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26章 化外紅塵 (14)
    媼與生對答時,薇香潛立戶外,一一俱聞之。既返,踞椅於邑,抽刀遽欲自剄,聞其父呻楚聲,則又自止,若是者三。頃之,與芸香共寢,芸香言相生儀表,決非負心之人。薇香斗憶生言「寸心存」,猶有藕斷絲連之意,又思答媼之第一語,中心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誑生,則他時二人親證,自能回復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媼之言,實出至誠,知前時所見,實薇香見紿於人。愈思則愈見薇香淑質貞亮,決其人無他遇。天明,將還釵本末陳露於媼,深自引咎。乃歸寺,汲汲無歡。

    無何,玄度病卒,生出資營葬於寶幢,媼遂同薇香姊妹歸鄉。生亦以劉命催歸。歸時已不見鳳嫻,生始責阿娟妄言傷正。

    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許吾為知言,公子當後識耳。」

    越日,劉謂生日:「汝終日容色不悅,何也?汝須自珍重,月內我為汝定鳳嫻為婦,臘月涓吉成禮,百年之好,吾為汝慶。汝前謂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鬢尚輕,不曉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論,使其人卓然貞白,娶之不但無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細迴環,所以必為汝娶鳳嫻者,門戶計耳,非我故為猜薄薇香。鳳嫻亦婉惠可愛,何悖於汝?今汝須靜聽吾言,勿為他人所惑,此男兒立身之道也。」

    生跪劉之前,力爭曰:「我負薇香,獨謂義何?」

    劉怒曰:「汝但博一女子歡心,視我之言為囈辭耶?」

    生此時知劉意不可挽回,時日西夕,生往叩薇香之門。韋媼肅之人,生告之故,媼令薇香庭迎。是夕,月寒霜冷,生肢體戰動,無以致辭。忽進抱薇香於懷,兩人胸際沉浮呼吸,息息皆聞。

    良久,薇香回其含赬之面,就生微歎曰:「君既迫於家庭之命,則吾又豈容違越?願自保愛,毋以一女子傷君之懷。吾銜恩戀德,以至於今者,以君或能娶我耳。不謂天心已定,何必更言?今茲猶得接君眉宇,於吾福命已足,復何憾也?」

    言已,仡然以其蔥纖,輕推生手,辭生而人,不欲以淚眼向生也。生惶懼而還,不知所以。

    翌晨,生忽不見蹤跡,三日並無音耗。劉以薇香誘生訟於官,官乃刑鞫薇香,薇香無言,遂押薇香於女牢,生不知也。薇香顏色憔悴,不可復言,然自念為生之故而受厄,甘也。生辭家行至虎山,盈眸寂樂,乃為僧。數十晨夕,憶薇香不已,請一村嫗潛修音問。芸香得書,辭甚瑰麗。芸香不敢洩其事,便同韋媼尋生,欲生歸,一白其姊之冤。二人至欽州,值江上盜賊蜂起,劫芸香以去。媼望門乞食。薇香不知也。

    先是邑中有巨富姓陳名道者,求生之畫,累年不得,厥心違怨。偶游虎山,忽見生,即歸,具稟有司,謂生與石劍儒同黨,今潛跡沙門,恐有犯上之事。時巡撫某公,素知生名,因親往寺中,與生閒談,甚敬愛之;臨行,密以實情告生,令即去。及生離山未半日,而某公捕生之緹騎發矣。

    生窮寒路次,由是變易姓名,鬻畫為生。兩閱月,至煙村,地去大良十數里。有老人見生行步容色可憐,款生於別館。生一夕獨坐凝思,冀伊人之人夢也。忽見鳳嫻竊步人室,容發如舊,生驚愕欲絕。鳳嫻審視生,滅燈同坐,微微太息。然後低聲言日:「表兄勿駭,老人吾祖也。今晨聞婢輩談客窈窕無雙,又見手筆,知是表兄。比聞官府求表兄頗急,未審何因?幸表兄不以前事告吾祖父。似未知表兄今欲何行?」

    生默坐不應。

    鳳嫻雙手攬生,淒然下泣曰:「吾愧汝念汝,情何極也!」

    已而,生依所教,作書慰劉,將避地大良。鳳嫻為生備資甚豐,將新制鳳文之綬,親為生束之。黎旦,生別鳳嫻。半月,得從間道達大良,止於波羅寺。寺為明時舊構,風景大佳。生飲水讀書,狷行自喜,人間幻景,一一付之淡忘。僧眾尊敬之。

    明年秋,有女眷游息於寺,生瞥見一青衣,面容動靜酷肖芸香,慇勤瞻矚,問其名居,不告。明晨,生於窗上得芸香手簡,始知薇香系獄,媼流落無方,生魂膽俱喪。束裝歸家,鳳嫻已俟生久矣。

    劉請釋薇香。薇香出獄,自歸屋中,空無一人。生投書薇香,盡言為僧及遇芸香之事。薇香披文下涕。輒思自裁,又恐貽生母子之忤,遂寄食於鄰媼,為人繡花朵以自度,矢志不嫁人;或勸薇香,薇香不聽也。

    忽一夕,生約薇香於疏星之下,以傷切之聲言曰:「父母雙亡,亦有何樂。薇香知吾言中之意乎?」

    薇香俯首低聲曰:「知之。」

    生日:「善。吾愛汝,心神俱切,顧運與人忤,吾兩人此生終無緣分矣。今茲汝我前事,都不必提,惟吾兩人後此之心,當如何得其歸宿,則不能不於此夜今時解決之耳。」

    薇香再三歎息,乃謹容答曰:「人生為淚,死為魂耳。吾前此不曾謂君毋以我累君家庭之樂乎?」

    生曰:「然,事勢至是,婉戀之情當即斷絕。然而天地綿綿,我今試問汝立志不嫁他人,亦有以教我作人否?」

    薇香曰:「此言何為至於我哉?女子不嫁,尋常事耳。」

    生反覆與言,終無動志,乃跪薇香之前,言曰:「汝不嫁人,我亦終吾身不娶;嬸娘如見逼者,有死而已!」

    薇香扶生於懷,言日:「是何言耶?君殊亦未為吾計也,須知吾之處境,實不同君,君如學我,是促吾命耳;君果愛我者,捨處順而外,無第二義。望君切勿以區區為念,承順尊嬸,一不辜尊嬸之恩,二不負鳳嫻之義。吾今生雖不屬君,但得見君享團圍之福,則所以慰我者不已多乎?」言至此,以指示生曰:「有人!」

    生回望,則鳳嫻矗立於後,目光如何,生不能見,但聞鳳嫻微微一歎日:「彼何人者?」生枯立如石人。鳳嫻即曰:「向也阿娟謂此女眼色媚人,今乃知果清超拔俗也。」

    生復回視,知薇香已去,因歎曰:「賢哉薇香乎!」

    鳳嫻續曰:「此言良信。表兄盍有以成其志耶?」

    生仰天而噓。少間,問鳳嫻曰:「其言一一諦聽否?」

    鳳嫻但凝睇而不答。須臾,以臉伏生胸次,言曰:「表兄愛之,固其宜矣,獨弗體尊嬸之心,而雲終身不娶?抑以我不肖,弗屑締盟耶?」言時,嬌泣不止。

    生知不必更語,為扶將曰:「歸。」

    明日,生接薇香書,書僅數言。生不食而泣,三詣薇香,終不復見。劉與鳳嫻極力慰解。會遣凡來訪,劉便使生經營行裝,與遣凡重遊大良,冀遣凡有以收束其心。

    一日,途中見兩麗人騎細馬而來,其前一人顧盼不捨,其後一人微微以目示意,令生相隨。生知是芸香,心驟喜,意此行必得薇香跡兆,足不覺隨其後而步。俄至一巨閥,邑邑徘徊。至日落,忽見韋媼出,漫向生日:「公子佳乎?」且言:在欽州遇盜,與芸香分散,月前乞食經此,托天之庇,復得與芸香相會;芸香自遭劫後,江學使以重金購得之,今即此家女公子侍兒也。

    生問:「薇香安居?」

    媼聞言,恨且歎曰:「尊嬸真不諒人!」遂執生手,歎喟頻頻。

    生戰慄曰:「媼語我,薇香安在?」

    媼終不答一言。生趨而返。明日,曉鍾未發,不辭遣凡而去。

    生與薇香慕戀事,遣凡微有所聞。爾日遍覓生不得,即馳至生家,生亦未返,乃呼阿娟細詰其事。阿娟略述之。

    遣凡曰:「薇香今在何許?」

    阿娟云:「薇香自作書給公子,謂初心已易,即日如大良,囑公子無庸懷顧。凶征即兆於彼夕也。」

    遣凡曰:「然則薇香死矣?汝親見其死狀否?」

    瞰昌云:「韋媼語我,有得素鞋於江側者,薇香遺物也;兼囑勿言於公子。」

    遣凡沉思曰:「公子歸來,汝誠勿以此告之。」

    爾時鳳嫻在旁,泣詢生歸期。遣凡徐曰:「以我思之,或有相見之日。」

    其後年春,遣凡行次五指山,遇一執役僧,即生也。見遣凡,不談往事。逾數月,遣凡見生山居寧謐,遂卷單而別。

    慘世界

    太尼城行人落魄苦巴館店主無情

    話說西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將晚,四望無涯。一人隨那寒風落葉,一片淒慘的聲音,走進法國太尼城裡。這時候將交冬令,天氣寒冷。此人年紀約摸四十六七歲,身量不高不矮,臉上雖是瘦弱,卻很有些凶氣;頭戴一頂皮帽子,把臉遮了一半,這下半面受了些風吹日曬,好像黃銅一般。進得城來,神色疲倦,大汗滿臉,一見就知道他一定是遠遊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暫且不表。

    只見當時有幾個童子,看見是遠來的生人,就跟在他的後面。只見他還沒走到二百步,便在街上泉桶裡痛飲了兩次。隨後繞一屋角轉向左邊,直走到一座衙門。他將身進去約有十五分鐘,又走出來,就和顏悅色地脫下帽子,向那坐在門旁的憲兵行禮。那憲兵也並不還答,還睜圓眼晴,留神看了他一回。

    此人轉身就走。行不多時,來到一所客寓門前。抬頭一看,上寫著「苦巴館」,乃是太尼城中有名的一個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進去。只見那廚房門大開,又就一直走進廚房,眼睜睜地看見那鐵鍋子裡的湯,一陣一陣地冒出熱氣,那煤爐子的火光烘暖了牆壁。店主人親自下廚,忙忙碌碌地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裡趕車的受用。那時此人心裡正在羨慕那趕車的。

    店主人猛然聽得開門的聲音,瞥見來了一個新客人,也並不轉眼望他一下,但隨口問道:「你來做什麼事體的呢?」

    答道:「要叨光在貴寓裡住一住。」

    店主人道:「這倒容易。卻是有一件事,你回頭看看那些客人,一個個的都是不能欠賬的哩。」

    此人在身邊拿出一個大皮袋,對著店主人說道:「你還不知道我這裡還有點錢嗎?」

    店主人說道:「這倒可以的。」

    此人重複把大皮袋收在懷裡,氣忿忿地拿著行李,用力放在門邊下,手裡提著短鐵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卻說這座太尼城,原來建在嶺上,也就有些招風;況且到了十月的天氣,更覺得寒風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見店主人倉倉皇皇地前來查看。此人就順便問道:「飯已做好了嗎?」

    店主人答道:「快好了。」

    這時此人仍是向火。忽然見有一管事的人,名叫做扎昆的,跑將過來,在袋裡摸出一枝鉛筆,又在窗台上拿一張舊新聞紙,撕下一角,急急地寫了一兩行字。寫罷,又折起來,交把一個用人,並對著那用人的耳邊唧唧咕咕地說了一會。那用人點了點頭,便一直跑到衙門裡去了。

    此人也不理會這些事體,只管又問道:「飯做好了沒有?」

    店主人答道:「還要等一會兒。」

    此人糊里糊塗又過了一會。忽然看見那用人手裡拿了一片紙,飛跑回來。店主人接過了那片紙,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又低頭沉思了一會,就放開大步,癲狂似地走近此人身邊,說道:「我卻不能留你住在這裡。」

    此人忙立起身來問道:「你怕我欠你的賬嗎?若是要先交錢呢,我這裡還有點銀子。你不知道嗎?」

    店主人說道:「哪裡是為著這些事體!」

    此人道:「那麼是為著什麼事?」

    店主人道:「你是有銀子。」

    此人道:「不錯。」

    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沒有房子留你。」

    此人急忙接口道:「就是在貴寓馬房裡住下,也不打緊。」

    店主人道:「那也不能。」

    此人道:「這是什麼緣故?」

    店主人道:「我的馬已經住滿。」

    此人道;「也好。那邊還有一間擱東西的房子,我們等吃了飯再商量吧。」

    店主人道:「有什麼人供你的飯吃?」

    此人耳邊陡聽了這句話,正如跌在十丈深坑,心裡同火燒一般,長歎了一口氣,說道:「難道我就要餓死不成?我從白日東昇的時候動身,可憐一直走到現在,走了好幾十里。咳!老哥,還求你給一餐飯我吃,一發算錢給你。」

    店主人道:「我沒有什麼給你吃。」

    此人聞說,便微微地一笑,回頭指著那鍋裡說道:「沒有嗎?」

    店主人道:「這個已經是別人的了。」

    此人道:「是哪個的?」

    店主人道:「是那車伕的。」

    此人道:「車伕共有幾個人?」

    店主人道:「有十二個人。」

    此人道:「那些東西,二十個人吃也夠了。」

    店主人道:「怎奈他們一齊買去了,便怎麼樣呢?」

    此人又坐下,低聲說道:「我好容易來到這個客寓,肚子裡又餓得了不得,教我到哪裡去呢?」

    店主人就附著此人耳邊說了三個字,就叫他渾身發抖起來。

    看官,你道是三個什麼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個字。

    此人聽了,垂頭喪氣地彎下腰,忽而向了火,忽而又背著火,不知道怎麼才好。正想開口說話,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凶狠狠地圓睜著兩個眼晴,看了此人,嘴裡不住地說道:「快去!快去!快去!」還向道:「許我說出你的姓名嗎?你姓金,名華賤。你是何等人,我也知道。剛才你來到我這裡的時候,我就有些疑心。現在已經告訴了衙門裡,這張紙就是回信。」隨手便將那張紙交把華賤,說道:「你自己看看吧。」

    華賤接過看罷,正在默默無言,那管事的人在旁邊說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禮儀的。你快快出去吧,免得我無禮起來。」

    華賤只得站起身來,行了個禮,連忙拿起他帶來的行李,獨自傷心去了。

    要知他去到何方,做些什麼事,且待下回分解。

    感窮途華賤傷心遇貧客漁夫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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