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23章 化外紅塵 (11)
    莊湜仍不餘答,但悄然以巾掩淚。余心至煩亂,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強之就榻安眠,實則莊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見莊湜面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嚥,其心似日:「吾幽憂正未有艾,吾殆無機復吾常態,與畏友論湖山風月矣。」

    飯罷,余莊容語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變,或有隱恫在心,有觸而發,未嘗與吾一言,何也?試思吾與子交厚,昨夜睹子情況,使吾與子易地而處,子情何以堪?」

    此時,余反覆與言,終不一答。余不欲擾其心緒,遂與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憂鬱,而莊湜始終不稍吐其心事。余思莊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與我言者,必有難言之隱,昨日閽者所云得一信,寧非女郎手筆?吾不欲與莊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莊湜用情真摯,而年鬢尚輕,恐一失足,萬事瓦解;吾非謂人間不得言愛也。今茲據此情景,則莊湜定與淡裝女郎有莫大關係。吾老於憂患矣,無端為莊湜動我纏綿徘惻之感,何哉?

    余同莊湜既登孤山,見「碧睛國」人數輩,在放鶴亭遊覽。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isenough.Whyshouldweaskformore?」

    女歌畢,即聞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isenough.Whyshouldaskformore?」

    時一青年繼曰:「Oyoukid!Sorrowisthedepthof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遊人均大笑。余見莊湜亦笑,然而強笑不歡,益增吾悲耳。

    連日天晴湖靜,余出必強莊湜同行。余視莊湜愁潮稍退,漸歸平靜之境;然莊湜弱不勝衣,如在大病之後。余則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揚波,則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莊湜忽問餘日:「吾騎馬出遊之日,曾有老人覓我否?」

    余即日:「彼日覓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莊湜愕視餘日:「女子耶?彼曾有何語?」

    余始將前事告之,並問曰:「彼女子何人也?」

    莊湜思少間,答曰:「吾知之而未嘗見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兒女之情擾子遊興,故未言之。今茲反使我不能無問者,子何為得書而神變耶?吾思書必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莊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問曰:「然則書中所言,與女子過訪不相涉耶?」

    莊湜曰:「彼女過訪,實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問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願見彼女子否?」

    莊湜曰:「不願見之。」

    余又問曰:「子何由問我有無老人來過?彼老人何人也?」

    莊湜曰:「恐吾叔父來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莊湜束裝歸去。余以腸病復發,淹留湖上,或觀書,或垂釣,或吸呂宋煙,用已吾疾,實則腸疾固難已也。

    他日,更來一女子,問莊湜在否。余曰:「早已歸去。」余且答且細瞻之,則容光靡艷,丰韻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

    女聞莊湜已歸,即惘惘乘軒去。余沉吟歎曰:「前後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今姑不問二人與莊湜何等緣分,然二人均以不遇莊湜憂形於色,則莊湜必為兩者之意中人無疑矣,但不知莊湜心在阿誰邊耳。」又思:「莊湜曾言不願見前之女子;今日使莊湜在者,願見之乎,抑不願見之乎?吾今無從而窺莊湜也。夫天下最難解決之事,惟情耳。莊湜宵深掩淚時,余心知此子必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聞。余又深信莊湜心無二色,昔人有言:『一絲既定,萬死不更。』莊湜有焉。今探問莊湜者,竟有二美,則莊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復永年。故余更曰:『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半月,余亦歸滬,行裝甫卸,即訪莊湜。其嬸云:「湜日來忽發熱症,現住法國醫院。」余馳院看之。

    莊湜見余,執余手,不言亦不笑。

    余問之曰:「子病略愈否?」

    莊湜但點首而已。余撫其額,熱度亦不高。余此時更不能以第二女訪問之事告之,故余亦無言,默坐室內,可半句鐘,見莊湜閉睫而臥。適醫者入,餘低聲以病狀問醫者。醫者謂其病症甚輕,惟神經受傷頗重,並囑余不必與談往事。醫者既行,余出表視之,已八句鍾又十分矣。余視莊湜貼然而睡,起立欲歸;方啟扉,莊湜忽張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與君作長談也。」

    余曰:「子宜靜臥,吾明晨再至。」

    莊湜曰:「吾事須今夕告君。君請坐,吾得對君吐吾衷曲,較藥石為有效驗。吾見君時,心緒已寧。更有一事:吾今日適接杜靈芳之簡,約於九句鍾來院。吾向醫者言明,醫者已許吾談至十句鍾為止。此子君曾於湖上見之,於吾為第一見,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辭有不達意者,君須助我。君為吾至親愛之友,此子亦為吾至親愛之友,顧此子向未謀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證吾心跡,一證彼為德容俱備之人,異日或能為我求於叔父,於事茲佳。」

    莊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帶病之人,余心始釋,然余思今夕處此境地,實生平所未經。蓋男女慕戀,憔悴哀痛而外無可言,吾何能於其間置一詞哉?繼念莊湜今以一片真誠求我,我何忍卻之?余復默坐。

    少間,女郎已至,駐足室外。莊湜略起,肅之入。余鞠躬與之為禮。

    莊湜肅然言曰:「吾心慕君,為日非淺,今日始親芳范,幸問如也!」

    此際女郎雙頰為酡,羞赧不知所對。

    莊湜復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愛,幸勿以禮防為隔也。」

    女始低聲應曰:「知之。」

    莊湜曰:「吾無時不神馳左右,無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願見君者,實不得已。未審令兄亦嘗有書傳達此意否?」

    女復應曰:「知之。」

    莊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書,謂聞人言,君受聘於林姓,親迎有日,然歟?」

    女容色慘沮,而顫聲答曰:「非也。」

    莊湜繼曰:「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

    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莊湜心為摧折,不復言者久之。

    女忽問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錢塘觀潮,令叔已知之耶?」

    莊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訪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莊湜曰:「惟吾與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歸耶?」

    莊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問而止者再,已而囁嚅問曰:「君與蓮佩女士曾見面否?與妾同鄉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莊湜曰:「吾居青島時,曾三次見之,均吾嬸紹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遊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與湖上相遇耶?」

    莊湜曰:「且未聞之。」

    此際,余始得向莊湜插一言曰:「子行後,果有女子來訪。」

    女驚向余曰:「請問先生,得毋密發虛鬟、亭亭玉立者歟?」

    余曰:「是矣。」

    莊湜聞言,淚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執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莊湜曰:「天不從人願者,碎之可耳。」

    余心良不忍聽此女作不祥之語。余視表,此時剛十句鍾矣,余乃勸女郎早歸,俾莊湜安歇。女郎默默與余握手,遂淒然而別。

    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

    余既別莊湜、靈芳二人而歸,輾轉思維,終不得二子真相。莊湜接其叔書,謂靈芳將結縭他姓,則心神驟變,吾親證之,是莊湜愛靈芳真也。余復思靈芳與莊湜晉接時,雖寥寥數語,然後窺伺此女有無限情波,實在此寥寥數語之外;余又忽憶彼與余握別之際,其手心熱度頗高:此證靈芳之愛莊湜亦真也。據二子答問之言推之,事或為其叔中梗耳。莊湜雲,與蓮佩凡三遇,均其嬸氏引見,則蓮佩必為其叔嬸所當意之人。靈芳問我「密發虛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捨湖上第二次探問莊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辭也。然則所謂蓮佩女士者,余亦省識春風之面矣。第未審莊湜亦愛蓮佩如愛靈芳否?蓮佩亦愛莊湜如靈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見無謂,須知此乃莊湜之情關玉扃,並非屬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測他人情態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夢境。顧夢境之事,似與真境無有差別。但以我私心而論,夢境之味,實長於真境滋多,今茲請言吾夢:

    夢偕莊湜、靈芳、蓮佩三子,從錦帶橋泛掉裡湖,見四圍荷葉已殘破不堪,猶自戰風不已,時或瀉其淚珠,一似哀訴造物。余憐而顧之。有一葉搖其首而對余曰:「吾非乞憐於爾,爾何不思之甚也?」

    將至西冷橋下,靈芳指水邊語蓮佩曰:「此數片小花,作金魚紅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親見之而開,今吾復親見之而謝,此何花也?」

    蓮佩曰:「吾未識之,非蘋花耶?」

    莊湜轉以問余。余曰:「此與蘋同種而異類,俗名『鬼燈籠』,可為藥料者也。」

    言時,已過西冷橋。靈芳、蓮佩忽同聲歌曰:「同攜女伴踏青去,不上道旁蘇小墳。」

    俄而歌聲已杳,余獨臥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樹,曉風新夢,令人惘然。

    餘飯後復至醫院,以紫白相間之花十二當贈莊湜。莊湜靜臥塌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隻字,乃絮論湖上之遊,明知此於莊湜為不人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見昨夕女所遺簪,猶在枕畔,因謂莊湜日:「此物子好自藏之。」莊湜開眸微視,則搖其首。余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莊湜向餘日:「吾嬸晨朝來言,吾叔將歸,與吾同居別業。」

    余曰:「令叔年幾何?」

    莊湜曰:「六十一。」繼曰:「吾叔屢次阻吾與靈芳相見,吾至今仍不審其所以然。然吾心愛靈芳,正如愛吾叔也。」

    余順問曰:「靈芳之兄何人也?」

    莊湜曰:「吾同學而肝膽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書至否?」

    曰:「有,書皆為我與靈芳之事者。」

    余曰:「雲何?」

    曰:「勸我要求阿嬸,早訂婚約。但吾嬸之意,則在蓮佩。」

    余曰:「蓮佩何如人耶?」

    曰:「彼為吾嬸外甥,幼工刺繡,兼通經史,吾嬸至愛之。」

    余即接曰:「子亦愛之如愛靈芳耶?」

    莊湜微歎而答曰:「吾亦愛之如吾嬸也。」

    余曰:「然則二美並愛之矣?」

    莊湜復歎曰:「君思『弱水三千』之義,當識吾心。」

    余曰:「今問子,心所先屬者阿誰?」

    曰:「靈芳。」

    余曰:「子先覿面者為蓮佩,而先屬意者乃靈芳,其故可得聞歟?」

    曰:「前者吾游京師,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於其私宅,酒闌,出文書一紙,囑余譯以法文。余受而讀之,乃通告列國文件,盛載各省勸進文中之警句,以證天下歸心袁氏。余以此類文句,譯成國外之語,均虛妄怪誕、諂諛便辟之辭,非余之所能勝任也,於是敬謝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譯之,可,今但懇子聯名於此,願耶?』余曰:『我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貴署區區不肖之名?』遂與某要人別。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處,余始知被羈押。時杜靈運為某院秘書,聞吾為奸人所陷,鼎力為余解免。事後棄職,周遊大地,今羈瑞士。靈運弱冠失父,偕靈芳遊學羅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當余新歸海上,偕靈運卜居湧泉路,肥馬輕裘與共。靈運將行,余與之同攝一小影,為他日相逢之券。積日靈運微示其賢妹之情,拊余肩而問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幾於泣下,其時吾心許之,而未作答詞焉。吾思三日,乃將靈運之言聞於叔嬸,叔嬸都不讚一辭,吾亦置之不問。一日,靈運別余,蕭然自去。靈運情義,余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萬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愛之,而不願見之,是又何故?」

    莊湜曰:「始吾不敢有違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為人子侄,固當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與靈芳相見者,亦以子天真誠篤,一經女子眼光所攝,萬無獲免。此正令叔慈愛之心所至,非猜薄靈芳明矣。吾今復有一言進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嬸必為子安排妥當,子雖初心不轉,而蓮佩必終屬子。子若能急反其所為,收其向靈芳之心,移向蓮佩,則此情場易作歸宿,而靈芳亦必有諒子之一日。不然者,異日或有無窮悲慨,子雖入山,悔將何及?」

    余言至此,莊湜面色頓白,身顫如冒寒。余頗悔失言,然而為莊湜計,捨此再無他言可進。余待莊湜神息少靖乃去。

    數日,其叔嬸果挈莊湜居於江灣之別業。余往訪之,見其叔手《東萊博議》一卷,坐籐椅之上,且觀且搖其膝。

    莊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聞言,乃徐徐脫其玳瑁框大眼鏡,起立向余略點其首,問曰:「自上海來乎?」

    余曰:「然。」

    又曰:「吾聞汝足跡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隨意遊覽。」

    余曰:「敬謝先生。」

    時侍婢將茶食呈於籐幾之上。莊湜引余坐定,其叔勸進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蓮子分余,又分莊湜。余密覘其爪甲頗長,且有黑物藏於爪內,余心謂墨也,彼必善爪書。

    茶既畢,莊湜導余觀西苑。余且行且語莊湜日:「令叔和藹可親,子試自明心跡,於事或有濟也。」

    莊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於懷。跡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憐我!特以此屬自由舉動,吾叔故謂蠻夷之風,不可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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