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栗與本案無關,但與任何女人有關 女人與井
    站在井台邊的時候,她總覺得井像是一個蒼老的女人。

    蒼老的女人在無力的陽光底下,懶洋洋地梳理著灰白的頭發,或者歎一口氣。小衣喜歡這個老女人。男人在的時候,小衣拎著一桶又一桶的衣服,在井台邊洗著。然後男人就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井台邊,小衣一抬頭,會看到男人含著笑意的臉。小衣也會一笑,然後一起拎著洗好的衣服回家。那個時候男人還在。

    男人在去年秋天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病。

    小衣以為很快就會好的,男人在醫院住了沒幾天,人也挺精神,但是突然就去了。醫生說,這種病來得快,沒法治的。小衣一下子連哭也哭不出來了。她站在醫院的一棵樹邊,對自己說,醫生說了男人已經沒有了,我哭吧,我是他的女人我應該哭的。但是她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哭出聲來。她想,糟了,不會哭了。她去問醫生,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說,男人死了,我怎麼不會哭。醫生那時候正在替病人看病,看到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站在了面前。醫生正在開方子,一些陽光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手很白淨,像女人。手停止了動作。靜默了片刻以後,他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手不會說話,但是小衣聽到手說,人總是要死的。手還歎了一口氣,還說,好好活著,你要好好地活才對得起他。

    小衣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醫生。是在心底裡暗暗地喜歡,她覺得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像爸爸一樣。她走出醫生辦公室的時候,感到背部暖暖的,像貼上了一只熱水袋。她想,是醫生把目光投在她的背上了。然後,小衣面無表情地送走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的親人和朋友們也來了,他們來為男人送行。他們看到小衣面無表情,有時候是面帶微笑,他們就想,這個女人瘋了,怎麼連哭也不會哭了。去殯儀館的路上,經過了弄堂裡的這口古井。古井邊已經落滿了黃葉,很大的一片,像鋪著地毯一樣。小衣把目光投向古井,她離開人群走到了古井旁邊,站了很久。她看到了井裡面映出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微笑著。小衣就對井裡的女人說,我的男人走了,我哭不出來,怎麼辦?井裡的女人歎一口氣。小衣又說,我的男人走了,以後我洗完衣服的時候,誰來幫我拎衣服?井裡的女人又歎一口氣。這時候小衣看到了身邊的一圈黃葉,它們潮潮地沾在井台邊上,像一個黃色的包圍圈。它們把小衣圈在了裡面。許多人都在看著小衣,看著小衣對著一口井說話。後來他們開始輕聲議論,他們說這個女人是不是神經有問題了。小衣對著他們笑了一下,說,走吧,我們去殯儀館為我的男人送行。

    男人化為一縷青煙,從筆直的煙囪裡鑽出來。小衣看到那縷青煙也是筆直的,男人的聲音從天上掉下來,說小衣沒什麼的,你再找一個男人吧,你要是對我好,你就得再找一個好男人。小衣向那縷煙揮了一下手,像是告別的樣子。陽光下,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片白亮的顏色,細密的絨毛顯現出一種質感。小衣,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現在這個漂亮女人沒有自己的男人了。她很孤獨,孤獨地在長長的弄堂裡走來走去。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只有幾萬人的小縣城。小衣在百貨公司上班,商場的頂上吊著白晃晃的日光燈。小衣的膚色也是白晃晃的,略顯蒼白的那種。小衣的男人以前在機床廠工作,他不太喜歡說話,穿著干淨的藍色工作服,埋著頭做事。現在男人走了,留下一大片孤獨給她。她仍然去井台邊洗衣服,洗完衣服的時候,她會傻傻地站一會兒,她是等著男人來接她。但是男人久久沒有來,她只好一個人拎著一桶衣服回家。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井邊的一棵梧桐已經冒出了綠葉。那天小衣在井台邊洗床單,她把床單鋪在旁邊的水泥地上,灑上洗衣粉,用腳踩。她先是坐在井台邊的,慢條斯理地脫掉了皮鞋,一雙半舊的黑色中跟皮鞋。她的個子很高挑,所以她最多只能穿中跟皮鞋。然後她脫掉了襪子,一雙潔白的光腳就落在了井台邊的一圈水泥地上。春天了,但是地底下還是冒上來寒意,寒意就鑽進了她的腳底板裡,然後又從腳底板鑽進她的身體裡。小衣打上了一桶水,她看到紅色的塑料桶與水面接觸了一下,桶口傾斜,然後水就一下子把桶給抱住了,像抱一個女人。水拎上來了,嘩的一聲倒在床單上,是嘩的一聲。嘩是一種歡叫的聲音,水從井裡躍向井外,當然會歡叫。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抱著吻著咬著小衣的腳趾頭,小衣的腳趾頭就有了些微的癢。她一抬頭看到了軟弱無力的陽光,那麼隨意地從天上跳下來,溫柔地抱住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就一下子酥軟了。

    小衣把洗床單的過程進行得很緩慢。有女人來洗衣服,洗青菜,淘米。她們在嘰裡咕嚕地說話,當然她們也和小衣說話。但是小衣聽不到聲音,她和井水打成了一片,她沉浸在井水的狂歡中。很快她手指頭上的皮膚就起皺了,變得更加白淨,白中透出一些紅潤。她就把手指頭含在嘴裡吮著,手指頭夾帶著井水的甜味。小衣在心裡笑了起來,她想,會不會吮著吮著,把手指頭給吮沒了。

    小衣喜歡清晨與日暮的時候去井台邊。井邊梧桐的葉片,在一天天見長,很快就綠成了一片。綠把樹給包了起來,像一件樹的衣裳。樹就很得意,老是在春天的風中叫著嚷著。清晨的時候,井台邊有著那種微涼的感覺。小衣喜歡這樣的微涼,她坐在井台邊,晃著腳。腳邊會放一小籃青菜,或是其他的東西。她尋找著理由一次次出現在井台邊。女人們都有些奇怪,後來女人們不奇怪了,她們知道了小衣的老家在山裡,很高的山,那兒吃水困難,打不到井。現在小衣在井邊用水,簡直是一種奢侈。

    黃昏的時候,井台邊有很多人在洗東西。而夜幕開始降臨的時候,井台邊就安靜了,小衣喜歡這樣的安靜。她一個人站在井台邊,看天一點點黑下來,黑色的衣裳把她,把井,把梧桐以及一條長長的弄堂給罩住。小衣在井台邊站成一棵嫩綠的樹,和梧桐樹並肩站著,像一對小夫妻。一個弄堂裡住著的吳老太太喜歡小衣,她喜歡和小衣說話,喜歡看著小衣在井台邊的樣子。吳老太九十多了,卻很健碩。她穿著舊藍的褂子,系著舊藍的圍裙,手裡夾著一支香煙。小衣不知道這樣的打扮屬於晚清還是民國,只知道,吳老太和她的衣服,都是那種年代久遠的味道。小衣喜歡這樣的味道。

    吳老太會站在井台邊,看著小衣微笑。吳老太會說,小衣,你知不知道這口井是什麼時候挖的,這口井已經有幾百年了。前清的時候,這裡投進了一個女人,是大戶人家的女人,老公得傷寒死了。她和一個教書匠好上了,結果被發現,後來她就投進了井裡。“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也有一個寡婦投井死了,她也是因為和一個男人好上了,被人發現後覺得難做人,才投井的。這條井裡有兩條命,兩條女人的命。吳老太的口齒很清晰,她老了,一頭的銀發。她站在小衣的對面,一邊抽煙一邊說了這樣一些話。小衣不知道吳老太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她只是一直看著吳老太。吳老太在陽光底下顯得那麼小,簡直跟一個孩子差不多大。她的頭發已經很稀疏,可以看到她黃褐色的頭皮。小衣看著看著,慢慢露出了笑容。吳老太沒有笑,她只是吐出了一口煙,她的眼神裡有許多詭異的東西。而小衣的眼神是純淨的,純淨得像井水一樣。小衣看著吳老太緩慢地轉身,像轉過了她的一生一樣。小衣看到了吳老太嬌小的背影,小衣忽然喜歡上了吳老太轉身的過程,她想自己在多年以後,會不會也在井台邊上,有著那麼一個緩慢的轉身,像轉過自己的一輩子似的。吳老太離開了井台,吳老太離開的時候,小衣還傻愣愣地站著。

    二

    小衣在一個清晨碰到了醫生。小衣拎著一桶衣服去井台邊洗,沒有人知道小衣一個人生活怎麼會有那麼多衣服要洗。小衣順著弄堂的石板路一步步走向井台,這時候一個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小衣沒有去看男人,小衣只是覺得男人停下了腳步,才看了一眼男人。這是一個干淨的男人,穿著一雙黃色休閒皮鞋,很隨意的一套衣服。男人的眼角含著笑意,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含著笑意。男人的嘴角,牽起了細小的紋路,像一條河在某一個轉彎處的小小漩渦。小衣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想起這個人就是醫生。醫生有一雙白淨的手,醫生的手曾經拍過她的後背。小衣喜歡那雙手,她的目光就尋找著醫生的那雙手。那雙手藏在了褲袋裡,小衣看不到。她把目光抬了起來。她也笑了,她的身子輕輕搖擺起來,像風中的一棵楊柳。她手中拎著的塑料桶也從右手轉到了左手。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一些零星的風,一些零星的路人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然後,他們又相互笑了一下,交錯而過。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小衣想,真奇怪呀,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小衣在井台邊洗衣服。她洗衣服的時候,不太願意和身邊的女人們說話。她只和井水說話,她的心在井水抱住她光著的腳丫時無聲地歡呼。女人們想,一個死去老公的人,心裡一定很難過,不太願意說話也是正常的。她們很同情小衣,有時候她們提出要幫小衣洗衣服。小衣會輕聲地說,不用的。小衣喜歡把手浸在塑料桶的井水裡,小衣喜歡井水的那種涼和甜,這和自來水是不同的,自來水有漂白粉的氣味。這天早上小衣哼起了歌,沒有人能聽懂她哼的是什麼歌,女人們只是聽到了小衣的歌聲。女人們先是在大聲議論著誰誰誰像狐狸精,誰誰誰和誰誰誰好上了,後來她們才聽見了小衣的歌聲。小衣已經哼了好一會兒歌了,她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哼著歌。女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相互對視一眼以後,她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小衣身上。小衣是一個死去老公的人,小衣應該很悲傷,但是現在小衣在哼歌,而且她的臉上,居然掛著笑容。一個女人咳嗽了一下,另一個女人也咳嗽了一下,許多女人都咳嗽起來,小衣從咳嗽聲中驚醒,她停止了歌聲。她用濕漉漉的手攏了一下自己垂在鬢邊的頭發。

    在回家的路上,小衣走得慢悠悠的,一只紅色塑料桶的桶底,不時地滴下一滴水來,落在青石板上。小衣總覺得自己回家的路很遙遠,小衣喜歡這樣的遙遠,她喜歡走這條青石板鋪成的路。那些老房子的青磚牆,像是一位和藹的長輩,用蒼老的目光撫摸著她。她喜歡這種令人溫暖的撫摸。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都在想著,今天為什麼那麼開心地哼著歌,是不是因為一個醫生的笑容。那個醫生的笑容以及目光,像冬日下午三點鍾的陽光,溫暖而不灼熱。她需要這樣的溫暖。

    小縣城的春天就是這樣,春風拂過了每一幢陳舊的樓,每一間陳舊的房子,每一棵站在街邊的樹。小縣城的春天,是小春天,是溫婉的春天。小衣就在這樣的春天裡,看到了弄堂裡紅著眼睛的狗的奔跑,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貓的奔跑。貓走路的時候是悄無聲息的,她的爪子無聲地落在青石板上,她用一雙詭異的眼睛看著小衣,有時候她也會縱身躍上某一截圍牆。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安靜,她的樣子是躁動不安的。這個時候,小衣聞到了油菜花的清香,聞到了野花的清香,這些氣味是從不遠的郊外飄來的。小縣城巴掌那麼大,很難分得清郊內與郊外。在春天的氣味裡,小衣仍然每天走那段青石板路。小衣的生活,除了上班,大約就是家與井之間的距離。小衣不是在井台邊,就是在去井台邊的路上。一些零零碎碎內容復雜的目光落在小衣的身上,那是男人的目光,有三分熱烈,還有七分猥瑣。他們的目光像一把把刀,他們用目光把小衣的衣裳一點點剝去了。小衣是個骨肉勻稱的人,她長得那麼白淨,那麼漂亮,像一粒誘人的蟲子。她如果不能吸引那些蠢蠢欲動的男人的目光,那麼說明是男人出了問題。小縣城的男人,在春天裡,等於是貓。

    小衣的夜晚變得不再安生,不安生的夜晚裡小衣能聽到敲門的聲音,能聽到遠處的腳步聲,或是隱隱傳來的貓叫聲。小衣就坐在小方桌邊的一盞白熾燈下。那是一盞十五瓦的白熾燈,它所發出的燈光是朦朧而昏黃的。小衣喜歡這樣的昏黃,她的身子就罩在這樣的昏黃下,很安靜,一動不動的那種安靜。本來,有一個機床廠的男人常坐在桌邊喝茶,看電視。現在這個男人死去了,只留下小衣一個人。小衣常隔著桌子對心中虛擬的男人說話,小衣說,你說我苦不苦,你說我一個人苦不苦。虛擬中的男人就笑一笑,一句話也不說。他是好男人,他是小衣的老公,但是他死了,死了等於什麼都沒有了。小衣,沒有男人。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急促而響亮,是一種大膽的敲門聲。小衣就說,是不是黑痣,黑痣你給我走開。黑痣在門外咿唔了一聲,好像是嘴巴被人捂住時發出的聲音。然後黑痣就干巴巴地笑起來,黑痣說,我來陪陪你,我只是來陪陪你而已。小衣冷笑了一聲,很輕的那種,從心底裡發出來的冷笑。小衣見多了黑痣那樣的人,小衣上班的百貨公司裡,櫃組長就老是和小衣套近乎。小衣去倉庫的時候,櫃組長也跟了進來。櫃組長在背後抱住了小衣,小衣沒有掙扎,小衣只是說,把你的爪子放開。櫃組長沒有放開,反而把小衣抱得更緊了。小衣冷笑了一聲,她轉過臉來,輕聲說,看看你那樣子,誰會喜歡你,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你這種窩囊廢一樣的男人。櫃組長一下子愣住了,他放開了小衣。小衣整理了一下衣服,她走出了倉庫。走出倉庫的時候,她看到櫃組長蹲下了身子,痛苦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小衣的心裡,就又冷笑了一聲。

    黑痣敲門的聲音越來越響,弄堂裡有許多戶人家都聽到了黑痣的敲門聲。他們在笑,他們想,黑痣去敲門了,小衣就會很麻煩。黑痣喜歡賭博,賭著賭著,把一幢房子給輸了出去,他把老婆也輸了,他用老婆陪人家一個晚上抵一千塊錢賭了一次,結果輸了。老婆一聽說讓她陪人,夜裡就帶著孩子回到了娘家,從此不再回來。現在的黑痣等於是個光棍,是光棍就什麼也不怕。小衣又在昏黃的白熾燈下坐了一會兒,後來她歎了一口氣,她看到歎氣的聲音就落在了燈光下面。然後她的身子離開了燈光,她站起身來,開亮了門口的路燈。路燈是一盞紅燈籠,燈籠罩子裡藏著一只燈泡。接著,小衣的門打開了,她把身子倚在門框邊,燈籠紅紅的光暈罩住了她,也罩住了弄堂裡那些清冷的石板。她輕聲說,黑痣,你想干什麼?

    黑痣說,我想和你睡覺,你老公沒有死的時候我就想和你睡覺了,你老公死了,我就更想和你睡覺。這時候傳來了一些咳嗽的聲音,弄堂裡有些人家一定是醒了過來,他們一定在黑暗之處,偷窺著一個寡婦門前發生的一切。小衣輕聲說,黑痣,你真像是畜生啊,你想和我睡覺,你把你褲子脫下來,讓我看看你那小樣。黑痣愣了片刻,說你真奇怪,你真夠奇怪的。小衣說,你是什麼東西,我就是做了婊子,也不接你這樣的客。黑痣愣住了,他又聽到小衣說了一句,你是一堆垃圾。黑痣想,我是垃圾,我怎麼成了垃圾?他轉過身子,開始向弄堂外走去。黑暗之中,傳來了輕微的笑聲。小衣沒有進屋,她把身子倚在門框上,紅燈籠把一條弄堂的局部和一個漂亮女人的全部照亮了。春天的夜晚,風一陣一陣吹過去。這時候一個男人走過來,在小衣門前停留了半分鍾,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卻好像說了許多話。他的臉上含著笑意,手仍然插在褲袋裡。這是一個有著溫暖笑容的男人,男人住在弄堂盡頭的一幢房子裡。小衣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醫生,治過老公的病,但是沒治好。

    醫生漸漸遠去了,不緊不慢的步子,落在青石板上,把紅紅的光暈給踩碎了。小衣一直看著醫生的背影,一直到看不到他了,小衣合上了門,熄滅了門口的紅燈籠。弄堂一下子變得黑暗了,像一場電影的謝幕。

    小衣在黑暗裡低低呻吟了一下,她是在黑暗裡尖叫的一粒蟲子。

    仍然有許多人來敲門,仍然有許多人在小衣的窗下喊,開開門,開開門。他們是小縣城的暗夜裡一群直立行走的貓。小衣盯著自己家的門看,那是一扇陳舊的門,但是在小衣嫁給老公的時候,老公親自用綠漆塗上了綠的顏色。現在這扇門經常在暗夜裡響起來,小衣就撫摸著這扇門,她想如果門有生命的話,那麼這扇門活得很累。

    小衣說,明天你跟我到井台邊洗衣服!小衣說,要不明天你跟我去井台邊洗衣服!!小衣說,如果你真有那膽,就跟我到井台邊洗衣服!!!

    小衣這些話是對著窗戶底下的人說的。小衣不管是誰來敲門,都會這樣跟窗外的人說。她知道這些男人都是背著老婆偷偷跑出來的,他們不敢和她一起去井台邊,幫著她擰干床單裡的水,或是從井裡提起一桶水。他們一聲不響,但是他們仍然固執地敲著門。有一天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小衣又說了這樣一句話。小衣的話音剛落,外面就悄無聲息了。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來,你開開門,小衣你開開門。小衣在小方桌邊昏黃的光暈邊坐了一會兒,她被這個聲音吸引了,她終於走到門邊打開了門。醫生站在門口,醫生的臉上掛著笑容。小衣想我應該板起臉的,小衣就板起臉問,什麼事?醫生說,沒事。然後兩個人就靜默了,都不知道下一句該怎麼說。後來是小衣把自己的身子閃了一下,留出一條進門的縫。小衣說,進來。

    三

    醫生和小衣坐在小方桌旁,就像當初老公和

    小衣坐在小方桌旁一樣。醫生看著屋子裡的一切,屋子裡很安靜,小衣也很安靜。小衣後來站起了身,她忘了給醫生泡茶。小衣把一杯茶端到醫生面前的時候,手指頭觸到了醫生的手。他們都笑了一下。醫生臨走的時候說,你老公的病潛伏了很長時間,如果早發現一些就好了。小衣想,是呀,如果早發現一些,你就不會坐在我的對面了。醫生又說,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小衣就說,你幫我去井台邊洗衣吧,你幫我打水。醫生遲疑了許久後,笑笑,不再說話。小衣也笑了,說,不會再有人像我老公一樣,可以幫我到井台邊打水,可以看著我洗衣服,然後和我一起回家。醫生後來走了。小衣把醫生送出門,然後把門開得很大。她一直都站在紅燈籠的下面,癡癡地站著。沒有人來敲小衣的門,那一定是因為有人看到醫生從她的屋子裡出來。小衣想,會安靜了,如果有一個男人依靠,就不是浮萍,就沒有欺侮,而那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又會是誰。小衣趿著一雙海綿拖鞋,粉紅色的。她覺得有些冷了,所以她用手抱緊了自己。在紅燈籠的光芒下,她的影子,像寂靜的暗夜中開放的一朵花一樣。小衣仍然一次次地去井台邊,有時候她拿著臉盆去井台邊洗頭。她趿著拖鞋,坐在井台邊洗長長的烏黑的頭發,像一個井邊的嫵媚女妖一樣。她喜歡潮濕,喜歡洗發水的味道,喜歡干淨的頭發散發出洗發水的味道。她的樣子那麼溫婉,一定會讓很多男人喜歡。井台邊是石做的井沿,像一個包圍圈一樣把井圈起來。井台邊是水泥澆的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流淌的到處都是水。有時候小衣會赤腳站在水的中央,好像自己是漂在水上的一片無依的葉子。有時候小衣看著井裡的倒影,就想很多年前梁山伯和祝英台,也是這樣在一口井裡照見了影子。寂寞而悠長的黃昏,小衣在井台邊洗著一小捆青菜。青菜系著一根稻草,像是一個女人系著一根腰帶一樣。

    小衣把青菜的腰帶給解了,青菜就散亂了一地。然後小衣把青菜放到塑料盆裡,盆裡漾著井水。小衣一棵棵地洗著瘦弱的青菜,小衣在黃昏裡洗著青菜。青菜的身子是潔白的,葉片呈現出鮮艷的綠色。小衣喜歡這樣的潔白與嫩綠。洗完青菜,小衣在井台邊待了很久,她突然看到似笑非笑的吳老太,又踮著腳向這邊走來。吳老太雞爪一樣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煙。小衣突然想到了吳老太說過的兩個女人的故事,一個是清朝時候大富人家的女人,她一定穿著漂亮艷麗的袍子,然後一定在投井以前,在井台邊洗了長長的頭發,然後又唱了很長時間的歌。接著在黑夜來臨時,她把自己投進了一口井裡。井會不會就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入口,然後在涼涼的井水裡一路走一路走,走到那個有著昏黃燈光的世界。另一個在“文化大革命”中投井的寡婦,她一定在井台邊流了許多的眼淚,她一定在想,這是一個令人憎恨的世界,這是一個不公的世界。然後她也投了井,在井裡和另一個暗笑著的前世女人相遇。

    小衣想著想著,就走到井邊望著井裡的倒影。她只看到自己,一個安靜美麗的女人。她又看了很久,她終於看到了兩個女人的笑臉,都披著長長的頭發。長發遮住了一半的臉,但是她還是能看出她們的美麗。兩個女人的笑臉只在一閃間就隱去了。小衣一回頭,看到了吳老太。吳老太散發著陳舊的氣息,只有她身上的煙味,才是新鮮的。小衣聞到了吳老太身上死亡的氣息,一個九十多歲的頭發稀疏的老人,一個有著詭異笑容的老人,她正在走向小衣想象中的墓穴。吳老太吐出一口煙,說,小衣,女人為什麼結著那麼多的怨氣,是因為女人的苦,都是男人害的。吳老太的聲音脆得像嫩黃瓜一樣,小衣一下子愣住了,吳老太的聲音為何如此年輕?

    吳老太轉過身去。小衣又注意到了吳老太緩慢的轉身過程,小衣喜歡這樣的轉身,像轉過一輩子的時光似的。吳老太遠去了,吳老太的身影終於看不到了。小衣蹲下身子收拾地上蒼涼散亂著的青菜,她把青菜放進塑料小籃裡。這時候有幾個人急匆匆地跑過,這時候小衣聽到了不遠處的哭聲。有人說,小衣,小衣,住在弄堂頭裡的吳老太死了。小衣說,什麼時候?那個人說,有好幾個小時了,在吃一塊餅干的時候,突然間死的。

    小衣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起來。

    四

    醫生常來小衣的屋子裡坐坐,總是在黃昏的時候來,隔三四天,他就會來。醫生坐在小方桌旁邊的時候,門總是大大地敞開著。醫生和小衣不怎麼說話,他們會喝茶,或相互看看。坐不了一會兒,醫生就走了。弄堂裡的人搞不懂醫生在干什麼,也許小衣老公住院的時候,醫生出了很大的力吧。有時候小衣和醫生相互看著,會看上十分鍾。有時候他們也談話,在談話中小衣知道醫生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還有一個在一家針織廠跑銷售的老婆。醫生已經四十多歲了,四十多的男人,當然應該會有這樣一個家庭格局。小衣並不想知道醫生太多的東西,因為她知道自己和醫生是無關的。

    小衣一直以為眼神是很怪的一種東西。眼神可以說很多話,眼神說話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卻能比嘴巴表達更多的東西。小衣的目光和醫生的目光纏在一起,就有許多話在纏的過程中說了出來。小衣離開小方桌,她走到窗邊是去拉開窗簾,她並不想看什麼,她只是想拉開窗簾而已。但是拉開窗簾的時候,她看到了窗外的一棵嫩綠的樹,那是一棵只有三四歲的樹。這時候醫生站到了她的身後,她的脖子上忽然感受到了暖暖的鼻息,那是醫生的鼻息。小衣想,不能回頭,不能回頭。小衣就沒有回頭,小衣一直看著窗外那棵只有三四歲的樹。小衣冷冷地說,你走開好嗎,請你走開。但是醫生沒有走開,醫生的一雙手環在了她的腰上。小衣一低頭,看到自己腰上的那雙白淨的手,那雙曾經在醫院裡拍過她後背的手。小衣用牙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不知道為什麼會用牙咬往自己的嘴唇。她的手伸下去,使勁地扳著醫生的手。四只手就糾纏在一起,是一場體力與心力的較量。小衣沒能扳開那兩只拿慣手術刀的手,小衣最後歎了一口氣。她說,門開著,門開著。這時候她感到長長的後脖子上,有了些微的潮濕。是醫生將唇貼在了她的後脖上,她感到了一種酥癢。她的後背貼著醫生的前胸,所以她能感受到醫生的心跳。醫生的心跳是平靜的心跳,這個男人,也許經歷過許多。她又掙扎了一下。這時候,醫生放開了她,她轉過身來,看到了醫生的笑眼。醫生的眼角,有了一些皺紋,但這絲毫不影響一個男人的魅力。

    醫生在黃昏裡走出了小衣的家門,把一地的黃昏踩得支離破碎的。醫生離開以前,小衣說,你是不是想要我?醫生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小衣會這樣說,但是他很快就直視著小衣的眼睛回答。是的,我想要你。小衣說,為什麼。醫生說,因為你是女人中的女人。

    醫生邁著長腿跨出了門檻。你是女人中的女人,你是女人中的女人,你是女人中的女人。小衣屋裡的地板上,落滿了這句從醫生口中跌落的話。小衣在屋子裡愣了好久,她一直看著窗外那棵樹,她看到黑夜一點點把一棵樹給吞沒了,然後,黑夜從窗外漫進窗裡,把她也給吞沒了。

    夏天一點點來臨。夏天來臨的時候,小衣覺得自己像一只脫殼而出的小雞一樣,她一下子輕松起來。她穿棉布的休閒褲,穿棉布的裙子,她一次次地去井邊,那是一個盛產陰涼的地方。她還會打來井水,在家裡的木澡盆裡洗澡,用井水擦著涼竹席。小衣喜歡井水走進她的家門。小衣洗澡的時候,井水被撩起來,落在脖子上,然後順著胸脯和腹背柔順地下滑。她捧著自己小巧結實的乳房,乳房閃著一種潔白的光。她就捧著那柔軟的光,想,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水一樣的女人。醫生來了。醫生不再在白天來,而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來的時候,會敲三下門。小衣就會把門打開,然後轉身往裡走。這時候醫生會在後面一把抱住她,小衣在醫生的懷裡,她不再掙扎,她在醫生的懷裡是一團柔順。窗簾拉得很嚴,小衣穿著家居服,她用井水去擦床上的涼席,她的整個人都伏在涼席上了。醫生在後面看著她,醫生看到一粒飽滿的肉蟲子在動著。那是一個誘人的女人,那個女人的背影那麼性感,那麼容易令人想入非非。那些井水令一頂竹席潮濕。小衣在竹席上潑上一些水,水就像沒有目標的小河一樣流來淌去。然後一塊干淨的毛巾落在了席子上,毛巾將井水均勻地塗開。小小的河流不見了,只能看到一頂潮濕的席子。小衣回過頭來的時候,醫生看到了一個滿臉紅暈的女人。因為運動的緣故,她的臉紅了,是那種健康的紅潤。小衣用手指頭理了一下垂在鬢邊的亂發,那是一個極快的,對於小衣來說是不經意的動作。但是醫生喜歡上了這樣的動作。醫生說,小衣,你是一朵罌粟花,你會令人迷亂的。小衣就說,你也迷亂了?醫生說是的,我也迷亂了。小衣坐在木澡盆裡的時候,醫生替她洗澡。醫生看到的是一個迷人的後背,瘦瘦的肩胛骨和光滑的背,以及那纖細的腰肢和渾圓的屁股。醫生走到了她的身後,他聽到了井水被撩起的聲音,井水跌落在澡盆裡的聲音,井水像是一群奔跑著歡叫的孩子。醫生就

    蹲下了身子,他的手伸過去,落在小衣小巧結實的乳房上。醫生的手是拿手術刀的,現在捧著的是一對迷人的乳房,但是他的手仍然如同拿手術刀時般靈活。醫生也開始往小衣的身上撩水,醫生的手游走在小衣的肌膚上。小衣把眼閉了起來,小衣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這時候,醫生的手加大了勁,他把小衣從澡桶裡拎了起來,像從地裡拔起一個白蘿卜一樣。醫生把濕漉漉還淌著水的小衣放在了涼席上。小衣的眼睛仍然閉著,她知道她不可以睜眼,她聽到了醫生粗重的喘息。她就猜想,醫生在干什麼,醫生是不是在脫著自己的衣服。醫生果然是在脫衣服,醫生光著身子伏在了小衣的身上。

    醫生的嘴落在了小衣的小腹上,那是平坦而光潔的小腹,小腹上還留著許多的井水。醫生吮了一口,小腹上的井水就全部落進了醫生的嘴裡。醫生的手慢慢地在小衣的身上游走,從額頭到臉到脖子,一直下滑,像一個趕路的人。醫生的手走到下邊的時候,小衣嚶嚀了一聲,把身子扭動成麻花的形狀,她的腿相互交叉著。這個時候小衣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潮濕的人,自己的身上還殘留著那麼多井水,而自己的身體,也像一口井一樣,汩汩地冒著井水。井水把她的整個人變成了漾在水裡的人。醫生緩慢而有力地進入了一口井,醫生進入的時候,小衣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捧著醫生的頭說,輕輕地,輕輕地。

    現在醫生的臉就對著小衣的臉了。小衣睜開了眼,她看到了醫生的笑容,現在她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笑容。這個醫生天生就是為女人而生的,他是魔鬼,他是女人的天敵。小衣的身子扭動起來,她的臉色越來越潮紅,而且她的心裡,像是有一千只鴿子在歡叫一樣,咕咕咕的。四條光潔的腿纏在一起,像籐與樹的纏繞一樣。小衣就像躺在水面上,隨著波浪向著一個地方前行。汗水淌了下來,汗水落在了竹席上,小衣就感到身子有了一種黏滑。小衣喜歡這種激情之中的黏滑,她伸長了脖子,一張嘴咬住了醫生的脖子。然後她翻轉了身子,她騎在醫生的身上,像一個女騎兵一樣。有一匹馬馱著她在草地上狂奔。

    小衣長長的黑發被汗水沾在了臉上,她的一對乳房在騎馬的過程中跳躍和歡叫著。她快要虛脫了,她終於跌下身去,伏在了醫生的身上。醫生的手伸過來,撫摸著她潮濕的頭發。他們都不想動了,醫生輕拍著她的後背,像第一次在醫院裡輕拍她的後背一樣。小衣慢慢地合上眼睡過去,小衣想,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醫生在夜半時分悄悄離開。不緊不慢地穿衣,不緊不慢地抱抱小衣,用唇輕觸一下小衣的唇。小衣喜歡這樣的擁抱和親吻,那是激情以外的一種愛意。小衣想,這一生就這麼過也算了。小衣為醫生打開門,醫生走出去,摸黑在漆黑的弄堂裡行走,然後小衣又合上門。合上門的時候,小衣會把身子靠在門上,長長地吁一口氣。她有些疲憊,她對自己如此勇猛的表現感到吃驚。她看了一眼牆上的老公,牆上的老公也透過玻璃鏡片看她。小衣就在心裡說,老公,請你理解我。我是女人,我也想要女人該要的東西。

    五

    小衣有時候會對著那張竹席吃吃地笑。那張竹席浸潤了太多的井水與汗水,所以它是光滑的,閃著一種淡光。小衣的身子,像是要長出一對翅膀飛起來。她在弄堂的青石板上走路,她的步子有了小女孩的那種輕快與飛逸。她仍然常去井邊洗菜,洗衣服,去井邊幸福地發呆。女人們笑著和她說話,她也和她們嘮叨幾句。但是她不知道,女人們在背後說她,那是一種流傳得很快的民間傳說。女人們說得津津有味,連一共叫了幾聲,都數得一清二楚。

    小衣拎著一桶濕濕的衣服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一個女人出現在面前。小衣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塑料桶。女人說,你是小衣吧。小衣說是的,我就是小衣。女人說你認識一個醫生嗎?小衣說我認識一個醫生。女人說我是醫生的老婆,你還記得你和醫生做的事嗎。小衣說,我記得。女人說你還好意思說你記得,你真是太不要臉了。小衣微微地笑起來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那麼我問你這個要臉的,你為什麼不看住你的老公。你知道你老公在床上有多勇敢,他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他一定沒有在你身上用那麼多的力氣。女人的身子抖了起來,她燙著一頭卷發,身子微微有些發胖,皮膚白淨。女人說,沒想到道理居然在你這邊,我今天一定要給你顏色看看,你信不信。小衣說,信的,我一直知道有一天會發生這件事,你把你的顏色拿出來吧。我等著。女人冷笑了一聲,然後拍了拍手掌。四個女人突然出現在小衣的面前,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小衣說,開始吧,現在開始你們的顏色吧。四個女人撲了上去,一會兒工夫,小衣的衣服就被剝光了,小衣的衣服被撕得絲絲縷縷的,像一只只翩飛的蝴蝶。小衣躺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她用兩手捧住自己的胸,幸好她們沒有剝去小衣的短褲。

    四個女人拍了拍手掌,她們跟著一個女人走了,她們走的時候有些趾高氣揚。許多人圍上來,有人給小衣蓋上了一件衣服。那麼多人,把小衣圍起來,他們在談論著什麼。小衣聽不到他們的話,她只看到弄堂上方那狹長的天空,狹長的天空裡有鳥飛了過去。小衣後來進了屋,她在合上門以前,對外面圍觀的人群輕聲說,戲總是要散場的,你們散場吧。圍觀的人群本來是笑的,他們聽了這話後就不笑了,他們呆呆地望了一會兒這扇沉默的木門,散了開去。

    醫生再次來的時候,就坐在小方桌邊昏黃的燈光下。小衣為他泡了一杯茶,是一杯好茶,碧綠的茶,在水裡漾著。他們不說話,因為他們不知道說什麼。後來醫生站起了身,他望著小衣。小衣也望著醫生,小衣也站起了身。小衣站在床邊的時候,緩慢地脫去了自己的衣衫,像一粒蠶一樣雪白的身體呈現在醫生的面前。醫生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他俯下身去,輕輕咬住了小衣的乳頭。他的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他說,小衣,小衣,小衣。小衣就抱著醫生的頭,她的眼淚在這一刻流了下來。醫生把她抱上了床,醫生脫去了自己的衣衫,醫生再一次進入了小衣。小衣在旋轉,在扭動,像是要和醫生作奮力的斗爭似的。醫生的皮膚已經略顯松弛了,他的臉上已經有了明顯的眼袋,但是他在床上的時候,還像一個小伙子。小衣的一只手指頭蓋在了醫生的唇上,她不停地運動著身體的時候,也撥弄著醫生的嘴唇。她說,你給我一個說法,我不能這樣罷休的。醫生好像對這件事惱怒了,他翻轉了身,像一頭雄獅一樣地吼叫了一聲,他的吼叫讓小衣感到幸福。她說,來吧,我不怕你的,你怎麼樣都可以,你來吧。一切平靜下來以後,醫生緩慢地穿衣起床。小衣也起床了,重新坐到小方桌邊的時候,小衣的頭發還是散亂的。昏黃的白熾燈光就罩在小衣和醫生的身上,罩著一片寂靜。小衣最後說,以後你別來了,我只提一個要求,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井邊,你替我洗一個頭。我讓你睡了那麼多回,你給我洗一個頭總不是一件難事吧。說這話的時候,小衣甩動了她的一頭秀發。醫生沒有說話,很久都沒有說,他的頭一直垂著。他用手捧住自己的頭,好像這個頭隨時會掉下來似的。小衣說,你的老婆是人嗎,如果我的老公像你這樣出問題了,我不會這樣做的。醫生後來離開了小衣的家門,醫生離開的時候說,好的,我明天和你去井邊,我給你洗頭。

    醫生說完就走出了小衣的家門,醫生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一個把耳朵貼在門上的人,這個人叫做黑痣。黑痣沒有想到醫生會突然出來,所以他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色。醫生笑了一下,他突然吐出了一口唾沫,他的唾沫落在了黑痣的臉上。醫生的聲音忽然間響了起來,他拍著黑痣的臉說,我告訴你,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靠近小衣的,你這個畜生。黑痣驚呆了,他看著小衣不屑地把門合上,看著醫生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離開。很久以後,黑痣才悻悻地離開了小衣的家門口。走的時候,他低低地嚎了一聲。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井台邊圍了許多人。小衣在洗頭,她用一種叫做海飛絲的洗發液,海飛絲飄出了那種好聞的味道。一個醫生,當然這時候沒有穿醫生的服裝,他只是穿著休閒服而已。他溫文地從井裡打起井水,他給小衣洗頭。小衣說,給我加點海飛絲。醫生就倒了一些洗發水在手上,揉出泡沫。這些泡沫經過一只手的傳遞,來到了小衣的頭頂。小衣說,給我抓抓頭皮,醫生就聽話地給小衣抓抓頭皮。小衣說,用清水給我洗一下頭發。醫生就從井裡打起水,井水倒入了塑料臉盆裡。小衣烏黑的頭發落在臉盆裡的水中,像漂著的一叢水草。圍觀的人群笑了起來,圍觀的人群後來不笑了。一個女人擠進了人群,這個女人是小衣用電話叫來的。小衣說,你來吧,你來井台邊看看,你老公要替我洗頭。女人顯然是暴怒了,她擠進了人群,站到了醫生的面前。她說不要臉,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居然為這個狐狸精洗頭。醫生微笑地看著卷發的女人,平靜地說,我是要臉的,她也不是狐狸精。我在代你向她賠罪,因為你昨天做了一件不是人做的事。

    女人冷笑了一聲,說好,我們離婚。你要知道,我們家的家產都是我掙下的,都是我跑銷售跑出來的,這些都得歸我,女兒也歸我,她不會願意跟一個丟人現眼的爹過日子。還有,你別想再在醫院裡混了,我舅是院長,我叔是衛生局長,你別想在醫院裡混出好日子來。女人說完就擠出了人群,她走路很快,所以她走路的樣子就有些誇張。一個肥碩的屁股,扭過來扭過去的,像磨盤一樣。男人手裡還捏著塑料桶,他愣在那兒,想著女人的話。後來他把塑料桶放下來,輕聲對小衣說,你的頭洗得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他想走的樣子有些迫切,他一定是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一定是想去追老婆。許多人圍成一個圈,許多人說,你還是不是人,這時候離開小衣。

    小衣很淡地笑了一下。小衣坐在井台邊梳著烏黑的頭發,小衣在井台邊的樣子,那麼溫婉,那麼漂亮。小衣說,讓他走吧,你們讓他走。醫生終於擠出人群走了,開始在弄堂的青石板路上奔跑。小衣的聲音跟了上來,小衣說,喂,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麼名字。醫生這時候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告訴過小衣自己的名字。醫生一邊跑,一邊丟過來一個聲音。聲音說,我叫阿慶,我姓徐,大家都叫我徐醫師。小衣笑了,小衣說什麼徐醫師,還不就是半個男人。小衣也喊了起來,小衣喊,徐醫生,你和別的男人沒有什麼兩樣,你只是想嘗嘗鮮而已,你也是一個小男人。醫生沒有理她,醫生已經跑出去很遠了。人群開始散去,人群散去後,井台邊只有一個小衣了。這時候,小衣一邊梳著頭發,一邊開始吟唱一首不知名的歌謠。她突然想起了曾經投井的兩個女人,兩個女人悠遠的歎息傳了過來,像是從梧桐樹上落下來似的。

    盛夏。那麼烈日炎炎的盛夏。

    六

    小衣開始抽煙。抽利群牌,那是一種太普通的香煙。小衣臥在躺椅裡,劃亮一根火柴,用手攏著,湊到嘴邊。然後她的手揮動了幾下,很優美的姿勢,火光就在她揮動的過程中熄滅了。小衣仍然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有許多男人來敲她的門,她會打開門,說,走開,你像一堆垃圾一樣的,你來敲什麼門。有許多人都在議論著小衣,特別是女人,女人們在井台邊洗衣服的時候,都在說小衣像狐狸精,小衣吸引了那麼多男人。小衣笑笑,很輕的那種笑。她一邊笑一邊洗青菜,或是衣服。她喜歡赤著腳,讓井水鑽進腳趾縫裡。也喜歡趴在井台上,看井裡面自己孤獨的倒影。有一次一個女人又開始議論小衣,她沒有想到小衣悄悄地來到了她的身後,她興高采烈地說著的時候,小衣把一桶水倒在了這個女人的頭上。小衣輕輕笑了,小衣說,你又在嚼舌頭了,你的男人沒少敲我的門,他像垃圾一樣,我會給他開門嗎?現在你也不爭氣,你不去說你的老公,卻說起我,所以我用井水讓你清醒一下。女人嚎地叫了一下,撲向了小衣。小衣很勇猛,她緊咬著嘴唇,一把抱住了女人的頭,往井台邊猛烈一撞。女人的頭上就起了一個血塊。女人再次嚎叫著撲向小衣的時候,小衣輕聲說,別像母老虎那樣吼了,你信不信我其實是可以把你丟到井裡去的,但是你不配投到這口井裡。投在這井裡的,是兩個女人中的女人,是兩個好女人。

    不管怎麼樣,仍然有那麼多人議論著小衣。小衣熱愛著井台邊的黃昏,但是在這個炎夏,黃昏的井台讓男人們占領了。男人們在井台邊用涼涼的井水擦著身子。那天有許多人看到,小衣拿著一只塑料桶,手裡夾著一根煙。那根煙飄出的煙霧,跟著小衣的身子游走。小衣走得很慢,她的海綿拖鞋落在了青石板上。她一邊走,一邊仰起頭噴出一口口煙來。許多孩子跟著她,許多孩子並沒有吵鬧,他們只是靜靜地跟著她。走到井台邊的時候,正在沖涼的男人們驚愕地望著她。他們看到一個長相姣好的女人,彈出了一個閃著火光的煙蒂。煙蒂落在了井台邊潮濕的水中,轉瞬間就熄滅了。然後女人從塑料桶裡拿出了香皂、毛巾,她拎起一桶水,往身上澆了下去。水打濕了她的衣衫,水讓她的身子變得玲瓏剔透。男人們都笑了起來,男人們說,你要不脫了洗澡。小衣笑了一下,她脫掉了外衣,只穿著一副乳罩。她開始往身上塗香皂。黑痣怪叫了一聲,說,這麼大的胸,這麼大的胸。

    小衣沒有理他,小衣很認真地洗著自己的身子。男人們都不說話了,他們不想再說話。黑痣又嚷了起來,黑痣說,你這不是在勾引我們嗎,你是不是想讓我們集體干你一下。小衣回過頭來,沖黑痣嫵媚地一笑。在小衣的笑容中,幾個男人一躍而起,把黑痣撲倒在地,狠狠地扇了黑痣幾個耳光。黑痣說,你們為什麼打我。男人們都不說話,男人們匆匆地洗了一下身子,然後靜靜地看了看這個在井台邊洗澡的女人,就回家去了。黑痣也回去了,他看到那麼多男人都匆匆離去,所以他也悻悻地離去了。只有小衣還在,一邊洗澡,一邊唱著自己的歌。濕漉漉的小衣往家裡走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她仍然走得很緩慢,走路搖搖擺擺。一堵青磚牆瞬間落在了身後,一條青石板路也瞬間落在了身後。小衣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開亮了家門口的紅燈籠,紅燈籠紅紅的光,就把骨肉勻稱的小衣給罩住了。這個時候,小衣輕聲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說完,她的一場眼淚,是一場眼淚,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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