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易敏之曾給一位大四的女孩子寫過一封情書,情書上只寫了一首詩,說他無意間在一次黃昏散步時看見了她,覺得她有一種非同凡品的特殊氣質,自從那次見過後一直不能忘卻,因此,他便寫了這首詩。易敏之也不知那個女學生叫什麼名字,但當時他從別的同學喊她時知道了她名字的後兩個字。那位女同學拿到易敏之的情書時已經與發信的時間相距三周。北方大學的學生有哪個不知道易敏之的,那位女同學在收到易敏之的情詩後受寵若驚,後來就給其他同學看,結果被一位同學在一篇文章裡把這個故事寫進去了。易敏之早已把這事忘了,是別人把文章拿來後才又想起來。
這兩個行為在學生們看來是先鋒了,他們覺得文人就應該這樣生活。大家說笑了一陣才散去。張維在夜裡想,易敏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會不會不見他呢?如果見了面又怎麼開場呢?
第二天下午三點半,張維無事,就去敲易敏之的門。這扇門他是太熟悉了。有無數的人都曾和張維一起來敲過它,可它堅固無比,始終沉默著。不過,過去張維從來沒流露出他要來找易敏之的,他也從來沒留過言。他想,他們總會有機會見面的,這不,李主任要他來找了。但是,那扇門仍然沉默。張維有些生氣。說實話,他以前也曾生過氣,他覺得外面的人們把易敏之看得過於高了,可是,凡是從遠處來北方大學的文人們總要他帶著去找易敏之,剛開始他還解釋說易敏之不會輕易見人,後來他就不解釋了,因為誰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文人們都有這樣的毛病,這也不能怪他們。
他留了一個紙條,說他明天這個時候再來。
第三天下午三點半,張維準時到了易敏之的家門口。仍然如昨日一樣沉默。他失望之極,默默地回到了住處。廢人正在等他。廢人是下午五點多的火車,他要走了,但他想把那本小說手稿留下來,若是將來張維有機會見到易敏之,希望張維能夠呈給易敏之。張維很想說自己也不可能見面,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他也吃了閉門羹。張維把廢人送到火車站,緊緊地握著廢人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廢人先開口了:
「張維,給咱們好好幹。咱們都是西北來的,一定要寫出一些大的東西讓他們看看。我們西北雖然經濟落後,但我們的精神一直是最強大的。我們一定證明給他們看看。」
「好吧!」張維鄭重地說。
「依我看,中國的文學還得看我們西北的。你說呢?」廢人說。
張維笑了笑,沒有回答。廢人在臨上車的一剎那說:
「你看吧,若有機會能見到易敏之,就請代我請他給我作個序,記住,如果他也抱著和別人那樣的眼光來看我們西北人的話,你就當場給我把手稿在他面前燒掉。」
廢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的淚花兒幾乎要掉到地上。張維也感動得快掉淚了。火車終於啟動了。廢人消失在一條鐵軌之上,再也看不見他那張粗獷而又易碎的臉。
張維回到住處,把廢人的小說稿拿起來翻著。小說寫得很真誠,但語言很生硬,結構也有些亂,最主要的是人物形象單調。張維再想想廢人找易敏之的執著經歷,歎了一口氣,將廢人的稿件放在了床頭上。
第四天下午,是古典文學課,張維逃課了。他無所事事地在校園裡轉著,轉著轉著看見自己又到了易敏之的樓下。他猶豫了一會兒,便轉了回來。他不想再見易敏之了。走了大約一百米左右,忽然間又站住了,轉過頭去看易敏之住的地方。陽台上有兩盆花。除了這兩盆花之外,那裡一片平靜。他想,易敏之肯定不在。不在也好,他去敲敲那扇門,再回來。很多次不都是這樣。
這樣一想,他又轉了回去。上樓的當兒,他想,最好易敏之不在,當然,他也肯定不在。他想,自己這次就敲一下,然後他就回去,再也不來這兒。
上得樓來,他發現一切都如昨天。正要敲門,卻見門虛掩著。他心裡一驚,有些慌張。門怎麼會開著呢?進還是不進?他猶豫著。最終他還是敲響了門,裡面有人說:「進。」他便忐忑不安地進去,隨手把門關上了。
客廳的沙發裡躺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頭髮很長,散落在沙發的靠背上,鬍鬚也很長,眼睛很大,只是在那兒瞥了他一眼,目光便又移到手裡的書本上。張維昨晚上想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叫了一聲:
「易老師!」
易敏之嘴裡嗯了一聲,並沒起身,只是隨口說:
「隨便坐吧,我這裡很亂,不過,不要緊,讀書人嘛,你如果要看書,就隨便找一本翻吧!」
張維看了看易敏之正在看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心想,他怎麼也會看這種書?心裡不禁對他有些瞧不起。張維是最不屑於看武俠小說的,他覺得那是些通俗作品,是那些工人在工閒時打發無聊的東西,是街頭的小販們在正午無人光顧時看的讀本,是汽車司機在等待時專心攻讀的課本,總之,不是一個哲學家看的東西。易敏之的家裡的確很亂很亂,到處都扔著書,就連地上都有打開的書。地上還擺著啤酒和白酒瓶子,陽台上有些長得很亂卻很旺盛的花卉,裡面放著一把躺椅。一台黑白電視機上落滿了灰塵,一看就是不怎麼看電視。沙發巾看上去很髒。這一切倒都與他想像中的哲學家的生活一樣。
張維自己找了一個地方坐下,有些緊張。易敏之一邊看書,一邊說:「你就是李寬說的那個張維?」張維說:「我是張維,易老師。」易敏之就不說話,繼續看起來,張維又看著地上擺的書,在書堆裡找了一本易敏之的《中國哲學批評》來看。
易敏之再也沒有理睬張維,張維翻著看了一會兒易敏之的書後,就耐心地等著,他有很多問題要請教這位哲學家。大約半個小時後,易敏之對他說,如果要喝水,就自己倒。他自己沒倒水,但起身給易敏之把水滿上。易敏之又不理他了。他又找其他的書來看。他哪裡看得下去?又是半小時漫長地過去,易敏之仍然沒有理睬他,他有些不高興。他十分後悔來這兒了。為什麼非要拜見他呢?如果知道他這麼高傲,他是不會用這種方式來拜見的,他會選擇一個合適的地方跟易敏之較量較量,讓易敏之對他也肅然起敬,那時候再見面,易敏之就不會這樣無理地對待他。他現在明顯地是低人一等,他越想越生氣。他試著想和易敏之說話,就說:
「易老師,李主任讓我來找您。」
「我知道。」易敏之把書放下說,「他說讓我和你做個朋友。」
「不敢,易老師,我哪敢跟您做朋友。」張維說。
「那你就回去吧!」易敏之說。
張維一聽,覺得易敏之實在太無禮了,便起身說道:
「易老師,我那麼虔誠地來看你,沒想到你竟然沉迷於這種低俗的讀物中,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我走了。」
易敏之一聽,也有些不高興,說:
「那你走吧!」
「你讓我太失望了。」張維的雙唇在顫抖。
「我本來就是這樣,無所謂讓你失望不失望。」易敏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的眼睛仍然在書本上。
「我永遠也不會來你這兒了。」張維的雙眼射出兩道劍氣。
「無所謂。請出門的時候把門關上。」易敏之懶懶地說。
張維回到宿舍後,委屈極了。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他越想越氣,就到教室裡給易敏之寫起信來。他義憤填膺地寫了他原本從書本上和別人那裡聽來的易敏之,寫了他現在認識的易敏之。他痛斥易敏之竟然沉迷於一些低俗的讀本中,再沒有寫出什麼好作品。他在信中最後說,他對中國的思想界完全失望了。他說,他看不起今天的易敏之,他希望和今天的易敏之永遠不要再見。這是他和易敏之的訣別信。
易敏之是在系辦公室看完這封信的,當時就去找了李寬。李寬又給易敏之講了一些張維的情況。易敏之就把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跟李寬說了,把信也大概地給李寬講了,李寬有些擔心,說張維的心理素質太脆弱。易敏之聽完後卻笑著說:「你放心吧,他會來找我的。」李寬說不見得。易敏之說:「這個學生太剛了,太剛則容易夭折,我現在就是讓他自己給自己加些鐵。」李寬聽得如墜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