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42章 君子如水  (5)
    在這半載多的搜求曼殊遺著中,最大的成績,就是能把這兩篇久徵求而未得的作品,再重新付印流通。關於這些搜求中,我們曾得到一冊署名曼殊室主人著的《班定遠平西域劇曲》,然而原書的主人卻尋出是梁任公先生;《天荒》雜誌有阿瑛的二篇小說,作風既不似曼殊,而這阿瑛也僅是曼殊同鄉的孫仲瑛先生;《太平洋報》作品中有書三郎的,不是《斷鴻零雁記》中的蘇三郎,而是余天遂先生,世界書局《酬世文庫》內的《贈小隱》一詩,誤為曼殊所作,而其實卻是汪精衛先生做的。在這許多失望的當中,總究貴州王紹余先生,從遠道寄來了這幾十頁的老牌曼殊作品,《嶺海幽光錄》與《娑羅海濱遯跡記》。當這封雙掛號信從貴陽經過了三來復到我手中時,我的喜悅真是難以說盡;現在兩文有機會呈於諸位愛好曼殊讀者前,我又得預想諸位讀者的快樂。

    是在飛錫的《潮音跋》中,第一次提醒了我父親的記憶。他講,他看見這二篇著作,在《民報》內,署名『南國行人』;他有這份報,卻為友人借去,現在已杳無影蹤,不知去向了。他曾向友人去訊借過,但是都沒有。周作人先生的友人某君有《民報》上半部,而這二篇偏偏登在最後的三、四冊。於是在《語絲》登徵求,一時也不見效果。我們還是不能死心,因此商定在北京、上海、廣州三處登報徵求;方才北京報上登出了一天,王先生自貴州看到《語絲》而寄來的《民報》數十頁始收到。

    這二篇都是未完之稿。不知是曼殊原稿未完,還是因《民報》停版而未得全文刊出?只有把聊勝於無的四字,來慰藉我們不得窺閱全豹的遺憾。讀了這兩篇文章,我們不能忘卻曼殊述作時尚在民國紀元前四年,當時中華的人民,正在大清皇帝統治之下,受著那戴赤帽、怒發巨銃的藍睛紅髯大盜的欺侮。曼殊知道記那些明末的忠臣烈女遺事,曼殊知道譯印度人在亡國後苦痛的嘶聲;就是同樣的曼殊,譯拜倫痛哭希臘的哀歌,罵媚外的廣東人(《嗚呼廣東人》),談荷人待爪哇華人的苛虐(《南洋話》),寫無政府主義的女傑郭耳縵的氣焰(《女傑郭耳縵》)。曼殊豈只是一個作綺艷語,談花月事的漂零者而已。鄭桐蓀舅父說得好,曼殊中年原是個極熱心的人;讀了上面的幾十頁後,我們可以更看得清楚一點了。

    此二文由我冒昧的加以標點,不免的錯誤處請讀者隨時告示。

    承王紹余先生將家藏的《民報》為檢下寄贈,承同學楊鴻烈、陳林率二君為校看過,我都同樣的表示感謝。

    一九二七,四,一五,於清華。

    蘇曼殊年譜後序

    柳亞子

    曼殊既歿,余為最錄其遣事,成《蘇玄瑛傳》一首。顧疏略殊甚,於曼卒年三十有五,竟不及詳考,復誤歿廣慈醫院為寶隆醫院,紕繆百出。其為楊鴻烈君所呵斥固宜,非特以句讀未加,貽敘事矛盾之嫌也。(原傳云:「玄瑛自少即喪父,母又越在海外。」蓋「喪父」為句也。而楊君誤以「母」字連上讀,成為「玄瑛自少即喪父母」,遂識余後文「東渡倭省母」句為矛盾矣。)且斯傳匆促屬稿,於曼殊少年時事,亦未暇廣為疏證,第就所聞於曼殊故友台山馬小進君者述之,雖余亦未敢確然自信。嗣檢篋衍,得日本僧飛錫所撰《潮音跋》,蓋曼殊手寫見畀者。雖未刊入《潮音集》中,顧嘗登載《太平洋報》,宜可徵信。因以取校余傳,則抵牾萬狀。試比而論之:傳文稱曼殊「祝發廣州雷峰寺,本師慧龍長老奇其才,試授以學,不數年,盡通梵漢暨歐羅巴諸國典籍。」而《潮音跋》則言:「年十二,從慧龍寺主持贊初大師披剃於廣州長壽寺。旋人博羅,坐關三月。詣雷峰海雲寺,具足三壇大戒。

    嗣受曹洞衣缽,任知藏於南樓古剎。亡何,以師命歸廣州。時長壽寺被新學暴徒毀為墟市,法器無存,遂乘歐舶渡日本。」是則曼殊祝發之地,為長壽而非雷峰,本師為贊初大師而非慧龍長老。傅文之誤一也。且具足三壇大戒之所,在雷峰海雲寺,雷峰乃地名非寺名。而贊初大師稱慧龍寺主持,慧龍又寺名非人名。傳文之誤二也。跋言曼殊從西班牙莊湘處士治歐洲詞學,後至扶南,隨喬悉磨長老究心梵章,其求學淵源如此,初無本師傳授之說。傳文之誤三也。又傳稱周遊歐羅巴美利堅諸境,而跋言孑身遨遊,足跡遍亞洲。且歷數遊蹤,自中日二邦外,如扶南(即泰國,其都城為盤谷),如斯里蘭卡,如班(南洋群島,屬爪哇),如印度,均不出亞洲以外。是曼殊早歲,初末履歐美之境。即晚年與友人書,所謂:「歐洲大亂平定之後,吾當振錫西巡,一吊拜倫之墓」者,亦終未成事實。是傳文之誤四也(《燕子龕殘稿》載章太炎《曼殊遺書弁言》,有「始去美利加」語,或以為疑。

    實則「始去」應屬上文,「美利加」自屬下文,非「始去美利加」為句也)。尤可異者,曼殊家世,朋輩咸知其父為粵人,商於日本,娶日本女而生曼殊,挈之返粵。嗣母歸父死,曼殊不為嫡母所容,因披剃為沙門。而《潮音跋》則言:「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長江戶。五歲隨遠親西行支那,經商南海,易名蘇三郎。」又有說部《斷鴻零雁記》者,世鹹以為曼殊自傳之作,亦言:「生父宗郎,舊為江戶名族,生平肝膽照人,為裡黨所推。顧三郎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背。母夫人綜覽季世,漸入澆漓,思攜三郎托根上國,故掣其身於父執為義子;使之離絕島民根性,冀長進為人中龍也。」綜是二者觀之,非特與余傳文異撰,抑且於一切傳說,都齟齬難通。記民國元年與曼殊同居海上,始讀《潮音跋》及《斷鴻零雁記》,即心疑其事。友朋中亦有以此相質者,而曼殊顧左右言他,深不願窮其究竟。又曼殊於所撰著中,屢雲身世有難言之恫,言哀已歎,感愴萬端。

    余穿穴始末,疑曼殊家世,實如《潮音跋》及《斷鴻零雁記》所言,而所謂還遠親及父執者,直假父耳。曼殊早歲,或亦未盡聞知,儼然自以為蘇氏子(曼殊有《嗚呼廣東人》一文,痛斥華人入日本籍者,刊於《國民日日報》。知其少年時種族之見頗深,且當時似尚未詳身世,否則必不願為此露骨之言也)。及後知之,而又不欲明言。蓋曼殊生十九二十兩世紀之交,舊時宗法禮教諸觀念,初末破除;宜其以母氏再婚,引為終身之憾事也。飛錫僧有無其人不可知,或出曼殊假托。顧《潮音》殺青時,此跋竟見擯集外。察其胸臆,殆有語默俱非者。又曼殊稔余喜事,尤嗜搜集朋舊遺聞,而此跋特以見畀,或亦為身後之計,而初非漫然歟?顧余昔為曼殊作傳時,已悉忘此跋所云云,非後來啟篋得書,亦不能不歎靈光之終閟也。年來稱述曼殊者蜂起,余亦屢思撰一考證之文,而卒卒未果。會長夏溽暑,吾兒無忌自清華大學南歸省余,有《曼殊年譜》之輯,共相搜討。因粗述余見,先為之序。他日有暇,當更撰《蘇玄瑛新傅》一篇,詳其顛末雲。中華民國十五年七月,柳亞子。

    蘇曼殊年譜及其它序

    柳無忌

    正是去年炎暑時,酷熱的陽光曬得人昏糊沉悶,我同父親起始做這《曼殊年譜》的工作。飽嘗了北方的灰泥,經歷了旅途中的疲頓,拘塞在狹擠的船艙內,顛搖在黑水洋的風浪裡,我終於回到家鄉,把這長夏消耗在曼殊的研究內。一時的高興吧,熱汗淋漓在背上,我們走到這被太陽炙得焦燙的書樓,爬上高低的搜尋著關於曼殊的報紙書籍。有時我們得意地找到了新發現,也有時無精打采的翻看到許多不相干的作品。頓然作年譜的計劃鑽進了我腦筋中,試試罷。好在我只任勝錄整聚的工作,一切的材料都由父親供給著。吃過了夏天的早夜粥,見電燈起始發光亮,見電燈閉煞了眼,終夜的我們伏在書桌旁,寫著年譜的草稿。蚊聲特別嗡鬧得利害,磕睡蟲已擾亂了睡的神經;但是外面有些微風,涼颼颼的,夏天的深夜真可愛。我們就劃了火柴,拿出燭盤,室內照耀著微暗昏黃的洋蠟光,於是我們繼續著做寫年譜的工作。已有微淡的曙光射進碧紗窗內,東方發白了,在床上還聽見我們談論關於曼殊身世的許多疑問。這樣年譜的初稿總算完工大吉。

    這起始了我們研究曼殊的心願。轉瞬間過了暑假,我又到北京,日日的埋在課本內。但父親仍舊在南方,他講,他要把這一年送給曼殊,他要迷隱在曼殊的研究中。用南社格紙寫的我倆間討論曼殊的信札,已堆積成可訂做三大冊的厚薄。陸續在這半年中我們做就了這小冊子的文章,也有幾篇曾在語絲發表。匆匆的聽過了狂吼的北風,賞到了飄渺的雪花,居然又把嚴冬消磨去。現今我們還在計劃著編輯曼殊的全集,終於這一束蕪雜的作品先全集而出版了。把此書當作我們付印全集的先聲吧,我時常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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