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慄與本案無關,但與任何女人有關 四月三號的雨夜
    謝門和朋友們進了包廂。丁三請客,點了許多菜,丁三說老闆娘你給我們上酒吧,放一箱啤酒在包廂裡。老闆娘像只花蝴蝶一樣飛舞著,丁三不失時機地在老闆娘屁股上摸了一把。老闆娘尖叫一聲,像玻璃杯跌落的聲音一樣刺耳。謝門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丁三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尖叫,丁三說叫什麼叫,又不是沒人摸過你。老闆娘打了一下丁三的手,和丁三調笑了起來。謝門又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他看著窗外的雨,雨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大了,但是也不小,是很勻稱的那種,不緊不慢地下著。黃昏在這時候悄悄來臨,天色一點點暗了下去。謝門想,這是一個雨夜,這個雨夜已經來臨了。

    謝門和丁三在同一個公司工作,還合租著一套房子。丁三走馬燈似地帶著不同的女人回家,他總是把聲音弄得很響,這讓謝門很不舒服。特別是聽到隔壁女人聽上去有些痛苦的聲音時,謝門就在屋子裡來回踱步,這時候他有一種破壞欲,希望破壞一點什麼,比如冰箱或者彩電。丁三從來不管,他總是光著身子就把女人送出門。那些女人紅光滿面顧盼生輝,走的時候還用那雙濕眼朝謝門看上一眼,眼光中含著內容。謝門想,丁三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丁三的力氣就像是一口井裡的水,抽掉了,又漫上來。丁三這輩子會有多少女人,謝門想,一定比自己的十倍還要多。

    謝門的目光總是游離在窗外。大家都在喝酒,謝門認識這些人,但是不熟。謝門並不是一個合群的人,不像丁三,朋友和女人一樣多。謝門也喝了很多酒,謝門機械地應付著從各個方向伸過來的酒杯,他們說謝門,我敬你一下。謝門覺得好笑,什麼叫敬你一下,敬你就敬你嘛,還一下。謝門聽到玻璃杯碰撞的聲音時不時地飯桌上響著,謝門不太喜歡這樣的聲音。丁三在和一個什麼人討論著女人,丁三說,女人是不同的,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是在床上是不同的,就連叫聲也不同。睡女人就像去旅遊一樣,比如你去了麗江,就還想去鳳凰,還想去越南和泰國,這個道理是相通的。許多人附和著,丁三顯得很高興。丁三說,那麼我們集體來一杯,等一下我們集體去瀟灑一下。大家都站起來,都把杯碰到了一起。謝門的目光仍然游離在窗外,他想,今天小丹要上夜班了,今天要送小丹去上夜班。這時候他突然發現大家都站了起來,並且用一種陌生的目光在看著他。於是他也慌亂地站起來,學著大家的樣子和大家碰杯。丁三說,謝門,謝門你小子一定是在想女人了,什麼時候我讓一個給你好了。

    謝門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蒼白。他看到老闆娘走進包廂來敬酒,他就緊緊地把眼睛閉了起來。老闆娘和丁三喝起了交杯酒,旁邊的人起哄,老闆娘撒嬌的聲音和尖叫的聲音同時響起來,肯定是有人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摸了她一把。謝門在這個時候走出了包廂,他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打工妹在日光燈下洗菜。她朝謝門笑了一下,謝門想,她有些像小丹,小丹今天要上夜班。

    雨一刻也沒有停。謝門耳朵裡灌滿了雨的聲音。他看到牆上的日曆已經有些受潮,軟軟地耷拉著。日曆上寫著,四月三號,星期天。謝門想,四月三號是個雨夜。謝門進了包廂,發現有收場的味道。果然丁三說,我們走吧,我們去夜來香瀟灑一下。大家就都往外走去,像一群搖擺走路的鴨子。老闆娘目光曖昧地望了丁三一眼,謝門有些惡毒地想,老闆娘是不是希望丁三去幹她。謝門的心中有了一些快意,他夾雜在一群鴨子中間,他和他們是同類。這個時候謝門回頭望了一眼,好再來飯店的牆上掛著的一口鍾上顯示時間為十七點二十分。

    謝門和丁三他們一起走進了雨中。這時候的雨已經不大了,像霧一樣縹緲著。夜來香其實和好再來並不遠,遠遠地能看到它的落地玻璃門面。丁三領著大家進門,丁三說,五號,五號小姐在不在。丁三顯然已經熟悉了這裡面的小姐們,丁三一定是喜歡五號的。五號在,從裡間飛了出來投進丁三的懷抱,像一顆子彈擊中丁三一樣。丁三笑了起來,指著一個女人說,你給他們每一個人發一個,他們都是游擊隊員,他們喜歡打游擊,你給他們發漂亮一點的小姐。丁三的話有一半是從一個包廂裡飄出來的,丁三已經在轉眼之間進了包廂。謝門找了一張凳子坐下來,看著這個女人給大家發小姐。一會兒時間,這些和丁三一起吃飯的男人們就都不見了。女人看了一眼謝門,走到他的身邊說,先生你一定是第一次來吧。謝門笑了,說,怎麼會呢,我跟丁三那麼熟,怎麼可能會是第一次來呢。女人也笑了,女人說那一定是你特別冷靜從容,不和人爭著進包廂。謝門自言自語地說,有什麼好爭的,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女人說,你越是這樣說,我就越要給你找一個漂亮的女人,好讓你記住我這家夜來香。這時候有兩個男人走了進來,一個是細眼的中等個男人,一個是胖子。他們問女人,有小姐嗎,我們要兩個小姐。說話的時候,他們盯著謝門看,好像這話是對謝門說似的。女人說有的,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女人叫來一個小姐,看上去有些瘦,但是長得果然是很漂亮的。小姐拉起坐著的謝門,把他擁進了包廂。謝門一回頭,他看到那個細眼男人朝他笑了一下。謝門也笑了一下。

    謝門走進一間狹小的包廂,裡面的燈光昏暗,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他打開手機,手機的藍屏閃動了一下,他看到時間已經是二十點二十分了。小姐有一半身子倚在謝門身上,謝門說,你叫什麼名字。小姐說,你猜。謝門就說,你一定姓唐對不對。小姐說對的。謝門又說,你多大了?小姐說,你猜,謝門就說,你一定二十歲了。小姐說對的。謝門又說,你老家在哪兒?小姐說你猜。謝門說一定是在蘭溪對不對。小姐想了一想說,對的。謝門就笑了,謝門說,其實你連說話都懶得說了。小姐愣了一下說,不是的,我是在賺錢。謝門就一把抓住了小姐的胸,這時候謝門才知道,原來小姐一點也不瘦。小姐咯咯地笑起來,像一隻快樂的小母雞一樣。謝門說,你不用替我按摩了,還是我替你按摩吧,我為你做按摩是免費的。謝門的手就開始活動了。小姐說,你是不是想要另外的服務,想要的話你付錢。謝門愣了一下,這時候小姐就一把抓住了他。謝門躺了下去,他突然開始安靜下來,就任憑小姐抓著捏著他。謝門聽到了雨聲,雨聲又開始大了起來,只是在這包廂裡聽起來不太真切,好像很遙遠的聲音一樣。謝門開始想念姐姐。謝門是從一座村莊裡出來的,大學畢業後應聘在一家公司工作。謝門進公司那會兒,公司剛開張,所以怎麼說他和丁三都屬於元老級人物的。謝門上大學的時候,一直是姐姐資助他。姐姐在鎮上的襯衣廠裡做工很辛苦。謝門想,以後一定要對姐姐好,一定要對姐姐好,一定要讓姐姐快樂。謝門有一天在學校裡接到了一個電話,接完電話謝門就傻掉了,他不理人。電話裡謝門的伯父告訴謝門,說他姐姐被人從水裡撈起的時候,整個人已經白白胖胖了。姐姐是穿著鮮紅的衣服去跳河的,姐姐跳河是因為在下夜班的時候,被人攔住了,劫持到柴堆裡。姐姐回到家後一言不發,第二天清晨沒有去上班,而是穿著紅衣服梳妝了一番,然後去了河邊。河邊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後來一個放牛的發現了她,她就漂在河面上。謝門這個時候開始出汗了,謝門輕輕地叫,姐姐姐姐。小姐說,我不是姐姐,我是小姐。小姐的手其實一直都抓著謝門,小姐「咦」了一聲,表示奇怪。謝門說,怎麼啦。小姐說,你怎麼沒反應的,一般客人都有反應的。謝門說,我不行的,你再怎麼試也沒用。小姐有些掃興,鼻孔裡哼了一下,她哼的意思是,看來賺不到你的錢了。但是她的這聲哼讓謝門很不舒服。謝門推開了她的手,小姐就只好無精打采地替他按摩著。謝門有些煩躁起來,謝門想姐姐怎麼就那麼想不通,連讓他報答的機會都沒有給他。謝門想,如果讓他找到了那個強姦姐姐的人,那麼他一定要用刀一片一片地刮下這個人身上的肉。謝門又突然想,去淋一下雨該有多好,再不淋雨,渾身都會起火了。

    謝門說唐小姐,你可以走了。唐小姐嘟噥了一聲表示不滿,離去的時候謝門突然生氣了,謝門說你回來。小姐說回來幹什麼。謝門在唐小姐臉上打了一個巴掌,聲音很清脆地落進謝門的耳膜裡。小姐捂著臉哭了,哭聲引來一些人。謝門邊整理衣服,邊走向大廳。那個細眼的男人和他的胖子同夥也從包廂裡探頭探腦地出來了。丁三也出來了。丁三問什麼事,老闆娘有些生氣地對丁三說著。謝門站在門口,他看著外面的雨,雨聲越來越大。小丹要上夜班的,那麼一定要送小丹上班。小丹一個人上路,會害怕的。丁三對老闆娘說你別吵了,再吵我也給你一個耳光。丁三付給老闆娘兩張人民幣,說這錢你給那位小姐好了,讓她別哭了。謝門回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顯示時間是二十一點零三分。謝門對丁三笑笑,對胖子和細眼男人也笑笑,對老闆娘也笑笑。然後謝門說,你們看,今天的雨怎麼一點也停不下來。我走了,丁三我先走一步了。謝門說完就走進了雨中。

    謝門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沒多久,他身上的衣服就被雨淋濕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走向哪兒,他只朝著一個方向走。街上的行人很少,雨水落入水窪裡,密密麻麻的,在燈光下像是天上落下的一蓬蓬針。謝門越走越快,近似於奔跑了。他想,現在小丹在幹什麼呢?

    小丹在自己家的陽台上。陽台上擺著幾盆花,花就在雨中歡呼,好像在慶賀一個節日一樣。二十一點二十八分,小丹想現在謝門在幹什麼呢。她和謝門是不熟的。小丹在棉紡廠裡工作,高中畢業的她沒能找到好工作,就進了棉紡廠。她並沒有覺得棉紡廠有什麼不好,她想,苦一點有什麼關係,苦一點又不會死掉。小丹已經在棉紡廠工作了好幾年,小丹還沒有男朋友,不是她不想找,是沒有人落入她的眼睛。棉紡廠在城東很偏僻的一個叫五里亭的地方,只有一條路通往那兒,有些黑燈瞎火的。棉紡廠附近最近老是出事,有好幾個女工被人強姦了。

    所以,差不多所有上夜班的女工都有人接送,那些半老太婆也不例外,生怕會遭到襲擊。小丹沒人接送。有一天小丹出廠門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個人影跟在身後。小丹有些慌張,走得就快了些。小丹的家和廠子不是很遠,小丹又不會騎自行車。那個人越走越快,終於在路燈下趕上了小丹。小丹和那個人都有些氣喘吁吁的,小丹把自己靠在電線桿上,說你想幹什麼。那個人看著她,那個人就是謝門。謝門看到了小丹清澈的眸子,謝門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清澈的眸子。謝門想,她多麼像姐姐,姐姐也是這樣的。謝門的聲音很輕柔,謝門說,黑燈瞎火的,這條路上又老出事,我怕你受傷害,所以我一路跟著你。小丹說,那我憑什麼相信你就是好人。謝門說,憑我現在沒動手,你看看,這路上哪兒還有別的人啊,我只要上來一捂你的嘴,你就不能動了。小丹想想也是。謝門又說,我在不遠的建築工地上上班。謝門用手指了一下,那個工地和棉紡廠差不多遠。小丹說,那謝謝你了。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前往小丹家的路上。其實路上他們沒多說話,他們是陌生的,他們找不到共同話題。再說謝門不是一個很喜歡說話的人。謝門算準了小丹什麼時候上夜班,謝門就老是來送小丹,像小丹的男朋友一樣。但是小丹對同事說,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謝門也不承認,謝門不想成為誰的男朋友,不過他喜歡小丹倒是真的。謝門和小丹說起了姐姐,那是有一次謝門送小丹回家的路上。謝門說,姐姐對我很好,可惜她跳河了。小丹的心就一下子拎了起來,小丹說為什麼這麼想不通。謝門說,她被人強姦了,所以,看到你一人走路,我很不放心。那天兩人講的話還是不多,但是小丹感覺到自己和謝門的關係一下子拉近了。

    今天,謝門會不會來呢?

    二十一點四十六分,謝門走進了一家小酒館。他是想避一下雨的,他在雨中走了很久了。老闆說,你是想避雨還是想喝酒?謝門說,是不是如果我不喝酒的話就請我走開。老闆說不是的,你走不走開都不會影響到我的生意,我只是說,你要避雨的話還不如不避,你看你上下濕透了,還避什麼雨。不如早些回家去換乾淨衣服穿上,免得受涼了。謝門想了一下,覺得老闆的話是對的。但是這個時候他想喝酒了,他想喝白酒。謝門的酒量是不好的,但是他想喝白酒,因為白酒是可以驅寒的。他對老闆說,可不可以來二兩白酒、二兩花生米、半斤牛肉。老闆說,當然可以的,有什麼不可以。

    二十一點五十七分,謝門開始喝酒。喝酒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在夜來香碰到過的細眼男人和胖男人,他們也在這家小酒館喝酒。他們對著謝門笑了一下,謝門也笑了一下。細眼男人說,不如一起喝。謝門想了想說,好的,於是拿著酒菜坐了過去。三個人乾杯,把酒喝得有些熱鬧。細眼男人說,這鬼天氣,怎麼下那麼久的雨。謝門就抬頭望了一下店外,雨在一堆光影裡,飄下來的身姿無比生動,像跳舞的樣子。

    二十二點二十八分,謝門說,我不能喝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呢。謝門的舌頭已經大了起來,說話也有點搖頭晃腦的樣子。胖子仍然在啃著一隻雞腿,胖子的嘴邊都沾上了油,泛著淡淡的白光。細眼男人說,這麼晚了,你還有什麼事情要做。謝門說,很重要的一件事。細眼男人說,什麼事。謝門說,我要護送一個漂亮的小妹妹去上班。小妹妹很善良也很清純的。細眼男人說,那倒是一件重要的事,聽說棉紡廠附近老是發生強姦案的。謝門說,我怎麼不知道。細眼男人就笑了,說你只管照顧你的小妹妹了,你的小妹妹沒有告訴你嗎。

    二十二點三十四分,謝門離開了小酒店,又搖晃著走進了雨中。雨水灑在他的臉上,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停了下來,仰起了頭。雨水就澆進了他張開的嘴巴裡。他開始輕聲哭泣,先是低聲的,後來聲音就越來越大了。這個時候的十字路口已經沒有人,只有紅綠燈還在雨中亮著,像是要和誰對話似的。謝門想起了姐姐,謝門老是覺得姐姐比媽媽更親,他失去了最親的人,所以他要哭了,他要在雨中哭了。謝門的哭聲越來越大,聲音就像一條舞動的帶子一樣,在雨中閃動著鑽來鑽去。這個時候,小丹仍然站在陽台上,小丹想念著謝門。小丹和謝門仍然是不熟的,小丹只聽謝門說過她的眸子清澈而透明。小丹就想,謝門這樣說是不是喜歡上自己了。但是謝門從來都沒有進一步的舉動,謝門只把她送到廠門口,又轉身走了。有時候小丹會站在廠門口昏黃的路燈下,看這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離開。小丹站在陽台上想著謝門,小丹想,今晚下著這麼大的雨,謝門會不會來送我呢?二十三點三十分,小丹下樓了。小丹撐著一把雨傘下來,小丹想,謝門不會來送我了。小丹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生氣。小丹走到樓下的時候,看到樓道裡有一個黑影,嚇了一跳,說誰?黑影說,是我。小丹說,你怎麼嚇人倒怪的。黑影說,我來送你上班,我沒想到要嚇你,我只是想來送你上班而已。小丹的語氣隨即轉為溫柔,小丹說那走吧。黑影從樓梯口走了出來,走到一片光影裡,小丹才發現,謝門的衣服被淋得濕透了。身上散發著酒味,臉上還擦破了皮。小丹說謝門你怎麼啦。謝門說沒怎麼,我喝醉了,摔了一跤。小丹只帶著一把傘,所以兩個人就共用著一把傘。小丹懶得上樓去拿傘,小丹想,合用一把傘沒什麼大不了的。兩個人就貼得更近了,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走路的時候,不經意地會碰撞到對方的身體。小丹在黑暗裡紅了臉,小丹想,身邊是一個男人,是一個男人。謝門倒沒覺得什麼,他們在五角廣場拐了一個彎,然後向一條直路走去。再過二十分鐘,他們就會趕到棉紡廠。

    有一些斜雨飄進來,落到小丹的肩上,小丹覺得有一絲冷。小丹問,你為什麼要送我,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謝門說,路上不安全,再說我上班的工地跟棉紡廠很近的。小丹說,你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你為什麼要淋雨,會淋壞身體的。謝門想了很久,也沒想好該怎麼回答,於是就說,我也不知道。小丹看了謝門一眼,說你真奇怪。謝門說,你有沒有聽說棉紡廠附近的強姦案,我聽一個細眼男人說了。小丹說,是啊,最近不太安穩。謝門想起了細眼男人和胖男人,謝門開始懷疑這兩個人,謝門想,說不定等會就會碰上這兩個人呢,這兩個人不是好東西,是好東西怎麼還會去夜來香。但是一想到自己也去了夜來香,就在心底裡笑了一下。

    小丹說,你笑什麼?謝門說我沒笑啊。小丹說但是你在心底裡笑了一下。謝門說我心底裡笑你也能聽得到。小丹說,我聽到了,你在想強姦犯的事。謝門說是的,我在想,我碰到的兩個神出鬼沒的男人,可能就是強姦犯。小丹說,你不要嚇我,我膽子很小的。謝門說,有什麼,我會送你上班的,你怕什麼。

    二十三點四十二分,他們果然看到了細眼男人和胖男人。細眼男人和胖男人顯然也已經喝醉了。兩個男人相互抱著,在路上大呼小叫的。有一些上班女工經過,躲得遠遠的。謝門對小丹說,就是這兩個神出鬼沒的東西,你不要怕。小丹說,有你在,我就不怕了,說這話的時候她把自己的身子往謝門這邊靠了靠,心裡湧起了一陣溫暖。她柔聲說,謝門,你等會回去趕緊換衣服,不然會著涼的。謝門說,我會的,你真好。小丹笑了一下,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小丹的大眼睛是會說話的,小丹的大眼睛說,謝門,你也真好。

    二十三點五十六分,棉紡廠門口有許多人,這是交接班時間。謝門看到小丹進去了,小丹回頭笑了一下,說你回吧。謝門就開始往回走。謝門又碰到了細眼男人和胖男人,兩個男人好像酒醒了。謝門說,你們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是不是要對女人下手。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笑了,一左一右靠過來,架住了謝門。謝門有些生氣,說開什麼玩笑,你們。你們開什麼玩笑。細眼男人說,謝門,你叫謝門對不對,你強姦了那麼多女人,今天總算抓到你了。謝門說,開什麼玩笑,我強姦女人我自己不知道?細眼男人說,是的,你不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幹了些什麼。謝門說,那你是誰,難道你是警察。細眼男人說,是的,我是警察,我是城東分局的警察。細眼男人站在雨中和謝門說了許多,細眼男人說,你二十三點三十分到了小丹樓下,你二十二點三十四分離開了小酒店,這段時間裡你幹了些什麼。你在追逐一個騎自行車的少婦,你說停下來停下來,你追上了她,並且推倒了她的自行車。但是,她抓破了你的臉。有一輛車經過,剛好車燈射過來,才使那個少婦逃脫了。你看看你,現在臉上仍然有著血痕呢。謝門愣了,過了好久才喃喃自語,難道真的是我嗎,我怎麼會強姦別人,我最恨強姦這兩個字了。謝門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對細眼男人說,那我一共強姦了幾個人?細眼男人說,三個。過了一會兒,細眼男人補充說,我們接到報案的是三個,可能還不止呢,說不定,下一個就是小丹。謝門吼了起來,你別胡說,我怎麼會強姦小丹,小丹那麼好,我怎麼會強姦她?雨還一直在下著。細眼男人沒再說什麼,細眼男人說,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以後,你會坐牢,你會見不到小丹了。這時候謝門才哭了起來,他蹲下身子哭了起來,他哭得很傷心。他邊哭邊喊姐姐,姐姐怎麼會是這樣的。他又喊小丹,我怎麼可以見不到你小丹。他哭得有些累了,站起身向棉紡廠的傳達室走去。

    零點十七分,謝門用傳達室的內線電話撥通了小丹的電話。謝門說小丹,小丹我就要調走了,我要調到杭州去做施工員了,明天早上你還沒下班我就上車。所以,小丹我不能來送你上班了,以後,你走夜路千萬要小心。謝門的聲音帶著哭腔,小丹也隨即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謝門說,小丹別哭,以後等我有空時我再來看你好不好。小丹在電話那頭邊抹著眼淚邊點頭。謝門把電話掛了,小丹的聲音就被關在了那邊。謝門打完電話走向遠處站著的細眼男人和胖男人。謝門對他們很淒慘地說了聲,走吧。三個人就走了,呈一條直線,謝門居中。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一直向前走著,走了一段路,謝門掏出了手機撥通丁三的電話。丁三在那邊罵罵咧咧的,丁三說有屁快放有話快講。謝門說,丁三……謝門就說不下去了。丁三在那邊罵了一會,突然覺得奇怪,說,謝門你怎麼啦。謝門說,丁三,以後我不能一起和你去夜來香了,你以後自己保重。丁三說,喂喂餵你怎麼啦,是不是發神經啦。謝門沒再說什麼,把電話給掛了。然後,他像扔一塊石頭一樣,把手機呼啦啦地甩了出去。手機落在草叢裡,砰的一聲過後,就沒有聲音了。

    雨還在下著。這時候謝門開始感到身上很難受,身上的濕衣服緊貼著皮肉。雨落在了身上,重重的。謝門感到雨越下越大了,聲音也越來越大,眼睛也不太能睜得開。細眼男人對謝門說,謝門,要不我們跑步吧,我們快點到分局裡,我受不了了。謝門說,有什麼好跑的,再說前面不是也下著雨嗎。我喜歡走,你們陪我走著吧。細眼男人突然回了一下頭,一把抱住了謝門,輕聲在謝門耳邊說,謝門,其實你是一個好人。謝門好像被感動了,鼻子酸了一下,歎了一口氣說,走吧。

    零點二十九分,他們走到了五角廣場附近。雨沒有小下去的跡象,三個人不停地捋著臉上流下來的雨水,還有許多雨水順著褲管流下來,好像是小便失禁一樣。胖子說,不如叫局裡來接我們吧,我受不了了,我不得病才怪。說完胖子就打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噴嚏。細眼男人說,忍忍吧,馬上就到了,謝門喜歡在雨中走,讓他走走。謝門說,我怎麼會是強姦犯呢,你們是警察,你們說我是強姦犯一定是我已經犯罪了,但是姐姐,但是小丹,但是丁三,你們三個告訴我,我怎麼不知道自己強姦人了呢。那個小姐都提不起我的興致,我怎麼能強姦得了人呢。細眼男人笑了一下,細眼男人又捋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頭對著天說,他媽的,你怎麼就越下越大了。一輛汽車閃著白亮的燈光,捲起馬路上的積水,向這邊開來。零點三十三分,這是一個基本上與謝門無關的時間了。細眼男人聽到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然後他看到一輛車停下來,一個司機從車上下來,奮不顧身地站在雨中。司機是個小鬍子,小鬍子已經不會說話了,直哆嗦。細眼男人說,你怎麼開車的,小鬍子說,我我,他他,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跑到我車子底下來的,我真的不知道啊。小鬍子開始哭了起來,就像剛才謝門的哭聲一樣難聽。男人要把哭聲哭得好聽一些,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細眼男人看到了車輪底下的謝門,他蹲下身去,看到謝門臉上露出了微笑。他的身邊是一攤血水,他的身子就浸泡在雨水中。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謝門的嘴唇張了張,輕聲說,我不要做強姦犯。細眼男人後來站了起來,因為他知道謝門已經在這個雨夜的凌晨離開了人間。小鬍子走了過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要不要打電話報警。細眼男人說,不用你報了,我就是警。小鬍子愣了一下,說,怪不得你們沒打我。小鬍子的話剛說話,細眼男人一個耳光就甩在了他的臉上。小鬍子愣了好久以後,又在雨中號啕大哭起來。

    細眼男人打了一個電話,然後他、胖子和小鬍子像樹樁一樣站著,站成了一個三角。他們都沒有說話,他們想不起來該說些什麼。這時候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來了,車上下來幾個人,細眼男人對其中一人敬了個禮說,報告,事件發生在四月三號的雨夜……後面的聲音,被雨聲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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