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性的秘密:徐兆壽性文化隨筆 第9章 為什麼會有“一見鍾情”
    賈寶玉第一次見林黛玉時,驚歎“天下掉下個林妹妹”,說是在哪裡見過。這種感覺在以佛道為主題的《紅樓夢》裡,自然和前一世有了因果關系。實際上,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幾乎人人都有。年輕人把這個叫戀愛時的感覺,在愛情學中,它叫“一見鍾情”。這是個值得的愛的美學主題。

    這個話題也是我在課堂上與我的學生們重點討論的話題。為何非要討論這個話題呢?

    一是自從有了愛情這個名詞後,絕大多數人都喜歡談“一見鍾情”,在很多文人說“愛是沒有理由的”之後,愛似乎真的成了神秘的力量,讓人無法把握。特別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一見傾心”給人們創造了一種愛情的典范,還有電影《魂斷藍橋》等很多影視作品也在渲染這一不可言說的情感。

    二是這種言談在人們的生活中也被一再地印證。類似於藝術家的“靈感”、“通感”、“神來之筆”等,有靈魂創造的奇跡。在人們無數的體驗中,雖然它是那樣傷感,甚至是悲劇,但人們還是願意當飛蛾,義無反顧地撲向那烈火。俗世中的詩人、藝術家總是一再地歌唱這讓人靈魂驚悸的愛,只有聖人才將其當成幻象,棄置不顧。為何如此?

    三是在我開設《愛情婚姻家庭及性社會學》課程的一年多來,我收到的350多個學生的作業中,幾乎絕大多數同學都希望能碰著那個“一見傾心”、“以身相許”的人。似乎他們都在等待。沒有戀愛的同學自不必說,正在戀愛的同學也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大概覺得目前的戀人並非心目中相守一生的伴侶,而那個生命中的人還沒有到來。為什麼有這樣“愚昧”的一種等待呢?

    在談論愛情時,必須得破除人們心中的一些迷障,將真相告訴他們。可是,似乎是古往今來的一切文學作品都將它推到神秘的迷霧中(元好問《摸魚兒》中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被金庸先生一用,成了愛情學中最有名的哥德巴赫猜想了),而那些大談愛情的哲人如柏拉圖、尼采、羅素等也將其推至神聖和不可言說。尼采就一直強調,初戀才是真正的愛情,即一見鍾情的愛才是真正的愛。羅素的理解有些不同,但也讓人霧裡看花,難知所雲。

    “一見鍾情”不僅在未婚青年中有相當大的影響力,還在已婚成年人中生根發芽。

    為什麼會有一見鍾情呢?這類似於問“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佛家說,這是緣。這是幾世輪回中修來的情緣,也是孽緣。有人信。

    道家在解讀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時,是從前世的恩情中說起。其實已經帶有佛家的因緣之說了。沒有前世的相見,怎麼會有今生的“一見傾心”、“哪裡見過”呢?

    基督也許會說,那是早已安排好的,是神的旨意。

    這些解說都是偉大的猜想,它使人類的愛有了根,有了樸素的價值,也使世俗與神聖完美地結合。

    假如我們相信這樣的原因,愛便不必問了。愛本身就成了一種信仰,何必再問?

    但還是有人不斷地重復地問這個問題。這樣問的人,總是對信仰有疑惑的,而絕大多數則是否定宗教的。宗教是一切疑惑的根本解決。凡是疑問者,皆因為沒有解決根本的問題。

    但歸根結底,人們總是相信自己獲得的知識,相信知識才是智慧的最終依靠。這在那些最初的聖者那裡是最明顯的。

    蘇格拉底如此,他總是在尋找永恆的知識,以便與流行的短暫的知識,當有人進一步問他“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時,他會說,是神讓世界如此。

    老子也如此,他想告訴人們真相,即道,可是真相是難以表述的,他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人們都喜歡流行的“統一”的知識,但這對道來說是不適合的。於是他放棄知識,因為他所說的這些知識都是短暫的,易於變化的。

    孔子如此,孔子從遠古那裡繼承知識,想開拓新的知識,以此來告訴人們世界的真理。人們大概想,佛陀肯定不是那樣的,但恰恰相反,佛陀在世時也如此,他說,真正的知識是禪定之後獲得的體驗,即世界的真相。佛陀說,我們眼見的知識並非真的知識。

    他們想告訴人們原初的事物的真相,即最本質的知識、永恆的知識,可是,他們的崇拜者們偏偏將其曲解了。

    在基督教看來,愛居然是原罪,它還讓愛著的婦女深受生育之苦。基督教的矛盾便也在於此。在基督教的教義中,愛,是最廣泛的最普遍的道德,是通往信仰之路,可是愛是痛苦。這種生之痛苦直到加謬的存在主義出現後,才由新的西西弗斯將其否定。加謬認為,人類應該忘記或否定神對人的懲罰,應將人的一切視為人願意如此,而只有如此,人才成為自由的人。在存在主義者看來,緣分只是一種偶然的相遇而已,根本沒有其他的不可言說的背景。

    在佛教看來,愛也是苦行。人只有擺脫愛欲,才有可能獲得正果。於是,紅塵中的姻緣即“千裡姻緣來相會”,便是對苦難的輪回。只有到了人道主義那裡,這輪回才停了下來。這茫茫紅塵中的姻緣才成為人類心靈的相遇。

    即使最強調人性的儒家,在宋明時期也成了“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愛欲成了天理的對立者。愛被“三綱五常”和家長制的父權文化幾乎勒死了。宋明時期身體在中國文化和生活中是缺席了的,物極必反,於是,在明末清初時,受日本浮世繪的影響,中國藝術在民間大量地訴說身體的苦難。《金瓶梅》等一大批明清時期的情色文學和清代到處都是的春宮圖便是明證。直到“五四”時期,人們從西方搬來一些主義,才將儒家文化革除。當然,可惜的是,我們沒有分析儒家文化可繼承的東西,而是將其一棍子打死了。

    我們由此可以看出,知識在傳播的過程中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佛陀曾說,他的佛法在後世將會漸漸消亡。佛陀的第二十八代繼承者達摩也曾說過,禪宗只可能傳播六世,六世後的禪宗將不再是真正的禪宗。孔子的儒家學說在後世經歷了孟子的神化和荀子的改革、董仲舒的宗教化、魏晉時的玄化、宋時的理學等過程,與孔子原初的知識觀已經發生了巨大的分離。因此,有關愛的知識在今天應該重新解釋。它既非佛道的前世說和因緣論,又不是基督教的苦難,而是一種有關現代人的知識。

    在解除了上述知識(歷史的)的迷霧後,我們再來看看愛情美學中的“一見鍾情”現象可能就輕松一些了,否則,人們會始終以上述的知識與理論來爭論。

    我仍然要拿我的“愛情三元素”理論(即我在前一篇文章《什麼是愛情:愛情受三種力量支配》論述的觀點)來解釋這一現象。簡要敘述一下,我認為愛有三種力量:美、道德、非理性的欲望。

    我相信,每一個深刻思考過這世界本質問題的人,都會在本質面前沉默。如同愛因斯坦所說,世界的本質是無法訴說的,是不可知的。這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最科學的態度。這也就是我們無法回答“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當然,蹩腳的生物科學家會解釋是由於溫度、陽光、色素、基因等一系列原因導致的,但他無法來解釋一個渾然一體的現象,即為什麼在這一系列原因下會如此。人類的問題會綿延不斷。在本質的問題面前,從前的一切問題不復存在,只留下那一個浩大的唯一的問題:誰創造了這個世界?

    與此相同,我們只能回答“愛情三元素”中的一個元素,即社會化形成的道德元素。有關與生俱來的美與欲,則是難以知曉的。

    在普通人看來,愛情中最美的東西並非道德,而是與生俱來的美與欲。今天,這種理論非常流行。道德在人們心中成了惡魔。我在那篇文章裡也講過,今天的美與欲實際上已經不是人類原初的了,而是仍然被道德改造了的美與欲,已經打上了時代的特色。

    比如美,唐時人們喜歡肥美型的女人(當然,並非越胖越好,也還是有界限的,據有些學者考證,那時人們喜歡的肥美其實就是今天人們說的性感,即具有豐胸、肥臀、圓臉、細腰型的女人),而宋時人們則喜歡瘦弱型的女子,到了明清時,男人眼中的美已經變成了小腳。

    賈寶玉喜歡的美人實際上就是宋明理學和佛道結合起來的一個病態女子,她具有天生的疾病,是男權思想極盛的男子最喜歡的瘦弱型特點;她具有纖弱的身子,沒有強盛的欲望,這是宋明理學中“存天理,滅人欲”的最好寫照;她對禮教敢於批判,這是道家的“真”與一貫的對儒家的批判態度;她沒有被性“污染”,“質本潔來還潔去”,還喜愛自然,喜歡葬花,她的死亡也導致賈寶玉遁入空門,這又是佛與道的“真”、“空”思想與禁欲觀念的最終解釋。

    而這一切,不僅集結在林黛玉身上,也同樣集結在賈寶玉身上,變成一種渾然一體的美。他們實則是一個人。所以他們會有一見傾心的感覺。

    如果大家同意我的分析,那麼,也就得同意我的一個關於愛的觀點:每一個人,無論他多麼單純的愛,都是來自天性中的美和欲,與後天所得的道德之愛混在一起的。當我們面對的美超過道德時,美就俘虜了我們;當我們面對的是完美的道德時,我們同樣會為此傾倒;而當我們面對無力抗拒的欲望時,道德便會崩潰,而先前所持的美的幻境將消失,代之而興起的便是另一種美——這種有關美的新陳代謝,在人的一生中是有明顯分別的。當我們的青少年時期,道德與純自然的美往往使我們失明,而當我們長成壯年,欲望更多地參與到美與道德中來,於是,在這個時候,性的吸引力會成為成年人最重要的美學原則。所以,在少年時,男人喜歡的往往是外表美麗且有些瘦弱的女人,而到成年時,則往往會喜歡那些美麗且性感的女人。而到了晚年時,美與欲漸漸成為次要的元素,道德的特征將成為老年人的美學原則。

    在“一見傾心”和“一見鍾情”的愛情現象中,我要特別談談“非理性因素”在其中的作用。對於那些對愛缺乏真正了解的男女來說,“非理性因素”往往會成為他們愛情的催化劑。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中所說的男人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和女人喜歡什麼樣的男人,恰恰指的就是能夠“一見鍾情”的異性。在那些異性身上,“非理性因素”是重要的吸引力。試想想,如果一個道德完滿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即使她再怎麼漂亮,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愛情,只會激發起人們的尊重。這就是道德的力量。但對於普通人的愛情來說,這卻是大煞風景的。道德把美與欲征服了,同樣也熄滅了所有人的愛的火焰,包括她自己的。相反,如果一個道德並不完善的漂亮女人,她會有很多的缺點,身上有一股非理性的火焰在燃燒,那麼,她一定會成為男人愛慕和追逐的對象,也一定會成為大眾的情人。她們的閃光點恰恰絕非道德的力量,而是非理性的內心。

    同樣,男人也如此。在《金瓶梅》中,西門慶是一位女人一見鍾情的極品男人。他恰恰缺乏的是道德的力量。西門慶的失敗也在於此。

    如此說來,人們對道德之愛就會漠不關心?道德的美目就不會傾心相對?

    非也。道德是人一生下來就在後天培養的內心,是內化在人所有的思想、感情與行動中的內因。一見鍾情後我們為什麼會痛苦?是道德在痛苦(因為它與道德發生沖突),是欲望之愛在痛苦(因為得不到)。人們會在一生中對美“一見傾心”,即所謂的好色,這是人生的常態。它無可厚非。但是,人們在生活中漸漸地認識到,天生的美是無法永恆的,它是稍縱即逝的幻境,只有道德之美,這人性的光焰,才能照亮人的一生,並賦予人永恆。這是道德真正的力量。

    所以,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始終有一種渴求,尋找道德的同路人。如果這一個人同時具有天生的美,那將是完美的,如果這種天生的美不能滿足,那麼,道德之愛便常常會游離,痛苦也會常常掠上心頭,直到我們徹底地對本質有了了解。

    我在課堂上曾經問過大學生:你們對“一見鍾情”如何判斷?

    使我驚訝的是,大部分同學對此抱著批判的態度,他們說,“一見鍾情”說透了就是一種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很快會消失的,所以,應該警惕。有一些同學對它保持中立的態度。只有極少數的人非常相信“一見鍾情”,也渴望得到這樣的愛。

    我的總結也許令他們驚訝。我說,我贊成神聖的完美的道德之愛,但是,我同樣也不否定可能會成為痛苦的“一見鍾情”。對於大眾來說,很難得到真正的道德之愛,因為大眾不會把那種愛稱為愛情,同樣,大眾也不可能達到道德的聖境。大眾所經歷的往往是“一見鍾情”的痛苦歷程和不完善的道德婚姻。前者使他們歷盡愛情的歡樂與痛苦,最後走向愛情的終點,而後者使他們經歷另一場沒有終點的愛情,然而往往由於缺乏“美”的誘惑與“非理性的欲望之愛”的調解,這場愛情剛剛開始就結束了。有很多人只到晚年才重新相愛,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終於走到了道德的大道上,從此相伴走向黑暗。

    那些沒有經歷“一見鍾情”式的愛情的人,極有可能會在婚姻中紅杏出牆,因為他們的非理性因素始終沒有得到滿足,它們始終被囚禁在道德的牢籠裡,但凡有一天被誘出,則不可抗拒,相反,那些在婚前經歷過“一見鍾情”後的歡樂與痛苦的人,往往更在意道德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在結婚時會找道德完美的異性。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我贊成人們多談幾次戀愛,尤其要經歷那些真正的美之愛,之後,他們才會走向道德之愛,才能走向神聖的婚姻,即永恆的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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