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32章 化外紅塵 (20)
    男德便開口說道:「這世上的人,天天說什麼『上帝』。你以為真有什麼上帝嗎?不過因為上古野蠻時代,人人無知無識,無論什麼惡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亂撿個他們所最敬重的東西,說些善惡的果報,來治理他們,免得肆行無忌,哪裡真有個上帝的道理呢?我從前幼年的時候,有一禮拜日,跟我的父親去做禮拜,只聽得那主教說道:『凡人倘若時常敬重上帝,有錢的時時拿些錢來,放在寺院鐵箱子裡面,將來他父母死後的靈魂,就會上升天堂。』對他這種荒唐的話,那時我就有些不信。」

    那女子道:「我看來,你這種見解恐怕有些不對。你看世上的人,有哪一個敢不尊敬上帝的嗎?」

    男德聽到這裡,心裡十分可憐世人迷信宗教的苦處。又道:「你還不信嗎?待我再講把你聽,就明白了。這上帝到底是有是無,我也沒有憑據,我定說沒有,料你心裡還是不信。我現在只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說把你聽吧。即或就是有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間的萬般事體,我也不必天天去對他燒香磕頭。譬如地方上有一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一個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錢財禮物把他,又不天天去巴結他,難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說我是惡人不成嗎?世界上那班無惡不作的東西,倒天天去拜上帝,一出禮拜堂,便提刀殺人。難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維,就恕過他的罪惡嗎?我想哪裡有這種卑鄙無恥的上帝呢?」

    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該信仰什麼呢?」

    男德道:「照我看來,為人在世,總要常時問著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會什麼上帝,什麼天地,什麼神佛,什麼禮義,什麼道德,什麼名譽,什麼聖人,什麼古訓。這般道理,一定要心裡明白真理、脫除世上種種俗見的人,方才懂的。」

    這時,那女子道:「我從來沒聽過這番議論,所以也就隨著俗人之見,人云亦云,好像呆子、瞎子、聾子、啞子一般,不會用自己的知識去想想真正的道理。現在我才算是大夢初覺了。」

    這時,男德心裡暗想道:「這個女子,倒是十分聰明。」

    那女子又道:「哎,我從前也曾聽人講過,東方亞洲有個地方,叫做支那的。那支那的風俗,極其野蠻,人人花費許多銀錢,焚化許多香紙,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薩。更有可笑的事,他們女子將那天生的一雙好腳,用白布包裹起來,尖(上「山」下「從」)的好像那豬蹄子一樣,連路都不能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呢?」

    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們吧。你看我們歐洲的人,哪一個不迷信上帝?花費無數的銀錢,不去救濟貧民,單單地造些這無用的寺院。無論什麼混帳王八蛋,也想著巴結巴結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說起這班婦女,把好好的腰兒,捆得這般細,好像黃蜂一般;還要把許多花草、鵝毛、首飾,頂在頭上,你只曉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腳的醜風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細腰的一種人,也就要恥笑我們歐洲人了。」

    這時,那女子聽說,一句也不能回答,呆呆地不做聲。

    男德就問道:「你曾讀過幾年書呢?」

    那女子答道:「我十二歲的時候,曾在本村裡公立的高等女學校卒了業。那時候我還想讀書,怎奈我姑母不肯,她道:『像你這樣標緻的女孩兒,何愁弄錢,還怕沒有金屋住嗎?』我就說要讀書學習些學問才好。她就大怒起來,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來罵我。」

    男德聽到這裡,心裡越發起敬,說道:「我還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

    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麗。請問官人的姓名來歷。」

    男德想了一會,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只因出外遊歷,來到此地。」

    那女子道:「官人遠客他鄉,就不思念雙親嗎?」

    男德心裡也知道他是女子的性情,只好答道:「大丈夫四海為家,俗言道『人間到處有青山』,還怕沒葬身之所嗎?我們也不必講閒話了,早些商量將來的一切事體吧。」

    二人唧唧咕咕地商量了好一會,就拉著手走出去了。不言不語地走了幾點鐘,轉彎抹角,不覺經過六七座村莊。後來走到奇烈客地方,乃是一個通商鎮市。男德就和美麗走到一家雜貨店。剛進門,就碰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者。男德連忙上前施了一禮,說道:「先生!小生有一件事,前來奉求,不知道先生肯嗎?」

    那老者道:「客人但講無妨。」

    男德道:「小生巴黎人氏,姓項,名仁傑。這是我的妹子,名兒叫做春英。本來父子三人,到此遊歷。一日,我的父親獨自一人出去,說到野外遊山玩水,不知什麼緣故,我兩人在鄉村的客棧裡等了多時,都不見他回來。現在我兄妹二人身上一文沒有,所以來到寶號,想暫且借住幾天,找些工做,順便慢慢打聽父親的消息。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那老者尋思道;「現在鄉下正是盜賊縱橫,他二人的父親,恐怕有些不妥。」又見男德是一個魁梧的男子,那美麗也是一個美貌的女流,就動了憐愛的心腸,即忙答道:「可以的,請坐,不要客氣。」說罷,就對傭人說道:「快些去整備飯菜給客人吃吧。」

    不多一會,那傭人拿了一些飯菜進來,每人一碟子鹹牛肉,一碟子鮑魚湯,一大塊麵包,牛油,另外還有一大杯葡萄美酒。主客三人,就放量飽餐一頓。

    吃罷,那老者對男德道:「你今晚就在這店裡住下,不用客氣。令妹就和我一同到我家裡住吧。」

    二人聽說,喜出望外,就同說一聲:「多謝了。」

    男德就對美麗說道:「你跟這位先生到他家裡去吧。」說罷,就先和那老者握手為禮,隨後又和美麗握了手,說道:「再會。」那老者和美麗也都說一聲:「就此少陪。」轉身去了。

    男德就跟著一個傭人,來到一間柴房裡面,和傭人閒話了一會。那傭人出去,男德就將房門閂好,即忙在衣衫袋裡摸出他的小刀子,看了一眼,又收起來。就四面一望,忽然看見光閃閃的一把砍柴的大刀,急忙在床上拿一條絨氈,將那把柴刀包裹起來,夾在脅下。推開窗戶門,來到院子裡探頭一看,就爬在一棵榕樹上,縱身一躍,就飛似地跳出了這店裡的院牆,一直去了。

    到了次日早晨,那老者忽然看見男德幽閒自在地拿著一把砍柴刀,走回店來,就忙問道:「你往哪裡去了?怎麼這刀上就有了些血痕呢?」

    男德忙施一禮,答道:「我今早去到山上砍柴。忽然遇著一頭惡狗前來咬我,我就一刀將他分為兩段。」

    那老者見他這般勇敢,心中十分歡喜,說道:「你就常住在我這店裡,每天去砍些柴來。令妹就住在我家,打掃房屋。不知尊意如何?」

    男德就忙答道:「既承先生這般厚意,哪有不從命的道理?」

    那老者見男德這般有情有理,也就格外滿心樂意。

    次日早晨,那老者正到店裡,只見他的孩子,約莫十二三歲,名兒叫做克德,笑呵呵地手裡拿著一張報紙,說道:「阿爹呀,你看今天的《難興乃爾報》裡面,有一張好畫兒,實在是怕人。」

    那老者接過來看時,乃是一張刺客圖。又將圖畫旁邊的那條新聞著實細看了三四遍,便喜氣洋洋地好像一文錢買得一隻金牛一般,口裡還自言自語道:「不料你這混帳王八蛋也有今日!」說罷,就將那報紙放在衣衫袋裡,便攜著他的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卻說男德自從這天上午在店裡吃完了飯,就提著一把柴刀,和店裡的傭人一同去到村外砍柴。只見一人急忙走來,和那傭人施了一禮。那傭人道:「你這樣忙著哪裡去?」

    那人道:「昨天非弱士衙門出了賞格一條,倘若有人拿住刺殺村官滿周苟的兇手,就賞銀五萬兩。我現在正要找這樁財喜去。」說著,急忙抽身去了。

    男德聞說,也不放在意中,只管砍柴。一直到日落西山,萬家燈火的時候,才將柴捆好,挑回店裡。正要將柴放下,只見那老者笑呵呵地迎出來,急忙將柴接下來,說道:「請你快些同到我家,有點事體相商。」

    這時,男德心裡也猜不出是什麼事體,只得跟他同去。心裡尋思道:「大丈夫做事,當磊磊落落,自己發願,自己受用;即使他把我送到衙門,害我一命,這也原來是我甘心情願了,沒有怨恨他人的道理。」一面想,一面走,不覺已經來到門前。走進門去,只見客廳裡擺了一桌酒席。男德心裡越發見疑,想道:「他一定是弄醉了我,就要動手的了。」

    那老者說道:「請坐。」男德不慌不忙地道聲:「多謝。」就坐下了。不多時,忽見一位婦人出來,看來足有四十多歲,卻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老美人。男德就知道一定是那老者的家主婆了,即忙站起來,和她握手為禮。一會兒,又見美麗笑容可掬地走出來,那秋波一轉,直看著男德。男德也歡歡喜喜地上前和他握手為禮。說話之間,主客五人,依席坐下,各人都十分歡喜。男德雖然心裡有些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乃一個磊落丈夫,這點小事也就不掛在臉上。這時,美麗的心裡是怎麼樣,也沒有一個人能知道的了。各人正在酒酣耳熱的時候,美麗忽然對著男德說道:「哎,我不知何時方可以報答你的恩呢!」

    男德就用腳輕輕地踢了美麗的腳一下,笑著說道:「我們兄妹之間,講什麼報恩呢?你不要多吃酒吧。」

    同席各人聽得他兄妹二人這一番話,也都摸不著頭腦。男德即忙扯著閒事,說了一會,遮蓋過去。

    大家散席之後,那老者就對男德說道:「請你去到我的房裡,有些事情和你商量。」

    男德答一聲:「從命。」立刻就站起身來,跟他走進房裡。只見那老者緊緊地將門閂好,把兩隻手一齊伸在衣衫袋裡去摸一件東西。這時男德就將身立正,恭恭敬敬對那老者拱著手說道:

    「小生來的時候,也知先生的用意。先生相待厚恩,小生還一絲未曾報答。但是我這可憐的妹子,孤身無靠,還求先生發點慈悲心腸,好好地看待他,小生這就放心了。」

    那老者聞說,就微微地一笑,說道:「請你莫要多疑,我豈是那謀財害命的一流人物嗎?」說著,就在袋裡摸出一張《難興乃爾報》來,用手指著一條地方新聞,笑呵呵地說道:「請你自己看吧。」

    男德接在手裡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村官被刺

    前晚十二點五十分鐘,非弱士村村官滿周苟從親戚處回家,剛走到花園裡面後門旁邊,就被一凶漢扭住,大喊了一聲。家人聽見,即忙開門一看,只見村官屍身已分作兩段,系用大刀從左肩一直劈到右邊腰下。那家人剛開門的時候,還瞥見一個青年男子,提了一把砍柴的大刀,飛奔去了。現在該處衙門已出示,曉諭各處,密拿該兇手,按律嚴辦。並懸有賞格:如有查知該犯蹤跡來報者,賞銀百元;生擒到來者,賞銀五萬元。目下各處鄉民聞此警報,莫不思尋獲該犯,以得此項巨賞雲。

    男德看罷,心裡尋思道:「這老者明明知道是我弄的事了。這倒奇怪,怎樣他就會知道了呢?」

    要知道這老者是什麼意思,且待下回分解。

    遣英雄老俠贈金別知己美人揮淚

    話說男德看罷新聞,便開口對那老者問道:「你何以知道此事呢?」

    那老者道:「請你坐下,待我慢慢講來。十四年前,我有一個侄女,嫁了非弱士村裡一個商人。兩年前,他的丈夫去到外洋經商,攢了些錢財回來,卻被那村官滿周苟威風嚇詐逼得精光,還是兩手空空。因此他丈夫只得再出外洋做工覓食,一去數月,音信不通。目下那女孩兒的日食費用,還靠著我幫貼她一點。」

    男德聽到這裡,心裡想道:「原來是如此。」

    那老者又接著說道:「你看那村官滿周苟,這樣狼心狗肺,我心裡大為不平,也曾百般設計,想出出這口毒氣。不料昨日晚上,我侄女歡天喜地地跑到我家,說到現在有人替她出了氣的話。她曾說這樁事體十分奇怪,早幾天就有一個好像叫化子的人來向她叫化,她曾將這事說把那人聽了,那人就即刻氣得了不得,說到要替她出氣的話。她說的那人衣衫像貌,倒正和你一般。我那時心裡也就明白,便將閣下的來歷說給她聽了。今天我見這報紙,就知道一定是閣下無疑了。」

    男德聽到這裡,忙問道:「怎麼令侄女不來見我呢?」

    這時老者聞說,便手摸著白鬍子,搖搖頭,長歎一聲道:「哎!這也不必說了。」

    男德道:「但講無妨,這沒有什麼打緊。」

    老者長歎一聲道:「說起這惡丫頭來,實在令人可惱!她聽我說出你的下落,她就說出吃屎的話來。」

    男德道:「她說什麼呢?」

    老者道:「她說:『現在官府出了告示,說是有人拿了他,就可以得五萬賞銀。我們正在窮到這樣地步,何妨趁著這個機會去發這筆大財,好比順手牽羊了。』我聽她這樣說來,就不由得大怒,痛罵她一頓。她還不服,反口就罵我窩藏匪類的話,氣憤憤地回家去了。」

    男德聽說,就兩淚汪汪,一言不發。老者勸著男德道:「仁傑,你也不必傷心,像她這樣沒有良心的丫頭,也不犯著和她計較。我看閣下這樣豪俠,將來必定能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可惜我已經老得這樣,不能幫著你了。現在那惡丫頭既然知道你的下落,又受了我一番臭罵,必定要張揚出去。倘若狗官們得了風聲,倒為不妙。我想幫點盤費與你,好快些逃到別個地方,暫且一避,再作道理。你道如何?」

    男德聞說,便道:「先生這樣過譽,小生怎麼當得起?小生不過不忍眼看著同胞受種種的苦難,束手不救,心裡就過不去。」

    老者又忙說道:「這是男兒分內事。你總要實心實意地做去,莫學尚海的那班志士,有口無心的人才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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