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36章 化外紅塵 (24)
    男德聽到這裡,大叫一聲:「我那可憐的賢妹呀!」便停住了聲,圓睜著眼,一滴眼淚也落不下來。呆坐了多時,又尋思道:「事到如今,且幸這世界上我沒一些兒系戀,一些兒掛礙,正好獨行我志了。」

    克德開口道:「時已不早,小弟就此告辭,明日再見了。」說畢,便轉身去了。

    到了次日,克德如約再來。男德便取出紙筆,即忙寫了幾行字,交給克德道:「你照這地方尋去,自然就有一位店主人出來接待與你。」

    克德接過來看時,一字也不認識。便道:「你這紙上寫的是些什麼?」

    男德道:「這種字只有我們會黨裡的人曉得,這就叫做秘密通信的法子。你若入了我們的會黨,慢慢就會明白了。只是我們會黨裡,無論甚事,都是以秘密為第一緊要的規矩,務要小心則個。」

    克德一一答應,一溜煙去了。

    自此以後,克德常到黨中探聽消息,報知男德。男德有話,也可由克德告知黨中。兩下裡一發消息靈通了。

    一日,克德忽倉皇來告男德道:「這幾日,我們黨裡面哄傳,大總統拿破侖想做專制君主的形跡,一天流露似一天,壓制民權的手段,一天暴烈似一天,儼然又是路易第十四世和第十六世的樣子來了。」

    男德聞說,不覺怒髮衝冠,露出英雄本色,低頭尋思道:「那布爾奔朝廷的虐政,至今想起,猶令人心驚肉跳。我法蘭西志士,送了多少頭顱,流了多少熱血,才能夠去了那野蠻的朝廷,殺了那暴虐的皇帝,改了民主共和制度,眾人們方才有些兒生機。不料拿破侖這廝,又想作威作福。我法蘭西國民,乃是義俠不服壓制的好漢子,不像那做慣了奴隸的支那人,怎麼就好聽這鳥大總統來做個生殺予奪、獨斷獨行的大皇帝呢?」男德當時沉吟了半晌,便附著克德的耳朵,唧唧噥噥地說了好一會,克德便抽身去了。

    次日,克德進來。取來一件黑紙包裹的物事,交給男德。男德又低聲向克德耳邊說了好些話。克德聞說,立刻面如死色,手腳不住地發抖起來,一跤跌睡在籐椅上,動彈不得。當時男德與克德不交一言,便飛也似奔出去了。

    次日,巴黎城內四處哄傳道:昨日大總統前往戲園觀劇時,途中適遇爆彈炸裂,幸御車遲到幾步。還未受傷。隨即尋獲一男子,已經用槍自斃,於外衫袋中搜獲小刀一柄,疑即犯駕兇手雲。這話休絮。

    卻說金華賤自從刺殺男德不中,逃出林外,留連半日,又被巡兵拿獲,收人道倫監中。隨後又三次逃跑,均被拿獲。前後一共監禁一十九年,始行釋放,並得一張黃色路票。華賤便狂喜道:「從此我又得自由了!」

    不料隨後還有許多危難。當其在監中做工所得工價,除去用度,還應存百零九個銀角子和九個銅角子。不料時運不濟,盡被強人搶劫去了,一些兒也不曾留下。出監的次日,就去幫人做工,終日勤力,毫不怠惰。當時工頭就很賞識華賤,說他是一個得力的工匠。華賤於做工之時,打聽同作的工人每日工價多少。眾工人答道:「一日可得銅角子三十個。」

    一日,華賤打算去潘大利地方,便到工頭那邊去索這幾日的工價。工頭只給他十五個銅角子,便一言不發。華賤道:「便是這些兒嗎?」

    工頭道:「這就太多了。我若一文不給你,你便敢怎地?」

    華賤尋思:「自己乃是犯罪無歸的窮漢,怎地奈何得他呢?」只得忍氣吞聲去了。

    次日,便起身步行過太尼城,受了許多磨折,方才尋到孟主教家裡,住宿一夜。這些情形,前已說過,不必再表。

    且說這夜華賤住在孟主教家裡,到了鐘鳴二下,華賤忽從夢中驚醒,側耳靜聽,孟主教全家都已沉沉鼾睡去了。當時華賤已有二十年之久,不得臥榻安睡;今忽得了這個舒服所在,所以和衣鼾睡了四點鐘,也就養足精神,不覺疲倦了。驚醒之後,勉強將眼睛緊閉,已難以成夢。當時華賤萬種心思,一起潮也似地湧到眼前,七上八下地亂想,翻身輾轉,再也不能夠合眼。忽然想起一樁事體,把別件心思都丟到九霄雲外。

    你道是一樁什麼事體呢?就是孟主教家中銀碟子六個和大匙一柄。吃飯時,華賤已注眼瞧了一會;睡覺時,又眼見凡媽將這些銀器收人床頭下碗櫃裡面。華賤估量,這些銀器至少也能夠值二十多兩銀子,比我十九年監裡所做的工價還多。想到這裡,心中不覺大喜,便撲翻身爬將起來,剛是鐘鳴三下。

    華賤急忙張目四下一看,便伸手檢點自己行李。再移身下地,打算出去。又不敢出去,躊躇不決,不覺又來到床前,默默無言。獨坐一會,又將身睡下,四處亂想,依然神魂不定,不能合眼,爬起睡下,起落好幾次。因恐天色將明,難以行事,便決計離開床榻。側耳聽時,同屋之人,盡皆酣睡。便輕輕地走到窗前,推開窗門,將身跳出,乃是花園所在。抬頭一看,天色尚未發光。探看園中一會,又跳進房中,取出行李,擱在窗口。又轉身進房,取出日常所攜的鐵棍,拿在右手,屏著氣,輕輕地走到隔壁主教的臥室。所幸門未落門,華賤將門輕輕地一推,門即微啟。停住腳,聽了一會,只覺寂無人聲。又推一下,門又稍啟,足容一人出入。華賤便挨身進去。不料有一小几攔阻,不能前進。華賤再將門一推,只因用力過猛,將窗上之鐵螺絲震下,豁琅的一聲響亮。華賤嚇得渾身發抖不止,急忙抽身跑出來了。

    要知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孟主教濟貧贈銀器金華賤臨命發天良

    話說華賤只聽一聲響亮,嚇得心驚肉跳,急忙跑出,喘作一團。因恐將人驚醒,自己逃脫不得,也不知從哪邊走才好。過了數分鐘,心神方才稍定,轉身看時,房門業已半開。華賤便放膽進去一看,還是寂然無聲。探聽多時,知道並不曾將人驚醒,度危險已過,便輕身入內。只聽得齁齁酣睡的聲音,華賤便放膽前進。及至孟主教臥榻不遠,更覺鼻息之聲呼呼應耳。再徑向榻旁看時,只見似銀的月光從窗戶隙處透人,直射到孟主教面上,主教依舊閉目酣睡。這時已交嚴冬,主教乃和衣而臥,外面罩著一件玄色外套,、頭臉斜放在枕上,將手伸出榻外,指頭上還帶著敬神的戒指。觀其神色,又覺和藹,又覺莊嚴。華賤當時手執短鐵棍,壁直地立在月影兒裡,一動也不動。一見主教的神色,不覺倒吃驚起來,心中狐疑不決。呆呆地注目看了好幾分鐘,華賤才將帽子摘下,便右手執棍,左手執帽,走近榻前。又將帽子戴上,直至碗櫃旁邊,即將鐵棍擊開了鎖,急忙把銀器籃子取出,大踏步飛奔向外,絕不回顧。跑出房門,便把籃子丟下,將銀器放人行囊裡面,繞出花園,越牆逃走了。

    次日天方明時,孟主教爬起身來,剛到花園散步,忽見凡媽跑來大叫道:「主教,你知道一籃子的銀器放在什麼所在?」

    孟主教答道:「我知道的。」

    凡媽道:「你知道在哪裡?」

    孟主教便在花園牆腳下尋獲那籃子,便交給凡媽道:「這不是裝銀器的籃子嗎?』』

    凡媽接著道:「籃子端的不錯,但是那銀器往哪裡去了?」

    孟主教道:「你說起那銀器來,我便不知道了。」

    凡媽聞說,便道一聲:「哎呀!這一定是被昨夜來的那偷兒竊去無疑了。」

    說罷,將眼四處一瞧,便跑到禱告台和孟主教的臥房,細細查看了一遍。所幸並未失去別樣物件。又仍舊來到花園,只見孟主教立在那邊,正歎惜有一朵鮮花被那籃子壓壞了。凡媽即大叫道:「孟先生!那人已經逃走,銀器也被他偷去了。你還不知道嗎?」

    孟主教默默無言。凡媽又指著花園牆道:「你看,他不是從這裡逃出,逕向苦急街去的嗎?」

    孟主教聞說,便滿面堆著笑容,向凡媽道:「你且不要著忙。你知道那銀器到底是誰的?原來是一個窮漢的。我久已就有些不願意要了。」

    廠以馬道:「雖然不是我們的,但是我們用了這麼久,也就合我們的無異了。」

    孟主教道:「我們還有錫碟子沒有?」

    凡媽道:「沒有。」

    孟主教又道:「鐵的呢?」

    凡媽道:「也沒有。」

    孟主教道:「如此就用木的也罷。」

    說罷,傭人便請孟主教去用早飯,一面吃,一面和寶姑娘談論些閒話。此時凡媽心中還是憤憤不平。

    早膳剛畢,忽聞有人叩門。孟主教立起身來,道聲:「請進。」只見門開響處,擁進一群人來。孟主教正為詫異,定睛看時,內有三人揪住一人,這三人原是巡勇,一人便是金華賤。旁邊還立著一個巡勇頭目,見了孟主教,即忙稱聲:「孟主教。」行了軍禮。華賤當時正在垂頭喪氣,耳邊下忽聽得「孟主教」三字,不覺抬起頭來,現出一種如聾似癡的形象,還低聲道:「孟主教一定沒有主教的職分。」

    眾巡勇忙喝住道:「孟主教在此,怎敢大聲說話?」

    孟主教便開口向華賤道:「你還在此?我給你的銀蠟台,為什麼不和銀碟子一同拿去?」

    華賤聞說,便圓睜著兩眼,不住地看著孟主教。

    這時,巡勇頭目便開口向孟主教道:「我們路遇此人,只見他神色好似逃走的一般,因此將他拿住,盤問一番。他說有什麼銀碟子……」

    話猶未了,孟主教便接口道:「他曾告訴你,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師送他的嗎?這些事我都知道的。你放了他吧,別要錯辦了他。」

    那頭目聞說,便道:「既是如此,我們就可以給還他的自由了。」

    孟主教道:「這是自然的了。」

    於是,那頭目便令眾巡勇將華賤釋放。

    孟主教便向華賤道:「朋友呀,你若回去時,可將那蠟台一同帶了去。」

    說著,便到台上,取來一對銀蠟台,交給華賤。那凡媽和寶姑娘二人眼見如此,也不敢多嘴。華賤滿面羞容,兩隻手抖抖地接過了蠟台。孟主教道:「你現在可以從容去了。以後你若再來時,不必從花園走過,一直由前門進來便了。」說罷,便向眾巡勇道:「諸位可以請回了。」

    眾巡勇聞說,便皆散去。

    當時華賤甚覺精神恍惚。孟主教又走近華賤身邊,低聲道:「你別要忘記了,你曾經答應我,你用了這些銀器,便要改邪歸正的話。」

    華賤聞說,只像不知有此事一般。

    孟主教又道:「華賤兄呀,我用金錢買爾之罪惡,救爾之靈魂,恭喜你便從此去惡就善了。」

    華賤一言未答,慌忙出城,形若逃遁,急忙尋些荒山僻境而行。走了一天,他卻忘了飢渴。一面走,一面想,想起自己二十年來無惡不作,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正在一路沉思之間,不覺金烏西墜,玉兔銜山,華賤便將身來到樹林後面,歇息了片時。

    此地乃是窮鄉僻壤,連人影也沒有,只見隔林數步,有一條小路。華賤尋思道:「諒我這樣襤褸,那旁若有人來,不知道要怎樣驚慌了。」華賤正在那裡狐疑,忽聞後面有一片嬉笑之聲,回頭看時,只見有幾個童子,也來在樹林裡玩耍。內中有一十多歲的童子,一隻手拿了風琴,且走且唱;一隻手握著些銅錢,拋擲為嬉。錢落地時,有一個四開錢(值四十文),直滾到華賤身旁。華賤便抬起腳來,將錢踩住。奈童子早已瞧見,便前來在華賤身邊道:「客人,曾見我的四開錢嗎?」

    華賤道:「你叫做什麼名兒?」

    童子道:「我名叫做小極可哀。」

    華賤聞說,便吃一驚。少頃,說道:「還不快去,在此則甚?」

    童子道:「請客人還我錢來。」

    華賤垂頭莫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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