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慄與本案無關,但與任何女人有關 俄底甫斯的白天和夜晚
    上午

    早上醒來的時候她看了一下牆上的鐘,已經九點了。一縷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裡漏進來,灑在那床綿軟的被子上。這是一床輕巧的雲絲被,昨天下午她把被子搬出窗外,晾在竹竿上,讓春天的陽光拍打它整整一個下午。晚上睡覺的時候,被子給了她特別的溫暖,她聞著被子上殘留的陽光氣息,睡得很踏實。她還做了一個夢,夢中出現了一個男人,男人是個大鬍子,但是他把鬍子刮得青青的,稜角分明的臉和一對很濃的眉,讓她喜歡。後來男人用下巴輕輕觸摸著她的臉,她感到癢癢的。她笑了起來,聲音很圓潤。後來她吃了一驚,看到男人因為突然用力而漲紅的臉,她又笑了,放開了自己的身子。夢醒後,她盯著那縷陽光看,昨晚夢中的那些細節讓她臉紅。她的手指纖長而不失肉感,在身體上散步,她把身子扭曲了一下。然後她聽到自己心底裡發出的聲音:該起床了。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是九點十五分,敲門聲很輕緩,像是猶豫不決的樣子,明顯的沒有力度。她趿上拖鞋去開門,開門前她從貓眼裡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男孩子,十七八歲的樣子,儘管個子很高但仍然顯嫩。他胸前抱著一摞碟片,眼神閃爍不定。她搬到這兒才一個月,剛剛安頓好家。她知道他就住在對門,大概是個高中生。他的父親不太見得到,好像很忙的樣子。她也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母親。她把門開了一條縫,她說有什麼事嗎?依然是圓潤而豐滿的聲音,像春天裡潑出去的一杯溫暖的水。他說,我想看碟,我們家的碟機壞了,不好意思吵醒了你,我想在你們家把這些碟看完。他的語速很急,好像事先想好該說些什麼話,很靦腆,這樣的靦腆讓她對他添了幾分好感。她把門打開了,讓他進來,倒了一杯開水,讓他在客廳坐下,他就在客廳裡打開了影碟機和電視機。在倒開水的時候,她掃了一下那些碟片,一張是《天堂電影院》,一張是《流浪狗》,還有幾張凌亂地堆在茶几上。他好像很快地進入了狀態,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電視屏幕。於是她去洗漱,還是穿著棉布睡衣,趿著一雙軟拖鞋。這個春天讓她感到懶洋洋的,還有那綿軟的陽光、溫暖的風。陽光和風鑽進她的身體,把她的肉體和骨頭毫無痛感地拆離開來,讓她軟成一灘泥。他盯著電視屏幕,其實那是一些他早就看過的碟。他是看著這個女人搬進來的,那時候在樓梯口碰到了,女人朝他笑了一下。他十八歲,上高中二年級。他的父親是個出租車司機,白天和黑夜經常顛倒著過,休息的時候喜歡叫一些同事來搓麻將。他的母親兩年前就不在了,生了一場重病,沒能治好。女人出現的時候,他常注意著女人的行蹤,有時候他靜靜地站在陽台上,聽只隔一堵牆的隔壁的陽台上傳來的歌聲。那是女人的歡呼,讓他聽了開心。他還會趴在陽台上看女人從樓下的空地走過,女人是去買菜的,她穿著白色的套裙,細腰豐臀,很有女人的味道。他就看著這個女人一寸一寸地在視野裡消失。

    他的目光盯著電視機,但是餘光卻看著女人的一舉一動。女人在刷牙和洗臉,然後女人對著一面鏡子拔眉毛,拔了很長時間。除了電視機發出的聲音以外,屋子裡很安靜。女人穿著睡衣,女人穿著睡衣的樣子讓他感到溫暖。這是一個骨肉勻稱的女人,是他喜歡著的女人。女人突然問,你爸幹嘛的。他把目光投過去,看到女人在對著鏡子塗口紅,這是一個喜歡打扮的女人。我爸是個出租車司機,他說。女人笑了一下,又對著鏡子抿了一下嘴。女人不再說話了,開始搞衛生,她有多大了,應該有三十多了吧,最少也有三十歲了,他這樣猜測著。後來他覺得這樣的猜測沒有意義,於是他不再猜了,他把目光又收攏到電視屏幕上,看他曾經看過的那些影碟。

    十點五十分的時候,女人停止了家務。她坐到他的身邊,她問,你很喜歡看碟?說這話的時候,她順手拿起了幾張放在茶几上的碟片,仔細地看著。她看到一部《半生緣》的碟,封面上站著憂鬱的吳倩蓮。女人說,這不是張愛玲的小說改編的嗎。他說是的,很安靜的一部電影。他聞到了女人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只有居家女人才會有的氣味,淡淡的洗髮水的味道和香水的味道摻和著。這是一個乾淨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很容易讓人戀家,讓人不願離開家。他一抬頭,突然看到了掛在牆上的照片。照片裡的女人幸福地依偎在一個男人身邊,披著婚紗。男人理著一個平頭,是一個小眼睛但卻很精神的男人。這顯然是一張婚紗照,而且這張照片拍了也有好幾年了。因為照片上的女人是披肩的長髮,而現在則剪的是清爽的短髮。

    女人問,你媽是幹什麼的?他愣了一下,又笑了,他說我媽兩年前就沒有了。說這話的時候他想哭,但是他沒有哭出來,他呈現給女人的表情是笑容。女人還是不好意思地笑了,女人說對不起,不該問那麼多。後來,女人接了幾個電話,又去了一趟衛生間,他聽到衛生間裡馬桶響起了水聲,他的心往上拎了一拎,想像著女人上衛生間時細碎的情景。女人後來又坐回到他的身邊,修起了手指甲。女人的手很漂亮,十指長長,泛著一種近乎透明的玉色。指甲像幾隻安靜的淡色小甲蟲,伏在她的手指頭上。女人的手指甲並沒有養長,看來女人喜歡的仍然是乾淨。女人一邊修指甲一邊往指甲上吹氣。後來女人說了一句話,很溫柔的一句話,你就在這兒吃中飯吧。說這話的時候是十一點十分,他下意識地抬眼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他本來想要表示一下感謝,但是最後由於不好意思,還是沒能說出來,不過他對留下吃飯表示了認同。女人起身,淘米、洗青菜,很小巧的一捆青菜,幾個胡蘿蔔,幾隻蛋還有一片肉。很清爽的幾個菜。女人的清爽使他愈加留戀這個一門之隔的處所。

    下午

    他們在一起吃飯。菜就放在茶几上,一個是胡蘿蔔炒豆腐乾,一個是西紅柿炒蛋,一個是青菜腐皮,還有一碟溜肉絲。他們一邊看碟一邊吃飯。其實他根本沒有心思看碟。女人就坐在他身邊,坐得很近,並且給他盛了飯。以前他吃父親送來的快餐,或者自己直接叫快餐,兩個男人的生活讓他對一些生活細節變得馬虎。現在女人往他碗裡夾菜,開始問一些小問題,她一定是出於對對門鄰居的好奇才問的。她問你讀幾年級了,他說高二。她問你想考哪一所學校,他想了想說浙大或者北大吧。她又問你多高,他說一米七八。她抬眼看了他一下,這是一個英俊的孩子,她笑了,把眼睛笑得彎彎的,眼角有了細小的皺紋。她的笑容十分嫵媚,她笑著把筷子含在嘴裡不動,這樣的小動作讓她十分性感。他突然臉紅了,一些隱秘的念頭跳出來讓他臉紅。女人臉上仍然掛著笑,女人說,有很多女生喜歡你吧。他想了一想——是的,許多女生其實都喜歡他,特別是小倩。於是他點了一下頭說,是的。

    後來他鼓起了勇氣問女人,你先生是幹什麼的。女人愣了一下,但是她臉部的表情馬上舒展開來,女人說他是個海員,風裡來浪裡去的。女人好像不太願意多談她先生的事,她又往他碗裡夾了一筷子西紅柿,她說多吃西紅柿,對你身體有好處。他的心裡湧著一陣陣熱浪,他想如果每天都能這樣吃飯該有多好,家裡有這樣一個女人該有多好。他的母親去世兩年了,去世以前母親一直病懨懨的,很瘦弱,後來一句話也沒留就走了。那時候他站在母親身邊哭,那個出租車司機也抹起了眼淚。其實司機老是和老婆吵架,一直吵到老婆查出得了重病,才不吵了,小心伺候她。不吵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老婆苦,老婆沒有享他一天福。

    吃完飯女人把碗收到了廚房裡,她沒有立即洗碗。一點鐘了,女人說你先看著碟,我想睡一會兒,我每天都睡午覺的,你要想睡就睡沙發上。女人進了臥室,門合上了。他沒有睡意,依舊看著乏味的影碟,說乏味是因為他看過這些碟片,他只是找了個理由來和對門的女人有些交集。他走到陽台上,從六樓看下去,樓下空地上有一大片陽光。陽台上曬著女人的衣服,那條棉質的長裙充滿柔軟的力量,他還看到了女人粉色的內衣和內褲,像長著翅膀一動不動的大蝴蝶,異常美麗。他吸了吸鼻子,聞到了衣服上散發出來的洗衣粉的殘留氣息,這種氣息在陽光的照耀下升騰,他甚至能看到衣服上正在往上冒的水汽。他伸出手,手指觸到了那條深藍底的碎花棉布裙,那是一種粗糙中顯現的軟度,裙子有點潮濕,他的手也沾了一些潮氣。他輕輕撫摸著裙子,想像著女人穿著這樣一條裙子去街上買菜,去茶樓喝茶,去商場裡購物。他甚至想像了女人去赴一個男人的約會,他對女人並不熟,但是他這樣想了一下,他覺得不應該這樣去想像一個女人的。

    後來他坐回到沙發上。下午的安靜很容易讓人入睡。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開輕,然後在沙發上瞇起了眼睛。他又看到了對面牆上披著婚紗的女人和理著平頭的小眼睛男人,這是一張效果並不太好的婚紗照,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後來他睡著了,他想他一定是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只有兩點二十分,也就是說他其實在沙發上只睡了很少一點時間。他醒來的時候看到電視上的藍屏,碟片已經放完了,藍屏上有陳佩斯亮著光頭托著新科牌VCD的圖像。他沒有再放碟片進去,他突然對碟片完全失去興趣,他為自己找了這樣一個不高明的理由而感到沮喪。

    女人仍然沒有起床,他就坐在沙發上想像著女人的睡姿。女人仍然穿著睡袍,她是側臥的還是仰臥的,或者有一段時間會將自己的身體蜷曲起來俯臥,又或者抱著一個軟枕頭睡得很放鬆。他走到了臥室的門邊,後來他把臉貼在了門上聽著裡面的動靜。門忽然拉開了,女人的頭髮蓬鬆著,她顯然是嚇了一跳,她看到他的臉漲紅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女人說你怎麼啦,想幹什麼。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回過頭來走向沙發並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定。女人把身子靠在牆上,看了他很久,他很窘迫,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女人笑了,又去洗漱。後來女人帶著牙膏和洗面液的清香再次坐到他的身邊。

    女人說你下午不看碟了嗎,為什麼不看碟。他終於抬起頭勇敢地迎向女人的目光,他說我不看碟了,我只想在你家坐坐。女人說你為什麼想在我家坐坐,你是不是早就想來我家坐坐了。他說是的,我早就想來坐坐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想來你家坐坐。女人說那你以後還想坐就過來吧,我沒有工作,在家裡也悶得慌,你陪我聊聊天。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覺得氣氛有些怪怪的。後來女人用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女人的眼睛笑成了彎月的形狀,她溫柔地說,你是不是喜歡我?他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他只是點了一下頭,他聞到了女人手指上的清香,女人擦了美加淨護手霜。

    三點十分的時候,女人站起身來走進了廚房,女人說你過來。他走了過去,他看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和一隻雞,雞蜷縮在女人的腳邊,它睜著一雙驚恐的小眼睛。女人說你幫我殺雞吧,我不敢殺雞的。他其實也沒有殺過雞,他猶豫了一下,但是他沒有說他也沒殺過雞。他拿起那把菜刀的時候有些緊張,就好像是讓他去殺一個人似的。女人拎起了雞,她把雞脖子上的一些雞毛拔掉了,雞開始掙扎起來,它好像不太願意別人去碰它脖子上的毛。一小碗清水已經準備好了,女人說,來吧,你動手。他一手拎住雞頭,一手拿著那把菜刀。女人則抓著雞翅和腳。菜刀鋒利的刃鑽進了雞脖子,一些細小的血球順著菜刀流出來。血越來越多,流向那碗清水。那碗清水先是有絲絲縷縷浮浮沉沉的血在其中,後來血色越來越濃。雞掙扎了幾下,不動了,它已經沒有力氣了,但是它的眼睛仍然睜著。它的命運就是這樣,從一開始被孵化成雞就注定了有朝一日被人宰殺。女人拿來一盆滾燙的開水,把雞放進盆子裡。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女人邁著碎步衝向客廳。女人說你幫我煺毛吧,等一下水冷了就煺不下雞毛了。

    他待在廚房裡幫女人煺雞毛,一股熱氣中夾雜著雞騷味,他不太願意聞這樣的味道,他也是第一次為一隻雞洗熱水澡。電話像是女人的海員老公打來的,因為他聽到女人在向電話那邊匯報家裡的一些事,女人說家裡一切都好,你放心好了,女人說等著你呢,女人還問你下個月幾號回來。他想女人的老公下個月就要出海回來了,女人會過上幾天高興的日子了。他煺雞毛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很快,一隻雞潔白的裸體就呈現在了他的面前。他支著耳朵聽女人打電話,女人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後來好像通話的對象也有了變化。女人的聲音無比溫柔,還吃吃吃地笑個不停。他煺完雞毛以後不願意再為女人清理雞內臟了,他不想給雞開膛剖肚。他洗淨了手,走回客廳。女人看了看他,好像對一個熟悉的家裡人說話一樣,女人問褪完毛了嗎?他說好了,這隻雞很肥。電話那頭大概在問女人跟誰說話,女人笑了,她說我跟新認識的一個朋友說話呢。後來女人又吃吃吃地笑了很久,掛斷電話後女人進了廚房,她去忙了。

    他就坐在沙發上。他不想開碟機了,只想那麼坐著,他甚至想晚上仍然和女人一起吃晚飯,和女人吃飯是多麼溫馨的一件事。他的雙手相互絞著,因為他無所事事。女人終於忙完了,重又坐到他的身邊,說謝謝你幫我殺了雞還幫我煺了雞毛。他笑了一下。抬眼看看牆上的掛鐘,四點二十分了。女人終於說,你晚飯在哪兒吃,他想了想,他本來想說就在她這兒吃的,他還可以吃上雞肉呢,但是他沒好意思說出口,所以他就沒說話,仍然絞著自己的手指頭。女人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伸出手撫摸著他的頭髮,那是一頭濃密的略略有些捲曲的頭髮。女人的手指滑了下來,摸到了他的眉毛和眼睛,又摸到他的鼻子,還有稜角分明的一張嘴,長而筆挺的人中。女人用兩隻手捧住他的臉,女人的動作細膩而且滿含柔情。女人說,真是個傻孩子啊。女人嘴裡的氣息撲到了他的臉上,很好聞的一種味道。女人努起了嘴,在他的臉上輕輕觸了一下。後來他把頭靠在了女人的胸口,女人就那樣輕拍著他的背半抱著他。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流淚的,他曾經一度對一個教數學的女老師很有好感,後來那個女老師調走了。許多女生在他的周圍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但是他卻沒有和她們交往的激情。他聞到了女人胸前好聞的氣味,那是女人特有的氣息。他的臉壓迫著女人的胸,那是一個綿軟而溫暖的地方,讓人留戀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流淚的,反正後來他看到女人高高挺著的胸前洇了很大一片濕漉漉的水。那是他的淚水,他緊緊抱住女人,把眼淚灑在女人胸前。

    女人輕輕推開了他。女人又笑了,她笑的時候鼻樑附近會有許多小小的細紋,那是一組好看的細紋,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會有的。雞肉的香味從廚房裡飄了出來,女人已經在爐子上燉雞肉了。女人終於說,我晚上有點私事,吃完飯馬上就要出去的,所以我不能留你吃晚飯了,你不會生氣吧。他搖了搖頭,說那我走了。他站起身來離開女人家的時候,突然用嘴角觸了觸女人的臉頰,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但是她沒有表示反感。她說你真像我的孩子,她又說,你去吹一個髮型,保證有更多的女同學跟著你。

    他打開門回自己的家中,打開門之前,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五點零六分。他還看到女人把自己窩在沙發裡,嫵媚地朝他擺了擺手。

    傍晚

    他下樓的時候是傍晚五點二十八分,他只是想下樓去那片空地上走走,他已經像一隻鳥一樣在六樓待了一天了。他走到五樓的時候,看到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匆匆上樓。男人有著一副濃眉,絡腮鬍子,但是他的鬍子刮得很乾淨,青青的,有些性感。他詫異地看著那個男人,他看到男人沒有進五樓的門,那麼男人一定是上了六樓,男人不是他家的客人,那麼就一定是女人的客人。他有些不太舒服,因為女人明明說晚上有事要出去一下,原來是有一個客人。他折回六樓,男人已經沒有了影蹤,也就是說男人一定進了女人家的門。

    他回到自己家裡,雙手不停地絞著,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些什麼,腦子裡塞著一團麻。後來他走到了小房間,小房間和女人家的客廳是相連的,他把耳朵貼在了小房間的牆上。他果然聽到了男人和女人的笑聲,很響亮放肆的笑聲。他感到心痛了一痛,他不知道心為什麼會痛起來的。後來男人和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好像聽到了茶几被撞的聲音。他想像著男人和女人在幹些什麼,但是他想像不出什麼來,他腦子裡全是兩個人的笑聲。

    他一直像一隻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完全聽不到一絲動靜了卻還是把臉貼在牆上。後來他感到整個身子都麻木了才直起身子。他在自己家客廳裡又坐了很久,後來他終於站起身來走出門。他站在女人的家門前舉起了手,但是手卻沒有落下去。他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但是他還是希望能打擾他們一下,這大概是出於對那個鬍子刮得青青的男人的不滿。

    他的手還是敲了下去,發出了輕微的聲音,接著他又敲了一下,再敲了一下,一連敲了好幾下,每一下都越來越響,發出的聲音單調而沉悶。女人驚恐的聲音響起來,女人大約已經悄悄走到了門邊,女人說誰。他說是我,我忘了拿碟片了,我想拿碟片。女人的聲音顯然有些不太耐煩,她的聲音裡甚至有些生氣的成分。女人說明天吧,明天拿不行嗎。女人後來不再說話了,他也沒再敲門,已經完全沒有再敲門的意義。他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牆上,有些傷心。

    他回到自己家裡,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電話鈴響了起來,他沒有去接,鈴聲好像很囂張的樣子,在屋子裡的每一個房間裡躥來躥去。電話鈴第二次響起來的時候,他站起身接了電話。是小倩打來的,小倩是他的女同學,常和他在一起玩。小倩說你來夜排檔好不好,我們在火車站的夜排檔吃飯。他想了一想,說好的。

    他離開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三十五分。他走下了樓梯,然後走進一堆灰黑的夜色中。他開始跑步,他是一個跑步的好手,拿過學校運動會五千米的冠軍。火車站在幾里以外的一座小山腳下,那兒的夜排檔生意很紅火。他聞到了排檔上傳來的氣味,這些氣味讓人突然覺得肚子一下子空了。而此時他又想到了那只他親手宰殺的雞,他想那隻雞現在一定被那個男人享用著,他狠狠地嚥了一下唾沫,喉結滾動了一下。

    夜 晚

    晚上他喝了許多瓶啤酒,他想他一定是有些醉了,那完全是因為他惦記著對門的女人和那個把鬍子刮得青青的男人。小倩和一幫男女同學在一起等著他,他們看到一個穿李寧服的高個子向這邊跑步過來,看到高個子在他們身邊坐了下來,看到高個子一聲不響地拿起開瓶器打開啤酒,往嘴裡倒。他喝了好些啤酒,後來說話時舌頭都大起來了。同學們都笑,都說他像是失戀的樣子。小倩很不開心,小倩其實是很喜歡他的,小倩終於從他手裡奪過了酒瓶,小倩說你不要再喝了好不好。

    同學們離開夜排檔的時候,小倩和他沒有離開,小倩和他去了這座城市的一條江邊。他們去散步,小倩緊緊攙扶著他,生怕他一不小心跌倒了。小倩知道他喝多了,但是小倩喜歡攙扶著他的感覺。他說小倩你知不知道我的媽媽已經不在了,我的媽媽離開我已經有兩年了。小倩愣了一下說知道啊,全班同學都知道啊。他說小倩你喜歡我嗎。小倩的臉紅了,小倩知道自己的臉紅了,因為她燒得厲害,但是在夜色的掩護下沒人能看到她臉紅了。

    後來他和小倩分了手,向自己家裡走去。他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搖晃著走路。走到自己家樓下的時候,看到空地上停了不少警車,有一些居民圍在那兒,警燈還在閃爍著。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他想會不會是對門的女人出了事。一些警察從樓梯魚貫而下,樓梯裡的燈從一樓到六樓都開得亮亮的。他看到其中一個警察手裡拎著一隻透明的塑料文件袋,袋裡裝著的竟是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菜刀上還沾著許多血。他的頭一下子痛起來,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覺,他認定這把菜刀就是他用來幫女人殺雞的那把菜刀。他的酒完全醒了,他想跑上樓去,但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警察上了車,然後車子拉響了警報,很淒厲的一種聲音,漸漸地遠去。他的耳朵裡灌滿了許多聲音,鄰居們雜七雜八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把耳朵裡的聲音整理了一遍,慢慢地在這堆像絲一樣雜亂無章的聲音裡理出一個頭來。他把那個頭拎了起來,終於看到一個穿睡衣的聲音甜潤笑起來一雙眼睛像彎月的女人,和一個個子高高鬍子刮得青青的英俊男人,他們一起睜著驚恐的眼睛,倒在了一堆稠稠的血泊中。他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血從血管裡流出來的聲音,聽到菜刀砍進身體的噗噗聲,他們的腦子一定快速旋轉,他們想來不及看一眼這個世界了,他們果然沒能再看一看這個精彩的世界,儘管他們離開人間時仍然睜大著眼睛。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把味道鮮美的雞肉全部吃光,就發生了一件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這些都是他的想像,他就站在樓下的空地裡。他的想像完全正確,的確是發生了一起命案,一男一女都倒下了,這一男一女他都見過。空地上的人漸漸散了,留下他一個人,顯得有些孤單。

    他抽了抽鼻子,好像聞到了風中傳來的血腥味。他看到自己家裡透出的燈光,那一定是開出租車的父親已經回到了家裡。他向樓上走去的時候腳步沉重,不知道走到樓上用去了他多少時間。他只知道推開門的時候,看到客廳裡父親正和另外一男兩女在搓麻將,他們隻字不提命案的事情。他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壁鐘,時間顯示是晚上十點四十八分。父親朝他看了一眼,父親說你在哪兒吃的晚飯,你早點休息吧,你看你的臉色多蒼白。然後父親打出了一張牌,牌落在桌面上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他走到陽台上,陽台上的風有些大,血腥的味道更加濃烈。以前他能在這兒聽到女人的歌聲,現在和以後,都聽不到了。

    他把手伸進褲袋的時候,觸到了一塊絲巾。那是一塊淡黃的絲巾,他不知道絲巾是怎麼會到自己的褲袋裡的,後來他終於想起自己在女人的陽台上撫摸那條棉布裙子時,順手抓起了一塊晾著的絲巾放到了自己的褲袋裡。現在他把絲巾拿了出來,絲巾在風中飛揚著,他能從絲巾上聞到女人的脖子留在絲巾上的馨香。他輕輕地鬆了手,絲巾像一隻紙鳶一樣飛起來,飛向濃重的夜色。

    有人敲門。他去把門打開,看到了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他看到他們都很年輕,比他大不了幾歲,他們胸前佩著的警號閃著銀光。警察笑了一下,說正忙著哪。他看到父親的嘴巴張大了,因為他們每個人的面前都堆著一小沓鈔票,他們一定以為警察是來抓賭的。警察說對門發生了命案,你們居然有心情搓麻將,真是一個奇跡。父親把麻將牌一捋說我們正要歇手了,我們是第一次賭博。警察又笑了,擺擺手說,你們繼續吧,我們不是找你們,我們是找他。

    警察的話讓父親感到緊張,父親說他怎麼啦,他不會就是兇手吧。警察拿出一些碟片,警察說這些碟片是你的嗎。他點了點頭,他看到的是一張《半生緣》的碟片,吳倩蓮仍然一臉憂鬱地站在碟片封面上。警察說你跟我們走一趟,我們有些事情要問問你。他說好的,然後回過頭對父親說那我走了,你以後開車自己小心。父親突然哭了,他說怎麼會是我的兒子呢,我的兒子怎麼會呢。警察說你不要這樣子,我們沒說是你兒子干的,我們想問你兒子一些事情。他也對父親笑笑說沒什麼的,你們搓麻將吧。

    他跟著兩個警察下樓,樓道黑漆漆的,警察打亮了每戶人家門口的電燈。樓道一下子亮堂起來,但是他卻希望走漆黑的樓道。他說不要開燈好嗎,我不喜歡那麼亮的燈光。警察沒說什麼,他們一前一後把他夾在中間,他們果然沒有再開燈。他走到樓下空地上的時候,看到了停著的一輛警車。他向警車走去時,一個男人的一聲長嚎異常淒厲地劃破了夜空。這個男人在喊一個名字,那是他的小名,男人的呼喊讓他的眼睛濕了。他感到這個馬虎的中年男人,辛苦忙碌開出租車的男人,還是愛著他的。他又笑了一下,走進了警車。公安局裡燈火通明,兩個警察手中仍然拿著許多碟。他們領著他到一塊巨大的玻璃窗前站定了,這是一種只能看得清裡面不能從裡面看清外面的玻璃。他看到裡面坐著一個人,他正在抽煙,這是一個很眼熟的男人。警察問你認識他嗎?他說很眼熟。他開動腦筋想起來,他終於想起這個男人就是女人牆上照片裡的男人,他理著小平頭,有一雙小而精神的眼睛。他是一個海員,在電話裡告訴自己的女人他要一個月後才回到家裡。他的臉一下子白了,他對警察說那個人明明說要一個月後才從海上回來的,怎麼突然出現了。警察笑了一下,說你的碟片怎麼會跑到對門去的。警察讓他坐下來,給了他一杯開水,他就捧著那杯開水。他想起了那個女人把他抱在懷裡,拍著他的後背。他想起那個女人溫軟的胸,他的眼淚打濕了她胸前很大的一塊。他想起了女人曾經努起嘴,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他還想起那時候他真的好

    想抱緊她,真想叫她一聲媽。他喜歡那個女人,他喜歡那個女人一直一直都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後來他開始講,他說我抱著一摞碟片去敲門的時候是早上九點十五分。

    他抬頭看了一下公安局這間屋子的牆上,壁鍾顯示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五十七分……

    十八點十分,謝門和他的朋友們一起來到了好再來酒店。老闆娘的笑容盛開得像朵花,對著每一個人笑。她身材頎長不失豐滿,謝門想,老闆娘多像一粒草莓啊。謝門一回頭,看到雨陣向他逼近。等雨陣跑到店門口時,突然憋不住了,嘩地一下子潑下來,是一場淋漓的雨。謝門能看到雨滴捲起灰塵的樣子,像是抱著灰塵在地上滾。街上有人在奔跑,怕雨淋濕了頭髮,所以兩手護著頭。謝門啞啞地笑了,他想,護著頭幹什麼,頭髮淋濕有什麼要緊,身子淋濕才難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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