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25章 化外紅塵 (13)
    莊湜忽醒而吐,余重複搓其背。莊湜吐已,語余曰:「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後此無緣復見靈芳,然而……」

    言至此,嚥氣不復成聲。余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

    余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識清爽,即可仍圖歡聚。余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惟有靜坐吸煙,連吸十餘支,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視之,不覺一句半鐘。余甫合眼,忽聞有人啟余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待燭倉皇,帶淚而啟余曰:「公子氣斷矣!」

    余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湜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捨太息之外,無他言。惟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言已復哭。

    天明,余亟僱車馳至紅橋某當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

    女含淚不答。余知不佳。時女引余至當鋪屋角語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

    余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湜親聞之也。

    遲三日,為莊湜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親一人,同學一人,都不知莊湜以何因緣而殞其天年也。既安葬於眾妙山莊,余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於墳前,蓋不忍使莊湜復見殘英。

    今茲莊湜、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

    非夢記

    吾邑汪玄度,老畫師也,其人正直,為裡黨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長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國色,玄度自教二女繪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與玄度世交,因遣之從玄度學。既三年,頗得雲林之致,而生孜孜若無能也。玄度愛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當意。生行年十二,遭母喪,父摯之博游西樵。逾年歸,將為生行訂婚之禮,不料以消渴疾卒,生惟依其嬸劉氏。後三年,玄度重以姻事聞於劉,劉意殊不屬,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議此未遲也。」

    一日,劉假無心之詞,問生日:「汝愛薇香否?」

    生視地不答。

    劉曰:「薇香,好女子也,惟我問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於汝,故為汝辭之耳。」

    生愈不語。

    過四日,生得沉疾,劉百問不一答。劉心知其理,耳語之曰:「我有甥女鳳嫻,與薇香不上下,定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畫,須知畫者,寒不可衣,饑不可食;豈如鳳嫻家累千金,門當戶對者耶?」

    生不語如故。

    又過五曰,生病稍痊。劉大悅,命侍婢阿娟以玫瑰點心進之。

    詰朝,生徐行至燕處之室。甫人,見劉與一靚妝之女郎共話。女突見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矚不轉。劉見生,慰問倍切,忽而微曬,引女郎之手,即問生曰:「昨日點心美乎?」

    生曰:「厥制滋佳。」因問所自來。

    劉向女郎言曰:「汝今曰更為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於汝。」

    此時,女郎紅上梨渦。生肅然欲退,劉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見嘉賓不拜,何也?既啖人家點心,不當道謝耶?」

    生如言,與女郎為禮。女亦莞爾,盈盈下拜。此覿面之始也。停午,女親持重酪及餅子饋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發,體中溫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復見女郎軟步溫香,捧藥而進。自是,慇勤調護,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覺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諸鼻端聞之,復傾首以唇櫻微微親生之腮。迄生張目而視,則女郎悄立於燈畔,著雪白輕紗衫,靡顏膩理。二人眼光頻頻相對,生中心愈覺搖搖。久之,微啟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見教?敬煩阿姊以芳名見告。」

    女低鬟不應。

    有間,生再問曰:「嬸娘安睡未?」

    女又不應,然見生發問,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懷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後,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問,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認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貞默達禮,吾雖在病中,豈容為我侍側?矧以香盒見貽,於禮尤悖。生不見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時,知其腰纖細,發茂密,及其雙渦動處,今日尚歷歷憶之。繼而更設一想,謂此女郎或吾在夢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給我耳。執盒細瞻之,異常精好,凝香如故,則又明明非夢。使阿娟之言屬實,何以容發並不符協?此際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綜之,此女郎非薇香,即鳳嫻,非鳳嫻,即薇香,捨此二人,嬸娘決無遣看病榻之理。由是往復推勘,如人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畢生不娶也。」

    數日,生似愈而非愈。劉復慰曰:「汝須自寧其神,明春為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為狀微適。有僧名遣凡者,與生素舊,微窺其情,隨時示以《般若》意旨,令自開悟。而生執於滯情,疑信參半。

    破夏,遣凡約生赴鼎湖,居報恩寺四十餘曰,病仍弗瘳。一日,生泛舟過一橋,有二女行釣水邊,微風動據,風致乃如仙人。生審覘之,的與垂髫時無參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躍然動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歸,訪之小沙彌,方知玄度寄寓寶幢南院。

    明日,晨齋畢,生渴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畫,畫松下一老僧,獨坐彈琴,一鶴飛下。既竟,命生為題之。生接筆構思,少選,書一絕句曰:

    海天空闊九皋深,飛下松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白雲與爾共無心。

    玄度自捻其須曰:「字跡類女子,然小詩可誦也。」已而告生曰:「吾來已兩月。一二日須返里,為先人修墓。汝軟弱,於此靜養為宜,吾事畢,即來看汝。」

    生聞言,慼然改容,知不能與薇香於此圖良會也,遂辭其師,出門惘惘。路上遇韋媼迎面言曰:「久未見公子,公子面容瘦峭,何也?我正有無窮之言,宜加質問,公子許我乎?」

    生心滋異,回憶媼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謹答曰:「惟媼之命。」

    女晨第一問曰:「頗聞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麗且富也,非歟?」

    生曰:「未之前聞。」

    第二問曰:「公子髫齡時,與薇香甚相親愛,今公子憶念之乎?」

    生曰:「深憶之。」

    第三問日:「薇香曾有何物贈公子?」

    生曰:「有其亡母所遺波斯國合心花釵。」

    第四問曰:「今猶在否?」

    生曰:「珍藏之。」

    最後第五問曰:「公子愛花釵,抑愛表妹之香盒耶?」

    生始聳然不能為辭,相顧良久,反問媼日:「媼那由知香盒事?」

    媼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傾心向公子以來,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無生。』我深念薇香雖貧,公子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生從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稟父母之命,我實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將得病受盒諸事,一一白溫。媼始省劉之用心,並非公子忘懷。

    生瀕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

    媼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萬!我他日會令薇香見公子,望公子勿洩於人。」

    生歸寺中,日思日懼,知劉果無意於薇香。一日,閒步至山門,見柳瘦於骨,山容蕭然,知清秋亦垂暮矣,即以此日辭遣凡歸家。遣凡勉之日:「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綽約,自不沉煩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韋媼之踐其前約。忽而阿娟趨至,瞪目謂生日:「公子且登樓,有事相告。」

    生果從之登樓。阿娟當窗以千里鏡授生,遙指澤邊言曰:「公子諦視之,勿誤也。」

    生引鏡臨眺,遠遠一女子,倚風獨盼,審視,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覺手足酥軟,墜鏡於地。阿娟扶之下樓,生幾半曰不動。

    阿娟乘間曰:「言之,或勿訝耶?吾見此狀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進言於公子。前時公子見問侍湯藥者何人,吾以為薇香,今則知實為公子表妹鳳嫻也。表妹幽閒貞靜,愛公子罔有俊心;而薇香之為人,公子殆有以見之矣。然公子當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誠不知公子於義何取?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細。主母時亦有言,在理應為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聞此女有解佩遺簪之行,則此女何得污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見公子,以試公子懷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聲聲,謂非薇香不要,至於苦病連綿。今公子自思,豈可以金玉之質,為衒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誠能自淨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則吾亦借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終身享有齊眉之樂。願公子審思之。」

    阿娟言畢,生注目視幾上書篋,默不一語。

    明日,阿娟引鳳嫻人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問之人也。」言已遂行。

    鳳嫻始以輕婉之聲啟生曰:「表兄玉體少安耶?」

    生應曰:「敬謝表妹。」

    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葉,二人一一聽之。鳳嫻覘生睫間似有淚痕,婉慰之曰:「望蒼蒼者佑表兄無恙。」

    言已乃出。既而稍停趾,似待生發言。生果有言曰:「請表妹得閒來坐。」

    鳳嫻既去,生復悄然自念。移時即啟書篋,出花釵,以帨拉淚,然後裹之,呼阿娟告曰:「為我敬還薇姑,言公子家法嚴,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雲微雨,鳳嫻獨至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鏡,鳳嫻對鏡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蘇州女子於傅粉一道,獨有神悟。蓋鳳嫻生長蘇州,好纖纖而談蘇州之事,間以暱辭。生但唯唯。繼而坐於生側,卷其纖指央生曰:「表兄試猜吾中指何在?」

    生猜之不中。鳳嫻微笑,執生之手,自脫珊瑚戒指,為生著之,遂以靨親生唇際,欲言而止者再,乃囁嚅言曰:「地老天荒,吾愛無極。」言已,竟以軟玉溫香之身,置生懷裡。

    生自還釵之後,心緒淒愴,甚於亡國。鳳嫻備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為生正在回心轉意,徐徐輸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劉即時時引生同鳳嫻游履苑中。生益憮然,覺天下無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悅者。猛憶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虛妄。作計既定,即托病,辭劉重往鼎湖。劉不知生已絕意人世,頻使鳳嫻傳問。生則凡百求棄於鳳嫻。而鳳嫻濃情蜜意,曰益加切。

    一日,大霧迷漫,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無聲。久之,亦似沉吟語曰:「世人夢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間,海闊天空,都無意味也。」

    生正在垂眉閉眼,適其時微聞足音,憬然回顧。則鳳嫻、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謝表妹遠道臨存。」

    鳳嫻曰:「我來求教,何言謝也?」忽而愕視生曰:「表兄胡為顏色猝變?寺中風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歸乎?」

    生乃凝思曰:「表妹勿為吾憂,吾山居樂也。」

    阿娟將荔枝進生,鳳嫻為生擘之。此時各有心緒,脈脈不宣。阿娟既退,鳳嫻含笑問曰:「有人詠荔枝殼云:『莫道紅顏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來。』二語工乎?」

    生似有所念,已乃漫應曰:「工。」

    鳳嫻方欲再言,生頗踧踖,時見天際雁群,忽而中斷,至於遙遙不見,遂對鳳嫻脫口言曰:「累勞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愛,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歸家,即於寺中長蔬拜佛,一報父母養育之恩,一修來生之果。幸表妹為白嬸娘,請嬸娘哀恕之。」

    鳳嫻聞言,蘊淚於睫,視生日:「表兄,此言何謂?吾豈敢傳於尊嬸?須知吾身未分明,萬一尊嬸聞此言,以為吾必有所開罪於表兄,則吾與表兄無相見之日,表兄彬彬溫藹之人,豈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牽表兄之臆,顧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寧無所聞?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問吾謬戾至於何地?嗟夫!表兄傾聽之:海潮澌澌,是吾瘞身處也!」言訖,嗚咽不已。

    此時情網彌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見鳳嫻已清瘦可憐,竟以手扶鳳嫻,恍然凝思。既而變其詞曰:「表妹既知吾言為有因,則必宥其離世之志。表妹高義干雲,吾豈無感紉在心?適所言肆甚,須知吾心房已碎,不知為計,還望表妹憐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來。」

    鳳嫻即曰:「然則表兄知所趨避矣?」

    生欷歔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歡笑,不得謂非上蒼垂愍。」

    鳳嫻此時如石去心,復露其柔媚之態,抱生,以己頰偎生之頰,已而力加親吻,遂與生別。

    生一夕聞僧言,玄度重來寶幢養痾。攜燈參謁,則玄度病頗沉頓,二女並侍榻側。薇香見生入,即避座而去。芸香垂其雙睫,似不欲視生也者。玄度視生,乃無一言。時方雨甚,韋媼堅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媼持燭來視,亦甚致敬禮,已而突語生日:「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於澤畔,公子乃忽爽其約,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與之言而返。敢問公子何以對薇香?其時吾曾謁公子之門,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豈知薇香憂迫之情而憐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義重,力加勸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聞言,心為一震,即倉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嘗有是約也。」

    媼思之,復曰:「是亦不能無問。然則花釵亦非公子親交阿娟者耶?」

    生曰:「花釵固吾親交阿娟,令返薇香。」

    媼日:「意何在也?」

    生曰:「此語何能答?亦不須問。今實告吾媼,吾此來鼎湖,不久當祝發為僧……」生至此,咽塞不能續言,乃逆吞其淚,顫聲曰:「請嫗語吾親愛之人,釵去而寸心存也!」

    媼此時愀然作色日:「前朝公子與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彌共見之,此曷為而然者耶?始吾歎公子信義多情,吾今然後知公子矣。」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