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自從在易敏之面前受挫後,情緒一直不好。他開始寫有關哲學方面的隨筆,藉以排遣心中的鬱悶。他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超過易敏之,一定要將他打敗。他還去聽人類學、生物學和宗教學等方面的選修課,想進一步瞭解人類科研的前沿。學校裡的講座也多得很,凡是知名學者的講座,他都去聽。在課堂上和講座中間,他就像質問李寬一樣把那些教授和學者都問倒了。
「人類殫盡竭慮想證明人是從動物變來的,證明了這一點,除了駁倒宗教的神話外,人類到底能獲得些什麼精神?我的意思是,我們認可了我們是動物後,我們如何認定我們幾千年來捍衛的精神、道德、信仰?」他問人類學教授。
「這首先是事實,其次,我們要從這事實中把人從過去神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最後我們要重新確立人類生活的理念和信仰……」
教授講了很多很多,張維對這些已經聽得很煩了,他打斷教授的話說:
「老師,我的意思是,當我們確信我們死後一切都不存在了之後,那麼,我們就可以在現世人生中為所欲為,無所顧忌了。因為我們不必為死後考慮,也不必為我們的子女考慮,我們只考慮自己就行了,人生很短暫,既然我們只是為了這一世的生命而活著,何必在意周圍人的看法,何必在意什麼道德,享樂就成了生活的本質。從這個意義上說,享樂主義有什麼錯?不知道老師看過沒看過先秦道家楊朱一派的文章,他們實際上早就把這個觀念論述得很精到了。可是,為什麼楊朱學說會不受後世的青睞,為什麼它會被人一直批判?你是想抑孔孟老莊而揚楊朱嗎?那麼何為正何為邪呢?是否人類已經沒有正邪之分?還是邪已勝正呢?」
教授被問得不知所措。他何嘗又不想知道這些呢?
在生物學課上,他同樣也頻頻質問教授:
「老師,我對一個問題一直有些不理解,就是現代生物學已經很發達,特別是生物解剖學遺傳工程對人類的研究可以說是有著革命性的意義,我們對很多道德領域裡的研究也移到了實驗室裡,如對人和動物的區別就可以在解剖學上得到解釋,如20世紀60年代美國人瑪斯特斯夫婦在實驗室裡研究了女人的性慾是不是很強和手淫對身體是否有害的問題,等等。可以說,這是科學帶給人類的另一個認識世界和自我的方法,它使道德問題成了一種科學問題,但是這個方法的一個缺陷甚至說是致命的弱點是,我們往往把結果拿來當原因。如我們可以說我們的一切活動都是受神經中樞的支配,但是誰能給我們指出哪個神經是支配道德的?哪個細胞是道德細胞?所以,我覺得人類自本世紀以來的很多研究已經進入本末倒置的境地。我不是反對實驗,而是反對把實驗室的一切拿來當原因,這樣做的結果是,我們都覺得我們是神經支配的,並不是我們的良心在起作用……那麼,我們的良心何在?正義何在?愛何在?」
「這只是一種研究的方法而已。」有個學生不滿地在底下反駁張維。張維馬上說:
「一種方法論就是一種思想,這種思想的基礎上,人的身體即人的動物性是人靈魂的主人,人的身體有什麼要求都是對的,合理的,人性的,但人的靈魂中的要求是過分的,病態的,迷信的,請問,人如果變成這樣,人與動物有什麼區別?人存在的理由何在?」
在宗教學課上,張維問教授:
「老師,我想問的是,你相信人世間有奇跡嗎?」
「有啊!」
「那你相信有上帝嗎?」
「不相信。」
「不相信你為什麼要講宗教呢?」
教授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最後,他跟一位著名的哲學家鬥起來了,他問那位哲學家:
「我聽了整整一個晚上,得出一個結論:人性是善是惡是由人的原始衝動決定的,也就是說是人的一些動物性決定的,而人性在失去神性之後,也自然變成了跟動物一樣的高級動物,那麼,人的偉大與高貴何在?人類永恆的神話何在?如果人類和動物一樣馬上也面臨物種的滅絕,而且也沒有後世那樣的永恆去處,那麼,人類那些所謂的正義之士、英雄之舉豈不荒唐?我們今天晚上的這場報告豈不更為可笑?你是來讓人們相信什麼的嗎?我們為什麼要相信呢?如果無所謂信與不信,那麼,你做這樣的報告意義何在呢?是為了那高額的講課費?還是為了你一個哲學家的虛妄的榮譽?如果你是為了榮譽,說明你心中有神聖之意,而這神聖之意在空洞的死亡面前不就更為荒唐可笑嗎……」
就這樣,他把對易敏之的恨都轉化到了這些人身上,他到處去聽課,而到處聽課的目的是去跟教授們爭論,是他要發洩心中的恨。
但越是這樣質問下去,他越是絕望。在這種枯燥而晦澀的生活中,張維也變得同樣枯燥而晦澀。他跟與他願意說話的所有的人都爭論,若是碰著一個也喜歡探討的人,就會馬上打斷對方的話,一個勁地說著,一秒鐘也不停,直到對方發現簡直無縫可插,恐懼地逃走為止。每個被他的言語暴力「迫害」過的人,在出門的時候就覺得頭疼得厲害,心也跳得特別難受。
沒有人再願意跟他說話。一種離群的感覺襲上心頭。
他開始失眠了,但他仍然勤奮地讀書,寫作。他發誓一定要超過易敏之。這是何等狂妄的念頭!但就是這個念頭在一直驅使他拚命地讀書、學習,也正是這個念頭,他才會看不上那些已經成名的教授和學者。在他眼裡,北方大學那些所謂的名教授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不過是為了生存得好一些而已。他不想成那樣虛妄的名,他要成名也是像尼采、薩特一樣對人類精神產生重大影響。他要用他真實的鮮血鋪就這個名,並為這個名而承受來自各方面的打擊和迫害。他是準備要犧牲生命的。
他的心情越來越壞。大家都盼著早日畢業,離開這個鬼地方。人們都說北方大學好,可是,現在他們最恨的就是北方大學。他們覺得這裡簡直是地獄。
他的失眠非常嚴重,這已經是第四天了。他吃的飯幾乎很少。中午他根本就不想吃。在這幾天裡,他只有每天下午時才能睡一會兒。他自然也沒法去上課,更不可能去圖書館了。他沒有力量再和人爭論,甚至連思想的力量都沒有了。
他明顯地瘦了。第六天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夜裡,他聽著別人睡得很香很香,而他自己卻無能為力。什麼辦法都使上了,就是睡不著。他氣得直流眼淚。流了一會兒,他又覺得自己真可悲,怎麼能流淚呢?他就想罵人。越是睡不著,他越是想睡覺;越是想睡覺,越是睡不著;越是睡不著,他就越氣;越氣他越睡不著,如此循環往復,弄得他又一次想到要自殺。
第二天晚上,仍然失眠。張維去看了醫生,醫生說他得了嚴重的腦神經衰弱,得住院治療。他不相信,誰聽說過腦神經衰弱會住院治療的?他給醫生說,他沒有時間,不想住院。醫生給他開了些藥,希望他按時吃藥。
老鄉中有一個生物系的大四學生對張維說:「你的這個病治起來很容易,最好去練氣功。」張維說:「我才不去呢,你看那些練氣功的人,不是意志消沉,就是精神不正常。」老鄉說:「這你就不懂了,氣功幫助人治病,幫助人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