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德聞說,急忙問道:「昨日晚上我剛到這裡,就問你是幾多店錢。你說是五角錢,那時候我就如數交給了你。你現在就忘記了嗎?」
那店主人聞說,就凶狠狠地圓睜著眼睛,緊捏著拳頭,說道:「你這生來的客人,怎樣就敢騙起老夫來?快把五角錢拿來。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拿住,當作騙子,送到衙門裡辦罪。」
這時,男德心裡想道:「這也是慘世界上人的本色,我也犯不著和你這班無知無識的東西爭個長短。」就在袋裡拿出昨晚他找還的那五角錢,交給了他,便一直出門去了。
這時,男德身邊銀錢一元,都被那店主人詐去,目下兩手空空,便開口歎道:「呀,呀,呀!這好慘的世界,好慘的世界!我男德若不快快設法拯救同胞,再過幾年,我們法國的人心,不知腐敗到何等地步。」因此他的憐人救世的熱心,越發抑壓不住了。
一路不言不語地走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就決意去到那路邊的叢林裡歇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不多一會,他就走進叢林裡面。這叢林又高又密。男德就在林下草地上,默默無言地坐了多時。忽然覺得那樹林陰風颯颯,有些鬼氣,這時男德心裡倒是著了驚慌的樣子,探頭東瞻西望,朦朧間,忽然瞥見左邊有一條白閃閃的東西。男德定睛看時,才知道是條一尺闊的小路,兩旁松柏參天。那小路的右邊,似乎有一面大鏡子。男德心裡也就知道,這個地方一定是緊傍著海邊了。忽然又瞥眼看見離這小路七八丈遠,隱隱有個好像豆大的一粒燈光。男德尋思道:「那裡莫非有個農戶人家?」
說著,就站起身來,一直順著那條小路前去。走了不多一會,只見乃是一座泥磚做的茅草屋,還有個小樓。男德就停住腳在門外靜聽了一會。只聽得裡面有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嘮嘮叨叨地罵道:「你這不懂事的丫頭,我的話你也敢不聽嗎?自從你父母死後,就把你托在我家照料,那時候你還是一個手抱著的小孩子。現在養到你十七歲了,就想忘恩負義嗎?況且我乃是你的姑母。」
這時,男德正呆呆地站在門外。忽然又聽得裡面有一年輕女子哽哽咽咽地啼哭,和那籐鞭子打的響聲。這時,男德聽不出頭腦來,心裡正在那裡懷疑。忽然又聽得那女子的聲音說道:「我的姑母呀,我從此再不敢違抗你的意思了。」
只聽得那老婆子就笑哈哈地說道:「我心愛的美麗呀,你看世上的人,哪一個不是棄少貪多呢?你現在天天在那村外製造局做工,每天也不過是一元錢,還要辛苦格夠。怎麼就會不情願做這快活的生意?你可以享些清閒福,我也就有了搖錢樹,這該多般好!」
男德聽到這裡,那俠心又忍耐不住,就伸手將柴門敲了幾下。立刻就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婆子前來開門,臉上還帶有怒容。男德就脫下帽子,對她施了一禮。即便在衣衫的袋裡摸出一個大古老的黃銅表,看一看,對著老婆子說道:「現在已經七點鐘,時候不早,我不能趕回家裡去了。求你借一間屋給我住宿一夜,明天早晨就走。不知尊意如何?」
那老婆子即忙笑呵呵地答道:「這有何妨呢?請進來吧。」
男德即便跟他進去。走到客廳,老婆子便道聲:「請坐。待我到廚房裡弄些東西你吃吧,我看你的神色是很累的了。」
男德便道一聲:「多謝。」老婆子就走進廚房去了。
不多時,只見老婆子手裡拿著一大塊麵包和牛油、牛肉出來,說道:「我是貧窮人家,這就薄待了,還求貴客見諒。」
男德忙說道:「哪裡話來?我來的時候,真真還夢想不到有這樣快樂的光景。」
說罷,就用手接過來,放些牛油在這大塊麵包上面,胡亂吃了一頓。老婆子見他吃完,就收好盤子。又在袋裡拿了一條鎖匙,去將柴門鎖好。轉身來說道:「客人,請你今晚在樓下睡吧。我們睡在樓上。目下此地太平無事,請你放心睡覺,不用害怕。」
說罷,就上樓去了。不多一會,又拿了一個大竹簍子和一張舊紅氈下來,對男德說道:「客人,你今晚就用這張舊紅氈蓋著睡吧。」
這時,男德就對老婆子說了一聲:「晚安。」老婆子也溫溫和和地答了一聲,即忙上樓去了。男德就吹滅了那支蠟燭,把紅氈子鋪在地上睡去。立刻忽又醒來。這時夜靜更深,只聽得樓上的自鳴鐘丁丁鼕鼕地響了十一下。男德尋思道:「這個老婆子真真奇了。」忽然又聽得樓梯上面好像有皮鞋子走著的聲音。男德心裡正在那裡胡思不定,不多一會,就瞥眼看見一個妙齡少女,手裡拿著一枝白蠟燭,一直向著男德面前走來。男德即忙問道:「你是鬼,還是狐呢?」
這時,那個妙齡女子就將白蠟燭放在木桌子上面,放著一口嬌滴滴的聲音說道:「我的朋友呀,我是一個人,你休要吃驚。我且問你,身邊是有一個大金錶嗎?」
男德見她說得離奇,不由得發怒,撲翻身起來,大聲罵道:「你來做什麼?我沒有什麼金錶,只有一個是銅的。你快快離開此地,不要胡思亂想。」
那女子聽說,就立刻低下頭來,滿面通紅,呆呆地立在一旁,一動也不動。男德一見,更覺怒氣衝天,連聲說道:「快走,快走,快走!我不是尋常的男子。」說著,還圓睜著兩隻大眼睛不住地看著他。
那女子就低聲說道:「妾也不是尋常的女子。客人休要他疑,我實在是來救你性命的。」
男德聞說,便忙問道:「這是什麼緣故?請你快快把細情說給我聽。」
那少女就含著眼淚說道:「現在時候不多了。我略略告訴你幾句吧。今晚,我的姑母因為看見你有個金錶,就頓起貪心……」
男德接口道:「她打算怎麼樣?」
那女子就放著悲聲道:「要將你殺死在此。」
男德聽到這裡,雖然吃了一驚,心裡還是半信半疑,就問道:「這有什麼憑據呢?」
那女子答道:「客人呀,你跟我上樓去,就自然明白了。」
男德道:「這個使不得。請你把他要殺我的憑據,一一告訴與我就是了。」
那女子也不願多說,立刻拿起蠟燭來,說道:「我沒有什麼說的了,你跟我上樓來吧。」
男德就細想了一番,說道:「也罷,就跟她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怪事。」
說著,就跟著那女子一步一步地一直來到樓上。那女子剛開了左邊那衣櫃的兩扇門,男德就猛然看見兩大把光閃閃殺人的鋼刀,放在那櫃裡面。男德對著那女子說道:「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子,我今晚在門口也聽得了你的苦情。現在你的姑母往哪裡去了?」
那女子道:「她去到張三、李九的家裡,叫他們來幫著動手。她出去的時候,就吩咐我坐在這裡靜候著她,不要將你驚醒。她說十二點多鐘就要回來。那時我也曾百般勸她,不好做這樣謀財害命的慘事。她反罵我是呆子,不知圖利。我又說將來一定有後禍的話。她道:『我現在去央來幾個幫手,就將他分為幾段,裝在那大竹簍裡面。待到來日天明,偷偷地丟下對面大海,隨著波濤流去,那時就人不知鬼不覺了。你只要靜悄悄地在家裡待我回來就是了。』說罷,就急忙出去。現在時候不早了,恐怕她就快回來。你快想一個避難的法兒才好,倘待著張三、李九到來,那就不好了。」
男德道:「張三、李九是什麼人呢?」
女子道:「他們都是一班幫閒兒的混帳王八蛋,和我姑母時常來往。我從前也曾苦苦地勸我姑母,不要和他們做那些勾當。她不但不肯聽我的話,而且將我天天打罵不休;還說我不聽她的教訓,就是大大的不孝。我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父母雙亡,無人憐愛於我,只好飲恨吞聲,任她凌辱罷了。」
這時,男德尋思道:「我當初還不知道她是怎地。不料這女子說出這些話來,倒是句句可靠,字字可憐。咳!世界上竟有這樣老實、這樣孤苦的女孩兒,怎不教我男德見憐?」這時那女子也看見男德生得英雄模樣,心裡又是佩服,又是憐愛,也就相對無語,淚滿香腮。還走近男德身邊,在自己衣衫袋裡拿出一條雪白的手帕兒,眼淚汪汪地看著男德說道:「我的朋友呀!你用這手帕兒抹乾你的眼淚,好逃到別個地方去吧。不然,他們到來,那時候我怎麼對得住你呢?」
男德接著手帕,將眼淚抹乾,又交還於他,說道:「我現在並不是怕他們害我的性命。不過見你這樣苦的運命,落在這班奸人手裡,不免令我傷心起來。」說罷,就低下頭來,細細思想一番道:「古人說得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我想救這人間苦難的責任,都在我一人身上。倘若白白送一條命在這班小人之手,於世界上也沒甚益處,我男德豈肯這樣輕身嗎?」既而又尋思道:「只是丟下這可憐的女子,見死不救,我自去逃命,也不是道理。」就心生一計,向那女子道:「你既肯按照大義,來救我的性命;我不忍獨自逃生,想設個法兒,救你出了這層地獄,才放心得過。但不知你可肯和我一齊逃走?這才算兩全其美。」
那女子聞說,便就低頭想了一會。
男德又說道:「我想你的姑母既是這樣不知天理的畜生,你倘若在他手裡,將來必定沒有好結果。」
那女子接口道:「客人,你既然有這般好意,肯帶我逃出,這就從命了。」
男德道:「時候到了,事不宜遲,就此動身吧。」
說著,那女子就急忙緊緊地握著男德的手,一齊跑下樓來,向後門逃出,飛似地順著門口的小路,一直跑了七八步。那女子道一聲:「不好了!他們回來了,你且聽吧。」
男德忙答道:「我們快躲在那邊大樹後面去吧。」
不多一會,只聽得男女三個人的聲音,一路走,一路說道:「我看他那個金錶,一定值得一千金。」一人道:「照我看來,那樣大的,一定還不止千金。」一人道:「我看他身上一定還有許多銀子。」說著,他們三人都正從這樹邊走過。
那女子嚇得一身冷汗,就拿出手帕兒抹乾了。男德說道:「不要多耽擱了,我們快跑吧。」說著,兩人就拚命地向一叢樹林子裡跑去。忽然聽見後面有一陣喊聲追來,男德回頭看時,只見一人前來拚命揪住他的衣衫,厲聲罵道:「這樣大膽的東西,要想往哪裡走?」
這時,男德見事不妙,探頭四面一望,也不見那女子往哪裡去了。當時男德忽然心生一計,急忙在衣衫袋裡拿出一把刀來,向那人的手刺過去。那人連忙撒了手,大叫一聲;「不好了,你們趕快來救我!」
這時,男德抽出刀子,轉身拚命地跑出那樹林,還不敢立住腳,足足地跑了一點鐘之久。忽然迎面看見一座高屋,乃是一所敗落寺院。男德忙跑進去,躲在大門旁邊,心裡恍恍惚惚,想睡不睡的。正在那裡納悶,朦朧間,忽然看見有兩個大漢進來,只聽一人道:「李九,你快把繩子將他的狗腳捆住。」又一人道:「張三,你還不快些動手?」這時,男德雖然看見他們這樣光景,心裡卻想和他抵抗;怎奈四肢無力,連一動也不能夠,只好任他怎麼殘害罷了。忽然又見一個大漢雙手舉起一根大鐵棍,叫聲李九道:「你看我送他歸天。」說著,就用力正對著男德當頭劈下。男德大吃一驚醒來,才知道是南柯一夢,渾身出了許多冷汗。心裡還七上八下地想道:「哎呀!有什麼法兒才能將那女子救出來呢?咳!只好待到明天,去找一個安身的地方,再作道理。」
正在愁緒滿懷,不覺東方已白,男德就撲翻身爬起來。正想出門,忽然劈面看見一個明眸皓齒、金髮朱唇的女子,臉上還帶著幾條淚痕,一直向這寺院跑來。見了男德,就滿臉發癡,目瞪口呆地立了好一會。忽然大聲說道:「我的愛友呀!你在這裡嗎?」
這時,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裡所惦記的美人,急忙親親熱熱地用手一把摟住那美人的細腰,連親了幾個嘴(這是西俗,看官別要見疑),哽著喉嚨說道:「我的愛卿呀,我怎麼想得到還能和你在此相會呀!」這時候,他二人那一種又傷心又歡喜的模樣,真是有言難表了。
男德又開口道:「現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賊必不敢追來。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時候你的情形說給我聽吧。」
那女子道:「昨晚那賊追來的時候,我見事不好,就抽身跑到一叢小樹裡面藏躲。幸虧那賊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夠到此與你相見。那時我也知道你被他們拿住,我就想出來和他們拚個死命。隨後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們拿著,將來恐怕沒有人知道,來替你伸冤,因此我也就忍著不動。但不知你是怎麼樣才能逃到這裡?」
男德就將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賊,如何跑到這寺院,如何得了惡夢,細細地說了一遍。
那女子聽罷,又傷心起來,放著悲聲道:「哎呀!倘若你昨晚有個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麼對得住你?」
男德道:「你不要這樣呆氣。天下事禍福無門,悲歡莫定。人生的苦處,全在這喜、怒、哀、怨四個字的圈兒裡頭拌來拌去,好不可憐。況且我們經了這點小小風波,哪值得傷心不了?」
這時,那女子聽了他這番勸解,就拿著雪白的手帕兒,抹乾了香淚,低聲說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倒是沒有什麼傷心的事體。俗界悲歡,莫非妄念?還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謝上帝的恩吧。」
男德忙道:「你還是這樣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麼叫做『上帝』。」
那女子忽然呆看著男德,不懂什麼緣故他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
男德又道:「我們去到神龕面前,好將這道理細細地講給你聽吧。」
那女子就拉著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來到神龕面前,雙雙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