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37章 化外紅塵 (25)
    童子又道:「還我錢來!」

    華賤只是注目於地,一言不答。

    童子因大聲叫道:「我的錢呢?我的白錢呢?我的銀錢呢?」

    華賤還是不理。童子便向前揪住他的衣襟。華賤乃以短棍擊之。童子大聲哭道:「我要我的錢!我的四開錢呢?」

    華賤只是昂著頭不動彈一步,還圓睜著如狼似虎的兩隻大眼睛看著童子,舉起鐵棍,凶狠狠地叫道:「你倒是誰,敢來此歪纏我?」

    童子道:「我便是極可哀。請你方便,移動一步,讓我拾起那四開錢。」

    華賤道:「你還不肯走嗎?好孩子,快快留心,我將對不住你。」

    童子聞說,渾身發抖起來,連忙逃跑,不敢回顧一次,離開華賤稍遠,才敢緩緩地連喘連走去了。當時天色已黑,不多時,那童子就不見了。

    華賤雖是一日不曾飲食,肚中卻亦不饑。童子逃去之後,還是呆呆地立在樹旁,呼吸之聲,由急而緩。少頃,肉戰,漸覺夜寒,便將帽子拉在額上,緊扭衣襟,俯身來拾起所踩的四開錢。華賤拾起錢來以後,不覺心昏神亂,東瞻西望,覺得孤身立在這荒野,四望無人,天色昏黑,渾身不住地發抖。不得已,只好尾著童子的去路,急急趕上前去。走了好幾十步,還是人影兒也見不著,便大聲叫道:「極可哀呀!極可哀呀!」叫罷,側耳靜聽,還是無人答應。卻逢西北風又嗚嗚地刮起來,連那滿山草木,都有個嚇人殺人的形狀。華賤當時腳底下越走越快,喉嚨越喊越大,連聲狂叫:「極可哀!……」

    正走間,忽迎面來了一位牧師,策馬而行。華賤便躬身上前問道:「信士,你曾見一童子走過嗎?」

    牧師說:「就是叫極可哀的嗎?我未曾遇見。」

    華賤道:「我看你很覺困苦,今給你兩塊半元的銀錢。」又道:「那童子的年紀約莫有十多歲,手裡拿著風琴。我想他必定從這條路經過。」

    牧師道:「我實在未見。」

    華賤忽眼瞅著牧師道:「我是一個賊,你怎不拿我?」

    牧師聞說,大吃一驚,急忙馬上加鞭,遠遠地逃走去了。

    華賤還照舊路前進。不多時,又回身狂叫一會,仍是不見一人。立住腳遠遠望時,只見滿目疏林,荒山亂石,疑心是人。忙向前行,剛到三岔路口,便停了腳。當時的月色,光如白晝。華賤忽覺渾身出汗,足不能舉,便狂叫起「極可哀」來,那聲音越叫越低。少頃,忽覺有人逼其雙膝跪下,心驚肉戰,如同在禮拜堂前自招其生平罪惡一般。並自覺奪那童子的四開錢為生平第一大罪,主教斷不能恕過的。華賤正在驚疑不定,忽然兩眼漆黑,頭腦昏暈,翻觔斗一交跌在石上。兩手握發,兩膝接面,一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自覺精神恍惚,魂魄飄蕩,來到一處生平未到的所在,看見一種生平未睹的奇光,那奇光中也不知有幾多魔王惡鬼,心中驚恐不住。

    自此以後,華賤到底又去到何方,幹些什麼,也沒一人知道了。只是次日早晨,有一趕車的路過主教街,見有一人石頭似地跪在石路上樹蔭底下,面向著孟主教大門,好像在禱告的樣子。這樣看起來,正是:

    堯桀原同盡,坦戚有攸分。

    我心造三界,別無禍福門。

    天涯紅淚記(未完稿)

    涒灘之歲,天下大亂,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倉皇歸省,平明,辭高等學堂。諸生鹹返鄉間,堂中惟余工役輩集廚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禍。街上不通行旅,惟見亂兵攢刃蹀躞。生盡棄書簏,促步出城。至小南門,童謠云:「職方賤如狗,將軍滿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鹹掬萬愁於面,蓋自他方避難而來,默不一語,輒相窺望。時有卜者為人言休咎,生靜立人叢中,心儀卜者俊邁有風;卜者亦數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內炮聲不斷,舟中人始大嘩,或有掩淚無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啟舷。舟行可數里,生回注城樓之上,黑煙突突四起。是日天氣陰晦,沿途風柳飄蕭,生但默禱梵天帝釋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亂本屬司空見慣也。

    亡何,生既寧家,生之慈母方制重九糕,女弟制飛鸞餅子。母見生,大喜,曰:「謝上蒼佑吾兒無恙,果歸矣!」即傳言侍女陳晚膳,生視之,紅豆飯也。

    母言:「今日為重九佳節,家中食羅睺羅飯,年年如此。」

    飯後,女弟問生亂事甚煩。生垂涕曰:「嗟夫!四維不張,生民塗炭,寧有不亡國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顏色可耳。」

    一日,母命游聖恩寺。聖恩寺者,古寺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陽樓,觀濤三日。復徑西北,涉二小水,不復知遠近矣。忽至一處,湖水周環新柳,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更前,則為山谷。生心謂人間無此清逸,徘徊流盼,微聞異音如鳴環珮。母云:「大有景處,昔人稱彈箏谷,殆指此歟?」生解騎,扶將母氏,賃漁莊居焉。時為暮春,猶帶微寒,斜月窺簾,花香積水。生乍聽疏籬之外,有人低詠曰:「石龜尚懷海,我寧亡故鄉?」生審此聲淒麗,必出自女子,心生怪異。

    翌日,天朗無雲,湖水澄碧。生辭母氏出廬,縱步所之,仰望前面山脈,起伏曲折,知游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數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窺之,見飛泉之下,有石樑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覺穿榕林而出,水天彌望,生不知其為湖為海。

    讀吾書者思之:夫人遭逢世變,豈無江湖山藪之思?況復深於患憂如生者。

    生凝佇,覺盈眸寂樂,沾戀不去。忽隱約中,見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漁,神采英毅,惟老態若驪龍矣。因迤邐就老人之側,微叩之曰:「叟之漁,漁者之漁,抑隱者之漁?可得聞乎?」

    老人聞言,始舉首矚生,自顱及踵。少須,答曰:「善哉,客之問也!無思無慮,縱意所如,漁者之漁,老夫未能也。若夫姜尚父、嚴子陵,名垂青史,後世賢之,此隱者之漁;夫隱者固非釣魚而釣名耳,老夫何與焉?」老人言至此,收抬釣竿,以手指南岸樹林示生曰:「老夫居是間,歷十餘年,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談話不過農夫田父。老夫觀客玄默有儀,無誘慕於世偽者,客其一塵游屐乎?」

    生恭謹答曰:「小子既入仙鄉,此生難得,今叟見招,敢不如命?」

    生隨老人行,山角凡四轉,泉水激石,泠泠作響。既見柳岸,復行半里,得板橋。老人笑面生曰:「至矣。」言訖,又導生行。板橋渡已,乃過竹圍,入老人茅屋矣。

    老人命生坐,言曰:「吾女當來見客。客了無凡骨,可為吾友。」

    生重複致謝老人厚遇。

    老人既出菜圃,生見竹壁懸爛劍一柄,幾上奇石如斗大,外無他物。忽爾,老人攜其女入,修臂下垂,與生為禮。生視之,密發虛鬟,非同凡艷。生問老人姓氏,並是地何名。老人都不答,但搖其首;久之,詢生奚得至此。生一一告以故,老人甚欣歡。

    少選,老人之女捧果以進,置石几上。果丹色,大於雞子。生所未見,詢之老人。老人曰:「碩果,此土終歲產之。客食十枚,可盡日無飢渴;老夫數枚足矣。」

    生剝果啖之,香甜凝舌,中有實一粒如豆。老人云:「此核可為藥,用治外傷。」

    食果畢,老人為生談者,均劍術家言,蟬聯不覺日暮。生請告辭,歸慰慈母。老人起立曰:「且慢,吾女當以舴艋送子,吾女亦宿鄰岸姨家。子明日請再臨存,或客吾許,可乎?」

    生以母氏同來,因約老人以明日再行奉謁。老人佇立岸上,女領生登舟,舟小如芥,既左出,始不見老人顏色。時日落崦嵫,微風送桌。生自念如是風光中,得如是名姝垂青,復感老人情極真樸,以為天壤間安得如是境域?實令生無從著思。猛憶老人垂綸之際,面帶深憂極恨之色,意者老人其任俠之流歟?生此時心事乃如潮湧,於是正襟危坐,逕問女曰:「名姝何姓?地是何名?望有以見教也。」

    女赧然良久,纓然而呻曰:「吾稟老父之命,未能遽答先生,幸先生容之。老父固有隱懷,先生善人,異日或有以奉述先生之前耳。昨日馬上郎君,投止姨氏鄰家,非先生也耶?」

    生曰:「誠不慧也。不慧奉母游名剎,不圖失道至此,然母氏正樂是間風物。敢問名姝,昨日黃昏,何人誦陸機詩句者?名姝其或識斯人否?」

    女聞生言,低首無語。生視女雙渦已泛淡紅,復視女兩手瑩潔如雪,襯以蔚藍天色,殆天仙也。生自省唐突,乃回視前岸,漁燈三五,母氏已立堤畔。生啟女曰:「余母望余久,敬謝名姝桌我歸來,不然,吾步行,母氏遲余矣。」女無言,但微曬。

    此燕影生第一次與絕代名姝晉接之言,即亦吾書發凡也。

    明日,晨曦在樹,生復至老人許。老人遇生備極友愛,但仍絮絮向生言劍法。生生平未嘗學劍,顧聆老人言,心動,跪求受業。老人思少間,慨然曰:「諾!」於是出劍授生,循循誘掖。生奉老人惟謹。不覺木葉戰風,清秋亦垂盡矣。

    一日.女肅然謂生曰:「吾聞人生哀樂,察其眉可知。然則先生亦有憂患乎?」

    鶯吭一發,生已淚盈其睫。女仰天而唏。已而出纖手扶生腰圍,令坐於樹根之上,低聲曰:「先生千萬珍重!晨來見先生鬱鬱,是以不能無問,幸恕唐突耳。」

    生聞言,不禁感動於懷,心念:「此女肝膽照人,一如其父,匪但容儀佳也。然吾今生雖抱百憂,又奚可申訴於嬰嬰婉婉者之前?惟蒼蒼者知吾心事耳。嘗聞老人言,此女劍術亦深造而神悟,兼有俠骨。斯人真曠劫難逢者矣。」生尋思至此,立墜於情網之中,不自覺也。

    忽爾,老人偕一新客至生側,謂曰:「此吾弟,剛自外歸。」

    生愕然,起立恭迎,微有棖觸,揖而問之曰:「長者似曾相識?」

    其人亦長揖答曰:「前此舟中卜者,憶念之乎?」

    生始洒然有省,因叩行止。

    其人展掌笑曰:「行時絕行跡,說時無說蹤。行說若到,則垛生招箭;行說未明,則神鋒劃斷。就使說無滲漏,行不迷方,猶滯觳漏在。若是大鵬金翅,奮迅百千由旬;十影神駒,馳驟四方八極。不取次啖啄,不隨處理身,且總不依倚。還有履踐分也無,剎剎塵塵是要津。」

    生恍然大悅曰:「得聆謦欬,實屬前緣。舟中胡以吝教?」

    其人驟執生手,喟然歎曰:「良友,鄙人仰企清輝久矣!顧為羅網所隔。不憶江上吾屢欲與良友晤談而未果耶?然吾既斷彼傖右臂,今對良友可告無愧。彼傖者,耀武揚威、殘賊人民之某將軍也,姑隱其名,以存忠厚。今且語良友以吾何由知君高義干雲、博學而多情者也。」

    言次,出小影一幅示生曰:「此君玉照,即曩日女郎臨別親授鄙人,且言曰:『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或因相遇,幸為口述,妾雖飄瞥,依然無恙;並為妾貢其誠款,或者上蒼見憐,異日猶有把晤之期,報恩於萬一,亦未可料。』女郎言已,淚如綆緋。鄙人故藏之。今茲女郎情愫已達君前,即此玉照亦敬以還君耳。」

    生太息曰:「甚矣哉,情網之罥人也!此女以無玷之質,生逢喪亂,遇人不淑,致令流離失所。然而哀鴻遍野,吾又何能一一拯之,使出水火之中耶?此女既雲無恙,深感天心仁愛。復願長者為言其詳。」

    其人撫膺續曰:「昔黃帝有琢鹿之戰,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陣,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至於任俠之流,為人排難解紛,亦所受於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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