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卻在心裡反問起自己:真的不為貧窮而發愁嗎?不,不是這樣的,如果不是因為貧窮,他就不會失去吳亞子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撒了一次天大的謊。
張維讓文青他們把書放在宿舍的床底下,然後打開一包放在床上。張大亮等一看,驚道:「哇!張維,你可真了不起,出了書了。」
晚上,文青又來找張維,說是詩社的成員們商量了一下,買張維的一百本書,算是對張維的支持。張維一聽,高興極了,他便說:「算了,我給大家送一百本。」
張大亮對文青說:「崇拜我們張維的人還挺多的?」文青說:「你們可能不知道,張維是中國超現實主義詩歌的代表詩人之一。」
這時,吳文翰也說話了:「張維,沒想到,大師就在我們身邊啊!」
那天晚上,詩人張維一直在給宿舍裡的幾個講他過去是怎麼寫詩的,講北方大學的文學傳統。他們一直談到很晚很晚,幾個人也非要讓張維給他們簽個名不可。張維也簽了。吳文翰還說要好好研究研究北方大學的文學現象,要張維給他提供一些素材。
那天晚上,張維又一次失眠了。這次是因為興奮。第二天早上,別人都起來了,張維才睡著。張大亮和吳文翰還保持著上大學時的習慣,去上早操。陸友也保持著他工作兩年形成的習慣,一下子睡不醒,總是要在被窩裡假寐一陣,因為他睡覺總是在做夢,睡醒時總是頭痛,這樣假寐的好處是可以等待剩下的睡眠慢慢從他的頭上撤走,然後他才會睜開眼,伸一陣懶腰,直到他覺得疲倦徹底地從他身體裡遊走,才會起床。他起來的時候,張大亮和吳文翰也回來了。他們看張維還在睡覺,陸友就在張維的跟前仔細地看著,對另外兩個人說:
「我怎麼都看不出這個人是一個超現實主義詩人。」
到了十點鐘時,張維醒來了。張大亮已經上圖書館,陸友沒這個習慣,他喜歡躺在被子裡看書。吳文翰從圖書館借書回來了,一進門就罵導師不是人,給他們開的書目加起來一輩子都讀不完,卻要求他們在一學期看一半,真是瘋了。陸友見張維醒來,就說:「早上起來,我看了你半天,想看看我們身邊的這位詩人與我們這些凡人有什麼不同,我看了半天,除了睡得比我們遲,好像沒什麼兩樣。」張維笑了笑,陸友又問:「詩人是不是都是夜貓子?」張維說:「不知道,我是失眠,已經快四年了。」這時吳文翰過來說:「失眠、頭痛、精神病等,這是詩人和哲學家的通病,我想失眠還失不了。」張維笑了笑,說:「你就別失眠了,我現在非常痛苦,你想想,在你們熟睡的時候,我聽著你們此起彼伏的打鼾聲,就覺得自己被排除在正常人之外,覺得自己是人世間的一個遺客,一個旁觀者,一個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係的人。無論我怎麼想進入這個正常的世界,都是枉然。在那個時候,我就想,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常常想自殺,真的。你們是沒有嘗過這種長久的失眠所帶來的痛苦。」
陸友說:「你現在還想自殺嗎?」
「不,我現在想弄清楚我自己是怎麼回事,想弄清楚人活著的意義,我已經死過兩次了,你想想,死裡逃生的人還會自殺嗎?我每次活過來時,發現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人生的意義也並沒有凸現。我常常聽別人說,一個人死過一次後就知道如何活著,知道怎樣去珍惜生命,我覺得這都是人杜撰出來的,我怎麼就還是原樣?」張維說。
吳文翰說:「我看過加繆和別的一些人論詩人自殺的文章,裡面說詩人的自殺是一個時代真正的悲劇,它說明那個時代的精神出了問題,或者說詩人都失去了原有的信仰,而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就自殺了。」
張維說:「深層的原因可能在這裡。」
吳文翰又問:「但是如何能使詩人重新擁有信仰,使他們不自殺?」
陸友說:「我覺得這些人都有些瘋。」陸友說到這兒時,覺得不對,就對張維說:「對不起,張維,我是說詩人就是與別人不一樣。為什麼就沒有聽說普通人無緣無故地自殺呢?所以我覺得,當然我的觀點很俗,可是很現實,我覺得人就不要去想什麼人生的意義啊什麼的,人就這樣活著,就這樣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就可以了。」
張維說:「怎麼叫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我們現在的人生還不是前人設計的?過去儒家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時候,人們是按照儒家的禮教行事的,後來就是從西方引進來的文化,如性解放,如自由等等,我們又是按照這些來行事的,學校有學校的規定,國家有國家的法律,我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都不能超越學校和國家的規定,我們的很多行為都已經被改變了,被限制了。我們哪還有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的自由?所以我們要想清楚,是誰在支配我們的一切?是誰在讓我們這樣活著?他們說的有沒有道理?如果沒有道理,我們還要那樣去行動嗎?這些東西一般人是不會去想的,只有詩人、哲學家和一些有良知和理性的智慧者去思考,當這些人自殺時,就意味著悲劇。這種悲劇是一種古今價值和信仰方面的矛盾,甚至是一種永遠的喪失,所以,詩人和哲學家的自殺就跟普通人的自殺不一樣了。」
陸友說:「可我們都是普通人,所以得按普通人的方式去活著。」
張維說:「不,那是你自己把自己定為普通人,是自己給自己降低了台階。我就覺得自己不是普通人。」
陸友有些惱火,他說:「算了,算了,我不跟你爭了。」
陸友走了。吳文翰笑著說:「爭什麼啊,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嘛。」
張維也沒想到這場本來是非常和睦甚至是有趣的談話,最後怎麼會成這樣。他又一次意識到,一個人是不能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的,如果你要侵入,就意味著戰爭。但是,他又一次覺得自己也撒謊了。他也是個普通人,也需要金錢,需要快樂的生活,只不過他覺得那一切相比他所要追求的價值,簡直太遠了。
中午的時候,張維沒有看見陸友。就像當初對大學失望一樣,因為一個陸友,他現在對研究生也產生了失望。他覺得中國無望了。
陸友真的是很生氣,他覺得張維比他小,可是說話太張狂,太傷人。他覺得張維就像堂吉訶德。他見不得這樣的人。他等著張維先跟他說話,如果張維不先說話,他是絕不想再和張維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