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24章 化外紅塵 (12)
    爾時隆隆有車聲,莊湜與余即至苑門。車門既啟,一女子提其纖鞋下地,余靜立瞻之,乃臨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視余,即轉目而視莊湜,含嬌含笑,將欲有言。余知莊湜中心已戰慄,但此時外貌矯為鎮定。

    女果有言曰:「聞玉體有恙,今已平善耶?」

    莊湜曰:「謝君見間,愈矣。」

    女曰:「吾前歸自青島,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滬。」言至此,回其清盼而問餘日:「曼殊先生歸幾日矣?」

    余曰:「歸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復問莊湜曰:「湖上遇靈芳姊耶?」

    莊湜日:「彼時適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續曰:「然則至今亦未之見面耶?」此語似夙備者。

    斯時莊湜實難致答,乃不發一言。女凝視莊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贈簪之時,吾一一知之矣。」

    少選,侍婢請女入。余同莊湜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湜顏色慘白,凝立不動,余再三問之,始曰:「余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復悟君前日訓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見莊湜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慼慼弗寧,容日吾當代子陳情於令叔,或有轉機,亦未可料。」實則余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於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湜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

    余辭莊湜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蓮佩也,其眼角頗紅。余心歎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奼女,皆競侈邪,心醉自由之風,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主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游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余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即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余平心而論,彼負抑塞磊落之才,生於今日,言不救世,學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惟有強顏歡笑,情鬱於中,而外貌矯為樂觀,跡彼心情,苟謂諸國老獨能關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余行至黃浦,時約十句鐘,捫囊只有銅板九枚,心謂為時夜矣,復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往驛路之待客室,吸煙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余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余,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無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吾無宿處,故來奉擾。」

    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敘談。吾每日以『勳爵勳爵,人閣人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

    余問曰:「子於何時就寢?」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鍾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為準則耶?」

    余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鐘,適吾起時也。」

    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為文。」

    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餘日:「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元,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之用,亦達其情。余購表後,又購呂宋煙二十元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湜箋,約余速往。余既至,莊湜即牽余至臥室,細語余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住。吾今殊難為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於吾嬸也。」

    余曰:「尊嬸尚有何語?」

    莊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內,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莊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惟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處?」

    莊湜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惟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

    余曰:「靈芳知子意否?」

    莊湜曰:「病院一別,未嘗再見,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來陪子住,細細商量可也。子若貿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為子取也。」

    余是日即與莊湜同居,其叔嬸遇余,一切殷握,余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余見莊湜與蓮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語,但莞爾示敬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湜則避面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余同莊湜閒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曰:「此燕小姐新制,囑饋公子並客。」莊湜受之。

    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人齋,問起居。莊湜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慇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

    蓮佩待余兩人歸原座,乃斂裾坐於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為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角。束桃紅領帶,狀若垂巾。其短據以墨綠色絲絨制之。著黑長襪。履十八世紀流行之舄,乃元色天鵝絨所制,尖處結桃紅Ribbon(緞帶)。不冠,但虛鬟其發。兩耳飾鑽石作光,正如烏雲中有金星出焉。

    余見莊湜危坐,不與之一言,余乃發言問日:「燕小姐嘗至歐美否?」

    蓮佩低鬟應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後,當往歐洲一吊新戰場。若美洲,吾不願往,且無史跡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money為要義,常曰:『Twodollarsisalwaysbetterthanonedollar.』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文明,而使平民日趨於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為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於爐中。莊湜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余兩人,回身斂裾而去。

    余語應提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

    莊湜愁歎不語。余乃易一新呂宋煙吸之,未及其半,莊湜忽拋書語余曰:「此人於英法文學,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聲韻之學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為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致反不願見之,嗟夫,命也!」

    莊湜言時,含淚於眶。頃之,謂余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

    余曰:「可。」遂同行。

    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昆山已數日,乃悵悵去之。比歸別業,則見蓮佩迎於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湜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雲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氣清明。飯罷,莊湜之嬸命余等同游。其別業舊有二車,此日二車均多添一馬,成雙馬車。是日,蓮佩易紫羅蘭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余等乃息於春申樓進午餐焉。當余等憑闌俯視之際,余見靈芳於馬路中乘車而過,靈芳亦見余等;但莊湜與蓮佩並語,未之見,余亦不以告之。餐罷,即往惠羅、匯司諸肆購物,以蓮佩所用之物,俱購自西肆者。是日,蓮佩倍覺欣歡,乃益增其媚。莊湜即奉承嬸氏慈祥顏色,亦不雲不樂。余即類星軺隨員,故無所增減於胸中。蓮佩復自購泰西銀管四枝,贈莊湜一雙,贈余一雙;觀劇之雙眼鏡二,莊湜一,余一。諸事既畢,即往徐園,而徐家匯,而梁國,而崔圃。

    遊興既闌,莊湜請於其嬸曰:「今夕不歸別業,可乎?」

    其嬸曰:「不歸,固無不可,但旅館太不潔淨。」

    莊湜曰:「有西人旅舍曰聖喬治,頗有幽致。如阿嬸願之,吾今夕當請阿嬸觀泰西歌劇。」

    其嬸即曰:「今夕聞歌,是大佳事,但汝須恭請燕小姐為我翻譯。」

    莊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劇場。至則泰西仕女雲集,蓋是夕所演為名劇也。蓮佩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台中人,余實驚歎斯人靈秀所鍾。余等已觀至兩句鍾之久,而蓮佩猶滔滔不息。忽一烏衣子弟登台,怒視坐上人,以淒麗之音言曰:

    「WhattheworldcallsLove,Ineitherknownorwant.IknowGod』slove,andthatisnotweakandmild.Thatishardevenuntotheterrorofdeath,itofferscaresseswhichleavewounds.WhatdidGodanswerintheolivegrove,whentheSonlaysweatinginagony,andprayedandprayed:『letthiscuppassfromme!』Didhetakethecupofpainfromhismouth?No,child,hehadtodrainittothedepth.」

    蓮佩至此,忽停其懸河之口。莊湜之嬸問之曰:「何以不譯?」再問而蓮佩已呆若木雞。

    余與莊湜俱知蓮佩爾時深為感動。但莊湜之嬸以為優人作狎辭,即亦不悅,遂命余等歸於旅邸。既歸,余始知是日為蓮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蓮佩約莊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似有倦態,梨渦微泛玫瑰之色。莊湜則面色轉白,但仍順步徐行。比至廊際,余上階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謂莊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鐘,吾儕暫歇於此。子聽鳥聲乎?似云:『將卒歲也。』」

    蓮佩聞余言,引領外盼,已而語莊湜曰:「汝觀郊外木葉,半已零墜,飛鳥且絕跡,雪景行將陳於吾人睫畔。」且言且注視莊湜。奈莊湜一若罔聞,拈其表鏈,玩弄不已。

    余忽見有旅客手執球網,步經客室而去,余亦隨之往觀,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於草地。余觀彼四人擊網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莊湜、蓮佩同觀。豈料余至客室,則見莊湜猶癡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毯,默不發言;蓮佩則偎身於莊湜之右,披髮垂於莊湜肩次,哆其唇櫻,睫間頗有淚痕,雙手將絲巾疊折捲之,此絲巾已為淚珠濕透。二人各知余至。蓮佩心中似謂:「吾今作是態者,雖上帝固應默許;吾鍾吾愛,無不可示人者。」而莊湜此時心如冰雪。須知對此傾國弗動其憐愛之心者,必非無因,顧蓮佩芳心不能諒之,讀者或亦有以恕蓮佩之處。在莊湜受如許溫存膩態,中心亦何嘗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汝臨,無二爾心」之句,即亦凜然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問莊湜曰:「尊嬸睡醒未?」

    莊湜微曰:「吾今往謁阿嬸。」遂借端而去。

    蓮佩即起離椅,就鏡台中理其發,而後以絲巾淨拭其靨。余中心甚為蓮佩淒側,此蓋人生至無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灣,莊湜頻頻歎喟,復時時細潔侍婢。是夕,余至書齋覓書,乃見莊湜含淚對燈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覓辭慰之,莊湜淒聲語余曰:「靈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覺驚曰:「何時碎之?何人碎之?」

    莊湜曰:「吾俱不知,吾歸時,即枕下取觀始知之。」

    莊湜言已,嗚咽不勝。適其時蓮佩亦至,立莊湜之前問曰:「君何謂而哭也?或吾有所開罪於君耶?幸相告也。」

    百問不一答。蓮佩固心知其哭也為彼,遂亦即莊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蓮佩歸臥室。余見莊湜戰慄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勸之安寢。

    明晨,余復看莊湜。莊湜見余,如不復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余即時請渴其叔,語以莊湜病症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湜於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衒女不貞,衒士不信』,古有明訓耶?」言已,就案草一方,交餘日:「據此人病狀,乃肝經受邪之症,用人參、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為我照料一切。」言時浩歎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藥局配方。侍脾低聲語餘日:「燕小姐昨夜死於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洩言於公子。」

    余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

    侍脾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

    余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

    及余返莊湜臥內,莊湜面發紫色,其唇已白,雙目注余面不轉。余問:「安否?」累問,莊湜都如不聞。

    余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湜忽而搖首歎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忽侍婢歸,以藥付余,復以一信呈莊湜。莊湜觀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復變而為青。

    余側身撫其肩。莊湜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余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句鐘,侍婢將湯藥而進。莊湜徐徐服之,然後靜臥。余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後,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類!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遊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於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同心者,有如皦日。復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國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願訂姻緣於再世,盡燕婉於來生。自茲訣別,夫復何言!

    靈芳再拜

    余觀竟,一歎莊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歎蓮佩之不可復作,而靈芳此後情境,余不暇計及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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