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35章 化外紅塵 (23)
    與君別後,美麗靈魂,隨君去矣。久欲奉書,又恐增君懷舊之感,是以逡巡不果者屢月。今以忍容無已,敢訴衷曲。自睹君顏,即傾妾心。高情厚義,誠足為吾法蘭西男子之代表。妾數月以來,心為君摧,淚為君枯,身體為君瘦損,腦筋為君迷亂。每日夜八萬六千四百秒鐘,妾之神經,未有一秒鐘遺君而他用也。妾非不知君負國民重大之義務,敢以兒女之情,擾君哀樂。惟妾此生知己,捨君莫屬;私心愛慕,不獲自解;山海之盟,此心如石。妾身孤苦,惟君見憐。春花秋月,人生幾何?勿使碧玉命薄,遺君無窮之痛,此尤妾所傷心預揣者也。言不盡意,惟君圖之。不宣不具。千七百九十七年四月二十七號燈下,美麗拜上。

    男德看罷,將信捏在手中,默默無言。獨自坐了一點多鐘,才將信折好,藏入衣箱裡面,脫下外衫,直到臥房安歇。

    睡到次日紅日三竿,才爬起身來。盥洗甫畢,就走進書房,急忙寫了一信,交給傭人送到郵政局去了。此時業已鐘鳴十下,各種報紙,均已到齊。男德便隨手拿一張《巴黎日報》,躺在籐椅上,細看巴黎新聞內,有一條題目叫做《命案不明》。男德再朝下看來,道是:

    前晚十一點五十分鐘,忌利爐街第三十七號門牌,某煙店主人吳齒,到警察局報稱:素與他同居的朋友,不知所得何病,霎時身故。昨日午前,警察局委員往驗屍身,毫未受傷,但也斷非因病而死。警察局以情節離奇,隨即招醫生古律士前往剖屍細驗,始知系中海婁濮爾之毒而死。按海婁濮爾,俗名叫做耶穌壽節薔薇,乃是一種樹根的毒汁。初吃下的時候,並不發作;待吃著有油質的東西,就立刻毒發,嘔吐不止,頭部昏暈,腹痛痙攣,至遲七點鐘以內無不喪命。此案死者,年方二十四歲。至如何了結,詳訪續錄。

    男德看罷,「哎呀」了一聲。又尋思道:「這必是范桶哥被害無疑了。他本在尚海,我勸他來到巴黎,以致遭這奸人的毒手。我若不去替他報復這場冤仇,怎地對得住他呢?」

    男德主意己定,正要動身,適逢傭人來請去吃午飯,男德胡亂應了一聲。傭人去後,男德便在衣箱裡取出一柄小刀,藏在衣衫袋裡,轉身向外。還走不上四五步,將近書房門口,只見他父親面無人色,氣狠狠地跑回家來,正迎著男德,急忙用手將男德推進書房,坐在椅子上,便厲聲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畜生,好生膽大!你想送卻你一家人性命嗎?」

    男德道:「是什麼事體呢?」

    明頑又道:「你這幾個月,日日夜夜在外亂跑,我就有些疑心了,怎料你果然這般不忠不孝!」

    男德又問道:「到底是怎地呢?」

    明頑又道:「你還假裝不知道嗎?後天的事體,我都一一知道了。」

    男德道:「到底你知道的是什麼事體呢?」

    明頑道:「方纔聞吳齒說道,那雅各伯餘黨,又約定後天晚間起事。他說你也在這黨,並從前曾百般勸他入伙,他不肯聽從。」

    男德聽到這裡,便道:「並無此事。我要去尋獲吳齒,問個明白。」

    明頑道:「你別出去,我不管你有無此事,但自此以後,你不可出門一步。」

    說著,便呼喚傭人,將男德鎖在書房裡面。一日三餐,都叫人送進去。房門窗戶,派人晝夜嚴守,好似看賊一般。這話休絮。

    看官,你道這雅各伯黨,乃是一個什麼黨呢?原來法國自革命以後,民間分為兩黨:一個是王黨。這時雖是共和政治,卻是大總統拿破侖大權在握,這班王黨就迎合拿破侖的意思,要奉他做法蘭西專制皇帝。一個就是雅各伯黨。這黨的人要實行民主共和政治,不承認拿破侖為皇帝。拿破侖曾派兵打散該黨,但這黨的人個個都心堅似鐵,哪肯改變初志!那伙餘黨,分散各城各鎮,聯合同志,到處秘密結會,總會設在巴黎。會黨有了好幾萬人,政府一些兒都不知道。會中定了幾條規矩,便是:

    第一條取來富戶的財產,當分給盡力自由之人以及窮苦的同胞。

    第二條凡是能做工的人,都有到那背叛自由人的家裡居住和佔奪他財產的權利。

    第三條全國的人,凡從前已經賣出去的房屋田地以及各種物件,都可以任意取回。

    第四條凡是為自由而死的遺族,須要盡心保護。

    法國的土地,應當為法國的人民的公產,無論何人,都可以隨意佔有,不准一人多佔土地。

    這時,入黨的一天多似一天,法國全境都哄動了。後來政府知道了,就拿到幾個頭目,收在監裡。怎料這黨的人,不徒毫無懼色,還因此更加不平,各處激動起來,立意和這暴虐政府勢不兩立,全國黨人已經議定於本月二十一號同時起事。卻被這明頑知道,走露了風聲,政府又拿去好些頭目,送了性命。從此,民主黨漸漸微弱,王黨的氣焰一時興盛起來。拿破侖就議出種種殘害志士、暴虐百姓的法子,真是慘無天日,一言難盡了。這時男德還囚在家中,聽見這些傷心慘目的事體,你道是何等難受!

    光陰迅速,不覺挨過了四年。到了年終十二月二十號下午五點半鐘的時候,有一傭人拿晚飯進來。男德一見,便定了神,只見那傭人將飯菜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來和男德握手為禮。男德忙開口問道:「你倒是什麼人?」

    那傭人道:「小弟就是克德,哥哥竟忘懷了嗎?」

    男德大聲道:「不錯,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疑心是你,不料果然是賢弟到此。但不知令尊大人現下光景如何?」

    克德一聞此話,便淚落如雨。男德道:「賢弟不必傷心,但有些兒不平的事體,請告訴我,我自有個主張。」

    克德便拭著眼淚,哽著喉嚨道:「家父已歸地下矣!」

    男德聞說,也未免傷感一回。只見克德淚落不止,男德開口勸道:「人生在世,都有必死的命運,你今哭死也是無益的。」

    克德道:「家父死得冤屈,與他人不同,怎不令我傷感?」

    男德聞說,忙問道:「令尊大人倒是怎地死的?」

    克德道:「說來話長。年前六月間,那非弱士的村官,見年長日久,還未捕獲刺殺前官滿周苟的兇手,心中甚是納悶,特地又加出些賞格。這時我那堂姐財使心迷,就去報了官,說家父曾收留兇手在家。官府聞說,一面給她賞銀,一面差人將家父捕去。家父就當堂數著那班狗官暴虐貪贓的劣跡,罵不絕口。那村官一時又羞又怒,做聲不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口中喃喃吶吶地道:『你藐視官長,這還了得!』馬上就招呼退堂。次日,便將我父定罪斬首。」

    男德聞說,按不住的無名業火,陡然高起三千多丈,巴不得立刻就去替他報仇雪恨才好。

    克德又道:「那時家母乃是婦道,我又年少無知,這就不能奈何他。到了上月,家母就對我說道:『自古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你還不知道嗎?你父親的仇人,你是曉得的。我要將家產變賣乾淨,和你去到巴黎,尋找項仁傑哥哥,商量一個報仇的計策。你父在生時,曾說過他是一條好漢,必不肯付之不理。』那時我就唯唯聽命。母子二人商議已定,便動身來到此地,在三保爾客棧住下。一連尋找幾日,才知道哥哥的真姓名,真消息。即便裝作尋做粗工的,來聽府上使用。恰好今晚送飯的傭人得病回家去了,因此小弟才能夠乘間替他到此。家母還要乘著沒人的時候,悄悄地來和哥哥商量此事。」

    男德聽他說罷,才曉得他的來意,心中喝采道:「似他母子二人這般苦心報仇,倒也難得。」男德沉吟了一會,便開口向克德直:「殺父冤仇,原不可不報。但自我看起來,你既然能捨一命為父報仇,不如索性大起義兵,將這班滿朝文武,揀那黑心肝的,殺個乾淨。那不但報了私仇,而且替這全國的人消了許多不平的冤恨,你道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克德聞說,尋思多時,說道:「哥哥言之有理,但家母在此,待小弟稟知,然後行事。」

    男德道:「這就使不得。婦人們見識必短,只知道報復私仇,說到一國的公仇,若不情願時,反怕誤了大事。你若肯依照我的主意,明日再來,我自有個計較。但是這話千萬不可告訴第三個人,只你我二人知道便了。」

    克德一一答應,轉身出去。

    要知明日男德畢竟說出什麼計較來,且聽下回分解。

    孔美麗斷魂奇烈客明男德犯駕巴黎城

    話說男德向克德所說的話,克德都一一應承,便道:「這飯菜拿來多時,哥哥請用吧。」

    男德應聲,隨即胡亂吃罷。克德收拾碗碟匕箸,告別去了。剛出書房門口,男德又大聲喚道:「克德兄弟回來。」

    克德聞聲,即忙轉回到男德面前道:「哥哥呼喚小弟回來則甚?」

    男德道:「並無別事,就是我的妹子,目下光景如何?還未聞你說及。」

    克德聞說,便兩眼通紅,半天做聲不得。

    男德忙道:「到底是怎地了?」

    克德道:「我那可憐可愛的姐姐呀!她本招呼別將她的事告訴哥哥,今哥哥問及,也瞞隱不住了,一發告訴哥哥吧。他自從與哥哥別後,終日蛾眉雙鎖,寢食不安。到了大前年六月四號,她看見報紙上說道:離非弱士村不遠,有個村莊叫做浪斯培村裡,有個姓任的老寡婦和那姓張姓李的,三人夜半去到鄰村打劫,被人拿獲,三人一齊喪命。她便沒來由痛哭一回。住在隔壁的丫鬟,聽見她臨睡之時叫了哥哥幾聲,那聲音漸漸微細,便沉睡去了。到次日早晨,家母走進她房裡探望,只見她還未起身,恐驚醒了她,便轉身出來。直到鐘鳴十一下,還未見她出來,家母又去叫他,怎料一揭開紗帳……」

    男德聽說,便接口道:「揭開紗帳便怎樣了?」

    克德又道:「只見她用一條絨氈,將全身遮蓋,家母便不敢揭開。轉眼一看,忽見榻旁有幾滴鮮血,急忙跑出門外,嚇得連舌頭也掉不轉來。恰逢家父走出來,見這事有些蹊蹺,即忙進房探望,見房中毫無動靜。揭開紗帳,便吃一驚。又將絨氈揭起,只見她鮮血滿面,左鬢下刺入一柄尖利的剪刀。」

    男德聽到這裡,便圓睜著眼睛,淚從眼角落雨也似地流出,用力握著克德的手道:「賢弟,你親眼所見是這樣嗎?」

    克德又道:「是小弟親眼所見。那時口中還微微出氣,好似別教我哥哥知道的話。家父即忙一面吩咐小弟去請那馬利希離醫生,一面自己去報警察。不多時,馬醫生到來,看時,便道:『剪刀刺傷腦筋,難以救藥,再過一點鐘,恐怕發就永辭人世了。』家母聞說,兀自傷心起來。馬醫生道:『姑且抬到醫院,施些醫藥,以盡人事吧。』剛說之間,警察到來,驗過傷處,確係自殺,旁處更沒動靜。隨即打開她的衣箱檢查,亦毫無形跡。隨後從貼身衣袋裡,搜出一封書信,取出看時,乃是一張殘信,沒有幾行字。」

    男德道:「那幾行字是些什麼呢?」

    克德道:「寫的是:『倘吾無責任與將來之希望,吾當攜佳人如卿者,駕輕車,策肥馬,漫遊世界,以送吾生。』」

    男德道:「只是這幾個字嗎?」

    克德道:「僅有這幾個字,那前後都已扯去了。查看信面的郵政信票,才知道是千七百九十七年五月十九號午前十一下鐘,由巴黎所發。所言何事及由何人所寄,警察也查不出頭腦來。立刻命人抬赴醫院。不到四十分鐘,就有人送信來,說道:『姑娘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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