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裡,他在日記上悲壯而幸福地寫道:
「尼采是我的前生,彷彿另一個我。」
尼采的疾病也成了張維深愛的特性,他認為自己的失眠就是天才的徵兆,他為這失眠而驕傲。有了尼采墊底,張維不再在乎自己的病了。他再也無所謂易敏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超過易敏之,甚至會否定易敏之;他再也無所謂吳亞子是否愛他,他覺得愛情對他已經是一個次要的追求,他的第一要務是創造偉大的哲學,影響人類,他要重新解釋這個世界,把世人從物質至上的慾望主義中拯救出來。他一定要勝利,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讓吳亞子承認,他所做的一切是對的,而她終將是錯的。
老吳在幾天後再來找張維的時候,張維也想老吳了。老吳發現,此時的張維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他非常健談,還沒等老吳坐穩,就大談這幾天的研究心得:
「我再也不寫什麼狗屁論文了,那是些什麼論文?引經據典,那些經那些典都已經死了,可是非要引……」
老吳聽著聽著,心裡七上八下,他只是隨口應了一兩句,張維就又開始說起來,而且越說越眉飛色舞,得意忘形。老吳後來乾脆成了一個聽眾,根本插不進一句話。一個多小時後,老吳聽得頭昏腦漲,再也坐不住了。老吳幾乎是被張維的語言暴力嚇得逃走的。老吳走的時候不知是忘了叫張維去吃飯,還是他不願再聽張維的見解了,總之,他第一次那麼不高興地走了。
張維沒有覺察到。晚上,有些空虛,準確一些說有些頭腦發漲,需要發洩,便想起了老吳,可是老吳下午來過了,而且沒有叫他去吃飯,不好意思去了。再到哪兒去呢?他來到了樓下,原以為來到樓下就會有辦法,可到了樓下也無處可去,因為人們還在過年,樓上來的人不多。他也敲了巫麗和林霞的宿舍,裡面沒有人。逛了一個小時後,發現比先前更空虛。空虛也是有重量的,他覺得心很沉很沉,忽然間又變得很輕很輕。他想,人的精神會不會獨立存在呢?比如在人需要它的時候它就存在,而在人不需要它的時候它就隱去?他想,可能會的,比如空虛、寂寞,還比如感情,當然它要顯現的時候必須依附於人的身體。他想,如果這樣的話,也就意味著空氣裡不僅僅只有氧氣和二氧化碳,還有人類所產生和需要的一切精神,只不過我們永遠也無法拿儀器來測量而已,要不古人怎麼會說「天地有正氣」。他又想起了夢,夢實際上就是依附於身體,但又可以獨立存在的。夢是那樣荒誕,有時候卻那樣條理分明,甚至人在白天無法解決的思想問題有可能在夢中解開。人的精神和肉體相結合,人就是有生命的人,是另一個人。
這一發現使他興奮。忽然間想起易敏之的話來,易敏之不是讓他不要讀書了嗎?不是要讓他散步嗎?這些感受雖然無法證明,但無論如何是最真切的,是需要去闡發的,而這些感受不就是在無聊、空虛的時候發現的嗎?不就是在散步中獲得的嗎?
他突然想找易敏之去。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時間沖淡了他們的裂痕,又縫合了他們的裂痕。在這時間的淡淡的風裡,思想被梳理了,偏見被修正了。一切都過去了,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他對自己說:再戀愛吧,等到生命中的那個人真的出現。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一直相信緣分的說法。他相信他和吳亞子是有緣無分,他也相信定有一個人是他生命最需要的。那個人和吳亞子不一樣,她應該具有忍耐的性格、清潔的品格、不慕名利的內心,她應該具有大地般的胸懷,有堅強的愛,與他共命運、同呼吸,直到永遠。因此,他堅決地從內心深處把巫麗劃給了易敏之。
但他沒有去找易敏之。他內心的驕傲和矜持使他止步了。他不能這樣低頭,不能就這樣算了。他轉著轉著,不自覺地來到了教學樓底下。那裡有很多石凳子,上面落滿了塵埃。他吹了一下,坐在那裡。
突然,他發現遠遠的地方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由於在夜裡,也由於他們中間隔著稀疏的草叢,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從傲慢的身影中,從那昂揚著的頭顱,從那從容的步履中,他確定是易敏之。他多想起身打個招呼,但他更願意易敏之先打招呼。他直直地坐著,用餘輝注視著易敏之。不知易敏之是看見了他,還是沒有看見他,總之,他沒有任何回應,而是從那前面的路上寂靜地走了。
彷彿一個雷霆在地上緩緩滾過,又像是一次地震。
他有些失望,他覺得應該走過去,裝作無法躲避的樣子,雙方同時打個招呼,那樣他們就打成平手了。轉念又一想,也罷,順其自然吧。
第二天晚上,他同樣去敲了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的門,又空空蕩蕩地坐在那個石凳上。
他在等待易敏之。
易敏之卻沒有來。
他來到了老吳家。一到老吳家,心裡就放鬆了。
老吳昨天受到張維的語言暴力後,回家仔細想了想,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就是張維剛剛被釋放出來嗎?只有把他從籠子裡放出來,才能真正地通曉他的脾性,然後才能把他馴化,所以老吳今天一天也在重讀尼采的作品,沒想到這尼采的哲學就像是一劑補藥,或是一劑洩藥,不但把人性深處那暗藏著的一切都激發了出來,而且突然間讓人對世界充滿了敵意,不發洩一氣絕不能平靜下來。這就好似武俠小說裡的人物在練習《九陰真經》一樣,如果內功不高的人,則會走火入魔,內功高深的人,則如虎添翼,功力大增。幸好老吳知道尼采的命脈在哪裡,看了一陣後就平靜了下來,仔細地分析如何與張維對話。想了一個下午,他也沒想出最好的辦法,就想單刀直入,直衝要害,但他一見張維又一時不好直接說什麼學問的事。三人一邊隨便地聊著,一邊看電視。電視裡正在放一部奧斯卡電影《人鬼情未了》,張維以前也看過,老吳卻是第一次看。張維看到男主人公的鬼魂附在那個女巫師的身上,與他的女友相撫的時候,就隨便說了句:
「我小的時候,也看見過這種鬼魂附體的事。一個女人在跌倒或者稍稍受到些刺激後,就會突然變了,不但臉色變了,就是聲音也變了,說的話與平時根本不搭邊。我記得當時一家人常常有病,吃什麼藥也不管用,那家的女人自然也是病著的。有一天,她和丈夫吵架,被丈夫一耳光打倒,她就不行了。她婆婆叫人把她抬到炕上,就和她聊了起來。當時我可能八歲。我們幾個孩子嚇得在門口聽著,不敢進去。那個女人的聲音一下子粗了,像個老婆子在說話,說她是那個女人的親娘。」
「說了些啥?」謝阿姨問。
「她說,她在去世的時候,是冬天,結果因為家裡窮,連件棉衣都沒有,她在陰間冷得很,而且她在陰間沒有花的錢,現在看女兒已經成家了,就希望女兒給她做一件棉衣,給她一些錢。她曾多次托夢,但女兒都沒有當真,以為只是個夢,所以就常常會鬼魂附體,而且多病,這次如果答應她,她就再也不來了。那女人的婆婆連連答應。」
「後來怎麼樣了呢?」謝阿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