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性的秘密:徐兆壽性文化隨筆 第75章 怎樣告訴孩子他是從哪裡來的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性科學教育問題,實則是哲學上的根本性問題。它牽涉到世界觀、生命觀和道德觀。它不僅僅是一個真知的問題,更是一個真理的問題。

    什麼時候講這個問題最為合適?怎樣講?

    目前,專家們對中國家庭性教育十分頭疼,中國家庭性教育也很難實施,在這種情況下,出版商們和淺薄的性教育者們(往往是一些醫生)策劃出版了很多種這方面的書,其中畫圖本應該是最惹眼的一種。前幾天,又有一個成都的出版商給我打電話,想請我給他將要出版的家庭性教育彩本配上文字。我問他是側重於生理教育還是文化教育。這個問題其實問得也不是很準確,但目前確實存在一種家庭性教育,就是單純的生理教育,即告訴孩子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官是如何構造的,男性和女性是怎麼在生理上生成新的嬰兒的。一種非常無趣且機械的教育。我在網上也看見過,曾試圖想告訴我的女兒,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個出版商告訴我,他想做的就是我反感的這種。我謝絕了。

    第二天給大學生們上性文化課,便與他們討論這個問題。有些學生贊成那個出版商的做法,認為早教育好,例子是國外就是這樣教育的;有些學生反對,但說不出反對的理由,總覺得無法啟齒。

    現在我們動輒說自己的好不好,就拿國外比較,若國外做了,而我們沒做,那我們一定是落後的。實際上,我們往往也不一定清楚地知道國外是怎麼做的。比如,如何告訴孩子他們是哪裡來的,國外的家長們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並不見得完全同意馬上告訴孩子人是怎麼生下來的。我的一個朋友有一個兒子,她就直言告訴他人是怎麼來的,並給兒子講人的身體構造圖。她還鼓勵兒子一定要做個帥男人,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講,將來一定要做個性感的男人。這種做法我是贊同的,原因是她兒子已經上初中了,他應該知道了,他也能理解了。

    但是,對於什麼都不知道的幼兒該怎麼教育呢?

    目前中國絕大多數的性教育專家都認為,應該告訴孩子科學的性知識,就是要直接告訴孩子生命是怎麼來的,男人和女人怎樣才能生孩子,包括男女的性器官,等等。

    我以為這是一種值得商榷的方法。文化不同,道德觀念就不同,教育的方式也肯定是有區別的。西方社會經歷了性革命的洗禮,現在已經快三四十年了。在這三四十年裡,西方人也嘗盡了各種苦頭,對於孩子的教育問題實際上也沒有一套成熟的方法。西方社會的保守與開放其實是等同的。開放是年輕人的,是文化上的激進主義者,而保守往往是因為宗教信仰的緣故,是年齡的緣故。我們其實對西方也不是很清楚。我收到過很多留學歐洲的中國籍學生的來信,他們都講,在國內所接受的是西方的什麼都好,因為我們總覺得自己落後,什麼都要學人家的,所以便把最好的一面介紹到中國,實際上,西方的問題很多,但這些恰恰被人們忽視了。他們講,到了西方,才知道中國人本來有自己的文化,但中國人往往看不起自己的文化,在心理上造成了先天的自卑與缺失。這是很可悲的。要學習西方人,但不能盲目地放棄自己的文化。

    談到如何開辦性教育,西方有很多專家實際上也持一種保守的態度,他們認為,對性的宣揚和解釋應該適中。這一點,中國很多現代知識分子家庭可能正遭受著這樣的不知道如何適中的痛苦。

    今天上午,我在學開汽車時,我的師傅——比我小一歲,他的女兒已上初中——他問我,現在孩子發育太快,怎麼來教育好呢?

    為什麼現在的孩子發育快呢?前年我在接受《環球時報》的記者採訪時談了三個原因:一個是人人皆知的飲食上的原因,現在的孩子一方面吃得好,所以發育好,另一方面現在的飲食中激素很多,對身體的發育也有很大影響,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社會因素促使孩子的心理早熟,現在人們對性的認識與過去不同了,社會環境也比過去不同了,影視、網絡、時尚雜誌、娛樂場所、街頭廣告以及街談巷語都在影響他們的心理,而心理的早熟對身體早熟的影響是很大的,這可以從很多方面得到證明,這裡就不說了;第三個原因是我們對成熟的概念的理解是有問題的,中國春秋時男子三十才結婚,女子二十就可以結婚,但男子二十是冠禮的年齡,也就是上個世紀我們講的「十八成人」一樣;後來,男人成婚的年齡小了,女子的年齡也小了,古人說「年方二八」,指的是十六歲,也就是說古人認為女子十六歲就成熟了。十八歲成人是根據西方人的規定而規定的,但實際上,我們現在的孩子成熟的年齡要更早一些。當然,這裡的成熟一般並非單指身體的成熟,還指心理的成熟。所以,從各種研究來看,現在的孩子比過去認為的「十八歲」成熟要早個二三年。女孩子的經期也比過去提前了二三年。

    我給他講了很多,他耐心地聽完後說,這些東西還可以講,但有些東西我們怎麼告訴孩子呢?不單是我們不好意思談,就是孩子本身也不好意思聽我們講,你說怎麼辦呢?

    我笑著說,道德,這種道德並非僅指我們中國的保守的性道德,世界各國人都一樣。

    一個初中的女孩子都難以來進行家庭性教育,又如何來教育什麼都不懂的幼兒和小學生呢?

    這句話一說,很可能會招致一片罵聲。有人可能會說:「人家幼兒園就開始談戀愛了,什麼不懂?」

    我的孩子是一歲多快兩歲時問她媽媽怎麼生下她的。我認為這個時候我們無法給她講清楚,便用了各種美好的故事來形容給她聽。她聽了後很高興。在她的意識中,兩個人相愛可能就會生孩子;後來,她說,兩個人一結婚就可以生孩子。

    我的理由與教孩子一個圓圈到底是字母O還是數字0還是圖畫圓餅、太陽等等一樣,應該給孩子一些想像與創造的空間,因為性也不是單一的生理科學,而是一種綜合的文化,社會文化是附著在生理之上的。現在人們都認為讓孩子想像性是一種錯誤,因為生怕後來會壓抑,這種擔心也是由於過分的壓抑而導致的,但並非所有的想像都會造成壓抑,恰恰相反,你要給孩子一種性的美感,讓性成為一種愛。

    我們現在過分地強調性生理科學的教育,而很少去重視社會文化的教育。現在大學裡有很多性教育課,大學的一些急功近利者也紛紛喊道,我們也開性教育課了。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課呢?它究竟是不是要在大學裡進行的性教育課?我一直認為,在大學裡應該開設的是一種高深文化教育,探討的應該是未知的和被禁忌的一切,而非這種中學時學的知識。(批評別人並不是說我的性文化課有多好,相反,我認為我們都是在探索,我的課也並不成熟。有很多問題,一樣要批評。)

    那麼,如此說來,什麼時候該告訴孩子他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呢?(瞧,這其實是一個多麼詩意的問題,但試著用科學的知識去回答它時,它就無趣了,詩意盡失了。)

    我以為,要在孩子對自己的身體和周圍世界有一個相對穩定的認識時,比如,他們能夠理解你所說的生理方面的科學知識,他們也有相對清晰的認知體驗,如他們大體對自己的生理器官有些認識,並對異性的生理器官也有一個簡單的認知時,這個時候的他們,對性的想像有了一定的審美認識和道德認識(這是靠社會環境和家庭環境培養的),雖然這些認識不一定是對的,但一定要有,這時告訴他們性究竟是怎麼回事、怎樣來認識性、怎樣來面對性。從大體年齡來看,應該到了小學高年級和初中時期較好,當然也要因人而異。

    當然性生理科學教育本身就是文化,但大家應該知道,我所說的文化不是這種物質文化,而是一種精神文化。

    我之所以不贊成在孩子很小還根本不知道什麼的時候就告訴他們性,是因為這種教育是完全機械的教育。這不是一種人文教育。

    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當我們問母親自己是怎麼生下來和從哪裡來的這樣的問題時,不單單是指我們具體的生命從何處來,而是一個非常泛化的問題,即生命究何而來?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心中的疑惑也由具體而抽像化。這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這個問題恰恰是我們生命的自覺的問題。俗世將它很早就擰滅了。

    我在小時候,也常常想這個問題,想這個問題時並不僅僅想的是性(包括後來長大後也是這樣),我常常望著遠處的青山想:「不知道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很想有一天能夠站在山頂上看一看那神秘的世界。是的,這世界和生命是神秘的。我們孩子們在一起會常常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我的小弟弟是一個被我媽媽罵成「打破沙鍋,紋(問)到底」的搗蛋鬼,他幾乎每天都要問忙碌的媽媽,人幹活幹什麼?媽媽笑著說,吃飯啊!他又問,吃飯幹什麼?媽媽說,長大啊!他又問,長大幹什麼?媽媽說,長大後就掙錢啊!他又問,掙錢幹什麼?媽媽說,吃飯啊!媽媽終於有些不高興了,說,快去,玩去吧,別問了,我還忙著呢。有時候媽媽會說,煩死人了。

    這些問題的確是煩死人了。所以普通人不去回答,只有聖人、哲人、宗教領袖和科學家、詩人去想了,所以後來這世界就被這些想問題的人改變了。他們說,天是圓的地是方的,這世上有上帝,這世上有真主,這世上有佛,這世界是物質的,人是由猴子變來的,人是一種動物,等等。

    我每次上課的時候,都要講到這些問題,因為你要回答價值問題就必須先回答世界觀的問題,我會照例問我的學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當然,結果是,給他們了一大堆謎。他們從此大概得想想自己過去相信的是不是對的。我試圖想把童年的那些生命深處溢出來的問題還給他們,而這正是我們做學問的開始,正是我們做人的開始。孔子說,古人治學是為自己,今人治學是為別人、為了炫耀。回答終極問題就是為了自己,而迴避終極問題而著書立說作者只是為了炫耀知識,是要不得的。這種觀念應該寫在每一本書上,給那些胡說八道者一種警示。

    所以,我告訴我的學生們,不要相信學者們說的:「一定要在孩子懂事後就告訴他們生命的秘密,告訴他們性是怎麼回事。」這是一種行不通的謊言。生命的秘密是你能講得通的嗎?性是怎麼回事有時連成人都難以講清楚,孩子又怎麼能一下子理解呢?我曾經問過劉達臨先生:「您在家裡跟孩子們談性嗎?」他搖著頭說:「不。」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中國文化暫時還不允許我們在家庭裡大聲講性,此外,講什麼而不講什麼是應該有選擇的。

    當我們在孩子幼小時就告訴他們性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精子與卵子結合的結果,這種近乎於冷酷的解釋無疑又從另一個極端扼殺了性。性是一個終極性的問題。誰能回答這世上為什麼會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為什麼長成為今天這樣?等等。

    這種機械的教育無異於扼殺了孩子對性的文化的理解和審美的能力,斷了他們想像的翅膀。這種教育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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