們,笑了笑,警察當他們是一對愛情中的男女。然後,他們看到不遠的地方亮著燈光,那是一家狗肉店。

    店主是一個看上去瘦弱的人,他蓄著小胡子,一雙綠豆一樣的眼睛毫無生機地轉動了一下。花枝招展停下步子,她從北方的河懷裡鑽了出來,她說,有花雕嗎?你這兒有沒有花雕?店主愣了一下,他想了想,轉過身子從高高的貨架上拿下一瓶積滿灰塵的酒。他努起嘴,吹了一下,灰塵就霧一般升騰起來。是這個嗎,老板問,是不是這個花雕。

    那是一瓶包裝簡單的花雕,白色的陶,有花有草有一個嬉戲的小童。花枝招展笑了,她伸出手捧住花雕,像捧住了一件寶貝似的,或者是一件心儀已久的首飾。她騰出一只手,把北方的河拉進不大的店裡。店主仍然面無表情,一個女人像從地底裡冒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女人笑了一下,露出門板一樣的牙齒,牙齒微微發黃,閃著一種瓷質的光澤。女人問他們吃不吃狗肉,女人舉著一把亮閃閃的菜刀,好像隨時要進行一場搏殺似的。花枝招展說,要狗腿,你給我們切一條狗腿。女人的手裡突然多了一條狗腿,她在案板上切狗腿,一條腿很快被分解了,形狀還算優美,薄,而且有一種線條。花枝招展和北方的河面對面地隔著一張小方桌坐著,很像王家衛一部片子裡的鏡頭。他們一言不發地看著不遠的角落裡,一條剝去了皮的狗。燈光落在狗的身上,它的身子是雪白的,映著一絲絲淡淡的血水,還閃動著一種濕潤的光澤。在不久以前,它還是有生命的,也許它就是死在瘦弱的店老板鋒利的刀下。北方的河面對油膩的桌子,好像找到了某種北方的感覺,他舔了一下嘴唇,突然有了一種喝酒的欲望。一瓶花雕打開了,彌漫著酒香,那是一種來自植物的核心的香味。花枝招展笑了一下,舉起酒瓶,為北方的河倒了滿滿一碗。北方的河俯下身,嘴唇觸到了酒。絲絲縷縷的甜味和略略的澀味沾在了他的舌尖上,他咂了咂嘴,咽下一口。酒順著他的喉嚨下滑,軟軟的像一條光滑的綢緞從手背上滑下時的感覺。然後進入胸腔,在那兒匯成一股溫暖的泉,溫暖著他的胃。他甚至想著,他的胃部會不會因此而長出青草,青草上撒滿露珠和陽光。而他的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平原上的大片水稻,種出的稻米蒸熟了,加上白藥,然後成了軟綿綿的酒。他的腦海裡,還浮現出一個叫黃阿源的戴氈帽的男人的形象,他反背雙手走在鵝行街上。少頃,黃阿源開始狂奔,腋下夾著兩個花雕酒壇。花枝招展也抿了一口,她抬眼時送給北方的河一個笑臉,她看到北方的河唇邊留著酒的痕跡。花枝招展說,這座城市裡,最有名的是狗肉,現在已經過了吃狗肉的季節,你如果在冬天來,在飄雪的日子裡來,溫上一碗老酒,切上一碟狗肉,用椒鹽蘸著,那時候你面對窗外飄雪,不想成為詩人都不行啊。北方的河又俯下身子喝了一口酒,他說花雕的味道怎麼這樣甜,像果汁一樣。你不知道伏特加,它只在我生活的城市裡流行,那是一種烈酒,喝到嘴裡,你的整個胃都在燃燒。

    他們吃著狗肉,喝著酒,全然沒有去理會外面越飄越密的雨絲,也不去理會那個瘦弱的老板和刀功特別好的笑容詭異的板牙女人。一瓶酒喝掉了,花枝招展說,再來一瓶。又一瓶花雕打開了,打開以前店老板照例再次吹去酒瓶上面的灰塵。板牙女人遞上了酒,她走路的時候寂靜無聲,酒放在桌子上時也是寂靜無聲的。花枝招展只看到她那雙油膩的手,那雙手不知接觸了多少狗肉。酒瓶裡的酒倒下去了,有輕微的咚咚聲,像溫泉。北方的河的臉是青色的,那完全是因為燈光的緣故,當然也有可能是酒量極好的人的一種常見的臉色。他看著花枝招展倒酒時的手,那麼白皙柔軟充滿誘惑。他想到這個女人剛才還鑽在他的懷裡,讓他那樣擁著她。他的心底裡開始湧起了欲望,他看到花枝招展喝得很少,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但是臉上仍然有了盛開的桃紅。花枝招展斜眼看他的時候,把一小塊狗肉夾到嘴裡,用細密的白牙叼住了,細細咬起來。他終於說,去我房間坐坐好嗎?

    花枝招展沉思了一下,隨即又拋過來一個笑眼。花枝招展說,喝酒,我們的酒還沒喝完呢,再說吧。於是就喝酒了,這種甜甜的酒對一個善飲的北方人來說,不在話下。北方的河很想在短時間內把第二瓶酒喝完,他自斟自飲起來。他又想念他的伏特加了,心底裡他更喜歡伏特加,那是一種讓人爽的酒。他還想起了一部電影的情節,一個男人一直在尋找一種叫伏特加的酒,一個女人像一個精靈一樣出沒在他的生命裡,女人是周迅演的,妖嬈而迷亂,找不到根的感覺。搖晃著的用手提方法拍的鏡頭,在他的腦海裡越來越清晰。他倒上酒,喝掉,又倒上酒,喝掉。然後他搖晃了一下花雕酒的瓶子。他的手指剛好按在酒瓶上那個童子的臉上,所以他只能看到童子的脖子以下,脖子以下是童子露出的胖乎乎的胳膊和腿的模樣。酒瓶傳來輕微的水聲,很細微的,像武林高手拋出的一枚針在空氣中游走。他沒有把瓶裡的酒倒入杯中,他把酒瓶的口對准自己的嘴,一仰脖,就全下去了。他只感到有一條小河,從他的喉嚨游過,游到他的胸膛,在那兒匯成一個潭。花枝招展看著北方的河,那顯然是一種屬於北方的喝酒方法。花枝招展看著北方的河仰脖子的模樣,像核桃一樣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又連續滾動了幾下,然後北方的河擼了一下嘴巴,放下酒瓶。酒瓶上的童子笑容變得更加安靜,瓶子是空的,但是它仍然應該叫做花雕。而酒沒有了,進入了一個北方人的胃部。北方的河站起身來,說走吧,他的目光閃爍不定,有些焦慮,像是包著一些內容。走吧,北方的河再一次這樣說。花枝招展抬起眼,她有著輕微的黑眼圈,這與她遲睡有關。她看了北方的河很久,有些惶恐地說,去哪兒?到我房間坐坐吧,到我的房間去,好不好。聲音很低,但是充滿著渴望。他們一起走出了狗肉店,在走出狗肉店以前,北方的河摸索著抽出一張百元幣放在桌上。百元幣是新的,輕巧而堅硬,像一片鋒利的刀片。他拉著花枝招展的手徑直向外走去,這個意思就是,不用找錢了。板牙女人把錢拿起來,通過油膩膩的手傳給瘦弱的老板。花枝招展挽著北方的河的手,她一回頭,看到老板的綠豆小眼睛轉動了一下,小胡子也顫動了一下,他正舉著那張薄似刀片的紙幣。顯然紙幣已經切中了老板的某一根神經,她甚至聽到了老板心裡突然發出的嘰嘰咯咯的笑聲。

    她還看到那張小方桌上,一包叫做“繁花”的女士煙寂寞地躺在那兒,繁花盛開在一片暗紅色的光澤裡。那張昏黃燈光下的方桌,讓她想起了一部電影。電影的名字叫做《半生緣》,是張愛玲的小說改編的。吳倩蓮的神情顯得幽怨,她也坐在一張方桌旁,暗淡的燈光投在身上。她對身邊的男人說,我們回不去了。那時候數十載光陰刷刷而過,讓看片的花枝招展心痛了。她沒想再去拿回那包煙,她記得煙盒裡還有兩支煙。

    北方的河擁著她,一起走在通向新元酒店的路上。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北方的河拉著花枝招展要上車,花枝招展說,再走走吧,不遠就到了還不如再走走。北方的河沒有再堅持,他一仰頭,霧般的微雨就均勻地澆了他一臉。他低下頭,用唇輕觸了花枝招展的面頰,並且無聲地笑了起來。花枝招展沒有表情,起先她在北方的河的懷裡,現在,完全是她在扶著北方的河了。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北方的河的腳步開始晃起來,搖搖擺擺。花枝招展想到了老公,老公在另一座城市裡,明天下午,老公就要乘坐航班回來了。老公的包裡,一定會有送給她的一件小禮物。她不知道自己還想要什麼,她只是始終感覺對她很好的老公,像一個美麗的影子一樣,一直在她的生命裡飄著。

    北方的河低估了江南酒的後勁,花雕的酒勁開始湧動,像一個噴泉一樣。北方的河說,花雕好像有些後勁。花枝招展說,不是有些後勁,是很有後勁。我告訴你,大凡柔軟的東西,一般來講都是比較厲害的,比如江南的酒,比如江南的女人。北方的河舌頭有些大了,他說你等一下,你等一下,他推開花枝招展,把自己的身子伏在一棵樹上,像是尋找依靠的樣子。然後,剛剛吃下去的食物,說確切一點是狗肉,全部都倒了出來。花枝招展走到他身後,在他背後輕輕敲著,但是他卻一把摟住花枝招展,身子軟了下去。花枝招展感到自己身上有座山,她奮力推開山。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走下一個絡腮胡子的年輕人。他幫花枝招展把北方的河抬上了車,他在車裡說,你為什麼要跟外地的男人一起喝酒,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很危險。花枝招展坐在後邊整理頭發,撲鼻的酒氣從北方的河身上蔓延開來,讓花枝招展始終有一種嘔吐的感覺,但是她強忍著沒有吐出來。花枝招展對司機說,你怎麼知道我是本地人他是外地人。司機說,我每天都要載著許多外地人和本地人在這座城市裡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一般司機還不願幫你呢,誰願意自己的車上都是酒氣。花枝招展的心裡突然有了些感激,如果沒人幫她,她不知道怎麼辦。司機又說,我還看出來你們剛認識,所以我勸你以後晚上出門要小心,碰到壞人怎麼辦。花枝招展的臉紅了一下,她沒有再說什麼,她整理著自己散亂的頭發。

    車到了新元酒店,門童跑上來幫忙。花枝招展謝過了司機,又從北方的河身上摸出了鑰匙牌。她和門童一起把花枝招展送回了房間,開亮燈。門童問她還有什麼事需要幫助,花枝招展說不需要了,她給北方的河蓋上了薄被。門童悄悄退了下去。花枝招展在衛生間裡整理自己,她洗了一把臉,然後掏出一枚口紅,為自己精心地補妝。她分明地看到了眼角細碎的魚尾紋,和輕微的眼袋。她的頭發蓬松而卷曲,而在十年以前那是一頭烏亮的披肩長發。她抿了一下嘴,口紅讓她增添了一絲精神,所以她又抿了一下嘴,並且仔細地端詳著自己。衛生間裡的日光燈發出慘淡的光,很久以後,她才從衛生間裡出來。她看到一個男人在呼呼大睡,他被江南的花雕醉倒,他一不小心觸到了柔軟,隨即被柔軟的力量擊倒了。

    花枝招展輕輕地帶上門,她沒有乘電梯,是從樓梯下樓的。高跟鞋的聲音有節奏地敲響了整幢樓,她走出大門,門童為她開門,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然後,她走在大街上,這是一座江南的城市,是她的城市,她在這座城市裡感到寂寞,就像身旁站著的一棵棵法國梧桐一樣寂寞。一抬頭,她看到了漸漸變白的天色,呈現出魚肚的顏色,白中帶著些微的灰黃。她走在馬路中央,一個人也沒有,她用雙手抱自己的肩膀取暖,一雙雅致的高跟鞋托起一個優雅的女人,在寂寞的長長的街上走過。

    花枝招展直接去了辦公室。和她預料的一樣,今天不是一個好天氣,雨停了,但是天陰著。她走進屬於公用事業局的樓,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著。少頃,張阿姨開門進來了,張阿姨說這麼早啊。張阿姨整理了一下辦公室,她把目光再次投向花枝招展的時候,說,你的臉色很差,你一定沒睡好。

    花枝招展笑了一下,站起身來,整理一些昨天剛剛復印完還沒裝訂的資料。張阿姨皺了一下眉頭說,你身上好像有股酒味,你沒事吧。花枝招展又笑了一下,說沒事。走廊裡的聲音響起來了,人越來越多,新的一天開始了。新的一天,花枝招展顯得異常疲憊。她打了一個哈欠,睡意像一群蟲子一樣,吱吱叫著圍攻她。她終於趴在辦公桌上,完完全全地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張阿姨走出辦公室,她一定是去文印室忙了,她在整理一些資料。張阿姨不願打擾她的好夢,張阿姨一直像母親一樣照顧她,她的身上,蓋著張阿姨的一件薄毛衣。花枝招展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她開始整理文件,她打開文件櫃拿出一些資料。她的手突然觸到了一樣東西,她拿起來,把那樣東西晃蕩了一下,裡面傳來液體的聲音。那是一小壇花雕,像一個小籃球一樣,已經塵封了十年了,所以酒液也揮發了不少。她把花雕酒貼在胸前,她已經不記得這壇子花雕了,現在這壇花雕又跳了出來,把她的記憶再次打開。她看到十年前她長發披肩,一個男人趕來這座城市,他們一起逛街,並且在房間裡親熱,在公園裡接吻。男人在店裡買下花雕,送給了她。男人後來去了深圳,現在經營著一家公司。男人至今未娶。男人,是她大學裡的初戀。

    張阿姨開門進來,花枝招展忙將那壇酒重新放進了文件櫃,但是她努力了很久,也不能將自己從記憶裡拉回來。也許此刻,老公已經乘上了班機,不久就會回到自己的家中。她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她想把自己從記憶的泥沼裡拉出來,她花費了很多的心力,但是腦子裡仍然跳著另一個男人本來已經漸漸淡去的音容。這是一件多麼奇怪的事情,十年以後,這份記憶竟會突然困擾她,或者說手持長矛襲擊她。

    手機響了,是北方的河。花枝招展把手機貼到耳邊,北方的河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要走了,謝謝你昨晚讓我品嘗了花雕,現在我想念著家鄉的伏特加,它們整齊地躺在超市的酒櫃裡。花枝招展努力地想著北方的河的樣子,但是她想不起來了。花枝招展想,是不是我的腦子出了一點問題。

    北方的河繼續說,你昨晚問我我的初吻是在什麼時候,我告訴你,在大學校園的某棵樹下,我吻了一個山東女孩。她現在是一個好妻子和好媽媽,但是她的丈夫不是我。

    北方的河還在說著一些什麼,花枝招展的耳朵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了,但是她仍然手持電話站在窗前。她的眼眶裡湧出了淚水,來越多,一會兒她的整張臉上都淌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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