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曰:「吾父為望族,英朗知名。父有契友,固一鄉祭酒,與吾父約,有子女必諧秦晉。時吾在母腹中僅三月,吾父已指腹為吾訂婚矣。及吾墮地後七日,吾妻亦出世。吾長,奢豪愛客,而朋輩無一善人,吾亦淪於不善,相率為偽,將吾父家資蕩盡,窮無所依,行乞過日。吾外家悔婚,陰使人置余死地者三次。吾妻年僅十七,知大義,嘗割臂療父病,剛自英倫歸,哭諫曰:『是兒命也,何可背義?』其父母不聽。適吾行乞過其村,宿破廟中。吾妻將衣來,為吾易之,勸余改過自新,且贈余以金。天明,余醒,思此事甚奇,此金必為神所賚,即趨至賭館,一博去其半,再博而盡,遂與博徒為伍,時余實不知其為偷兒也。前晚雁塘村之事,非我為之,不過為彼曹效奔走,冀得一飽。殺人者已逍遙他去,余以饑不能行,是以被逮。然吾未嘗以真名姓告人,恐傷吾妻。」
言至此,獄卒入曰:「去!」
犯人知受刑之時已到,淚漣漣隨獄卒去矣。
余記往昔有同學偶言玉鸞事,與此吻合,犯人殆玉鸞之未婚夫耶?因歎曰:「嗟乎!天生此才,在於女子,而所遇如斯,天之所賦,何其駁歟?」
少選,獄卒復來,怒目喝余曰:「汝即曇鸞乎?速從我來!」
遂至一廳事,人甚眾,一白面書生指余曰:「是即浙江巡撫張公電囑釋放之人。此人不勝匕箸,何能為盜?」
眾以禮送余出。余即渡香港,先訪秋雲。秋雲午繡方罷,乃同余訪莊湘博士。博士年已七十有六,蓋博學多情,安命觀化之人也,導余拜五姑之墓如儀。博士曰:「願君晚佳。」遂別。
亡何,春序已至,余同秋雲重至海上尋夢珠。既至蘇州,有鏡海女塾學生語秋云云:「夢珠和尚食糖度日,蘇人無不知之。近來寄身城外小寺,寺名無量。」
余即偕秋雲訪焉。至則松影在門,是日為十五日也。余見寺門虛掩,囑秋雲少延佇以待,余入,時庭空夜靜,但有佛燈,光搖四壁。余更入耳房,亦闃然無人,以為夢珠未歸,遂出。至廊次,瞥見階側有偶像,貌白哲,近瞻之,即夢珠瞑目枯坐,草穿其膝。余呼之,不應,牽其手,不動如鐵,余始知夢珠坐化矣。亟出,告秋雲。
秋雲步至其前,默視無一語。忽見其襟間露絳紗半角,秋雲以手挽出,省覽周環。已而,伏夢珠懷中抱之,流淚親其面。余靜立。忽微聞風聲,而夢珠肉身忽化為灰,但有絳紗在秋雲手中。秋雲即以絳紗裹灰少許,藏於衣內。此時風續續而至,將灰吹散,惟余秋雲與余二人於寺。秋雲曰:「歸。」遂行。
至滬,忽不見秋雲蹤跡。余即日入留雲寺披剃。一日,巡撫張公過寺,與上座言:「曾夢一僧求救其友於羊城獄中。後電詢廣州,果然,命釋之。翌晚,復夢僧來道謝。寧非奇事?」
余乃出,一一為張公述之。張公笑曰:「子前生為阿羅漢,好自修持。」
後五年,時移俗易,余隨曇諦法師過粵,途中見兩尼:一是秋雲,一是玉鸞。余將欲有言,兩尼已飄然不知所之。
焚劍記
廣東有書生,其先累世巨富,少失覆蔭,家漸貧,為宗親所侮。生專心篤學,三年不窺園。
宣統末年,生行年十六,偶於市買酥餅,見貴勢導從如雲,乃生故人,請為記室參軍。生以其聚斂無厭,不許。
他日,又遇之。故人曰:「我能富人,我能貴人,思之勿悔。」
生曰:「子能富人,吾能不受人之富;子能貴人,吾能不受人之貴。」
故人大怒,將脅之以兵,生遂逃。至欽州,易姓名曰陳善,為人灌園,帶索檻褸,傲然獨得。
是時南境稍復雞犬之音。生常行陂澤,忽見斷山,歎其奇絕,躡石傍上,乃紅壁十里,青萼百仞,殆非人所至。生仰天而嘯。久之,解衣覓虱,聞香郁然,顧之,乃一少女,亭亭似月也。
女拜生,微笑而言曰:「公子俊邁不群,所從來無乃遠乎?妾所居不遙,今稟祖父之命,請公子一塵游屐,使祖父得睹清輝,蒙惠良深矣。」
生似不措意,既又異之,覘其衣,固非無縫,且絲襪粉舄,若胡姬焉。女堅請,始從。生固羸疾,女為扶將。不覺行路之遠。俄至木橋,過橋入一廬,長蘿修竹,水石周流。女引至廳中。
斯須,一老人出,鬚鬢皓白,可年八十許,笑揖生曰:「枉顧山藪,得無勞止?頃間,吾遙見子立山上,知為孤潔寡合之士,故遣孫女致意於子,今觀子果風骨奇秀。願息吾廬,與共清談,子有意乎?」
生知老人意誠,而旨趣非凡,應聲便許。
老人復嗟歎曰:「吾山棲五十年矣,不意今之喪亂,甚於前者。」言次,因指少女曰:「此吾次孫也,姊妹二人,避難來此,剛兩月耳,以某將軍凌其少弱,瀕死幸生。不圖季世險惡至於斯極也!」
老人言已,淒愴不樂。生亦啃然曰:「嗟乎!有道之日,鬼不傷人。於今滄海橫流,人間何世!孺子所以彷徨於此。今遇丈人,已為殊幸。孺子門戶殄瘁,浪志無生,慢而無禮,惟垂哀恕。」
老人聆生音詞,舒閒清切,每瞻生風采,甚敬悅之。
俄,少女為設食。細語生曰:「家中但有麥飯,阿姊手制。阿姊當來侍坐……」言猶未終,一女子環步從容,與生為禮,盼倩淑麗,生所未見。
飯時,生竊視女。少女覺之,微哂曰:「公子莫觀阿姊姿,使阿姊不安。」女以鞋尖移其妹之足,令勿妄言,亦誤觸生足,少女愈笑不止。時老人向生言他事,故老人不覺。
飯罷,老人請生沐浴易衣,館生於小苑之西,器用甚潔,二女為生浣衣,意殊厚。生心神蕭散,歎曰:「天之待我還未薄也!」
於時升月隱山,忽聞笆籬之南,有撫弦而歌,音調淒惻,更審聽之,乃老人長孫也。生念此女端麗修能,貞默達禮。恍然凝思,憶番禺舉子劉文秀,美貌年少,行義甚高,與生有積素累舊之歡;此女狀貌,與劉子無參差,莫是劉子女弟耶?時,女緩軫還寢。
明日,生欲發問,而未果言。
老人語言,往往有精義,生知為非常人,情甚相慕。
又經日,老人謂生曰:「吾二孫欲學,子其導之。」乃命二女拜生,生亦欣然,臨階再拜。既已,老人謹容告二女曰:「公子人倫師表,善事公子,無負吾意也。」
生於是日教二女屬文。長女名阿蘭,小生一歲。次女名阿蕙,小生三歲。二女天質自然,幼有神采。生不勝其悅,而恭慎自守。二女時輕舟容與於丹山碧水之間;時淡妝雅服,試學投壺。如是者,三更秋矣。
一日,阿蕙肅然問生曰:「今宇宙喪亂,讀書何用?識時務者,不過虛論高談,專在榮利;若夫狡人好語,志大心勞,徒殃民耳!」
生默而不應。
他日,又進曰:「女子之行,唯貞與節。世有妄人,捨華夏貞專之德,而行夷女猜薄之習,向背速於反掌;猶學細腰,終餓死耳。」
生聞女言,怪駭而退,喟然歎曰:「此女非壽征也!」
無何,生寢疾甚篤。二女晨夜省視,敬事慇勤,有逾骨肉。生深德之。
月餘,生稍愈,徐步登山,凌清瞰遠。二女亦隨至,生止之,二女微笑不言,徘徊流盼。久之,阿蕙問生曰:「公子莫思歇否?」
生曰:「不也。」
此時,阿蘭悵然有感,至生身前言曰:「公子且出手授我。」遂握生手,密謂之曰:「公子非獨孤粲耶?妾嘗遇姻戚雲,公子交易姓名,嘗傭於其家。姻戚固識公子有邁世之志,情意亦甚優重,特未與公子言之。請問公子,果如所言否?」
生曰:「果如所言。」
生良久思維,遂問阿蘭曰:「識劉文秀乎?」
阿蘭驚答曰:「是吾兄也。(上「曰」下「囊」)日吾等避亂渡江,兄忽失蹤,後聞在浙右,今即不知在何許。妾亦嘗聞兄言,朋輩中有一奇士,姓獨孤,名粲。妾故企仰清輝久矣,不圖得親侍公子之側。妾向者朝晚似有神人詔妾曰:『獨孤公子,為汝至友,汝宜敬奉。』妾亦不知其所以然,然妾心侍公子,實奉神人之詔。妾早失父母,公子豈哀此薄命之人,而容其陋質乎?」
言畢,以首伏生肩上,淒然下泣。生亦嗟歎無言。忽聞阿蕙在側曰:「公子病新瘥,阿姊何遽擾公子?阿姊固情深,公子豈是忍人?悲乃不倫,不如扶公子歸耳。」
時夜將午,忽紅光燭天。老人執生臂曰:「噫,亂兵已至此矣!」言已,長揖生曰:「吾老,不復久居於世,我但深念二孫。吾久將阿蘭許字於子;阿蕙長成,姻親之事,亦托於子。」
老人言畢,撫其二孫慟極,嘔血而死。生與二女魂飛神喪。時有流彈中屋,屋頂破,三人遂葬老人於屋側。
生念:「吾身世孤孑,死何足惜?但二女可憐,他鄉未必可止,吾必護之至香港,使自謀生。不負老人之托。」時二女方哭於新墳之側,生勉攜之至山腳,二女昏然如醉,生抱之登小舟,沿流而下。
已二日,捨舟登陸,憔悴困苦,不可復言。村間煙火已絕,路無行人,但有死屍而已。此時萬籟俱寂,微月照地。阿蕙忽牽生手,一手指叢屍中,悄語生曰:「此屍蓬首挺身欲起,或未死也。」
生趨前問屍曰:「子能起耶?」
屍曰:「苦哉!吾被彈洞穿吾肩,不知吾何罪而罹此以厄也?汝三人慎勿前去,倘遇暴兵,二女寧不立為齏粉?暴兵以半日殺盡此村人口。此雖下裡之民,然均自耕而食,自織而衣,素未聞有履非法者。甚矣,天之以人為戲也!』』
生即扶其人徐起,其人始哭。哭已,續言曰:「吾有老母愛弟,並為暴兵戮死,投之川流。繼而吾中彈,忍痛潛臥屍中,經一夜一日。今遇汝三人,謝上蒼助我。此去不遠,為吾田莊,汝三人且同留止,暫避凶頑。」
生扶其人,徐步至莊。莊內已焚掠一空。其人赴圍柵之側,知新米一包尚在。二女於是采葵作羹,四人得不餓。
過三朝,其人出村邊一望,閘口有木片釘塞,傍貼黃榜朱字云:「此是鬼村,行人莫入。」其人歸告生曰:「吾姓周,名阿大。此即周家村,好事者今以『鬼』名吾村,鹹相戒不敢近,不知猶有我周大一人未死。天下奇事固多,不料吾年四十,始身受之。」
更愈數朝,有人於閘口潛窺,見生等形狀枯瘦,疑為行屍。——二女久不修容,憔悴正如鬼也。忽有一人窺見阿大,問曰:「汝是鬼邪,或阿大未死也?」
阿大見此人是鄰村舊識,具陳本末;且言有友攜妹,欲詣前村求食,求友為先容,庶不見疑為鬼魅。友遂開閘,與四人行至其家。友曰:「村人父老,死亡過半;幼少者亦隨亂兵而謀衣食。」
友出資,為四人略置衣服。停數日,阿大瘡處已平,四人雇帆船,風順,五日達於香港。二女有姨氏住德輔道,甚有衣食,二女得姨氏所在。姨氏老矣,見二女婉慧可愛,大悅。姨氏止有一子,歲歲往外國經商。姨氏每顧二女,事事過人,頗慰晚景。周大即留為綱紀。
生自是如釋重負。一日,與阿蘭連臂登赤柱山,望海神傷。生顧阿蘭曰:「我行孤介,必不久居於此。」
阿蘭聞之,慼然改容,幾半日不言,俄低鬟問曰:「公子今欲何行?」
生曰:「吾自今以去,從僧道異人卻食吞氣耳。」
阿蘭便曰:「妾同行,得永奉歡好,庶不負公子之義,使妾殞歿,亦無恨也。」
生曰:「是何言也?余孤窮羸弱,何足以當!」
女凝思久之,顧生曰:「妾知公子非負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
生聞言,聳然掣阿蘭之手,歔欷不能自勝矣。此時,阿蘭深感嬌泣,言曰:「士固有志,妾與妹氏居此.盼眄公子歸來。」
生諾。二女便資給於生,莫知去處,阿蘭再三歎息。
其年,香港霍亂甚厲,姨氏掣二女移寓邊州。沿海風光秀麗。二女日與漁婦閒話,亦覺悠然自得。
姨氏閒向阿蘭曰:「語云:『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汝姨母為汝關懷久矣。吾有梁姓外孫,才貌相兼,家道頗贍。吾昨以求親之事,聞於外氏,外氏甚悅。但願汝福慧雙修,以慰吾念也。」
阿蘭聞語,視地久之,具以誠告其姨氏曰:「吾捨獨孤公子外,無心屬之人。今雖他適,公子固信士,異日必歸。請姨母勿以為念。」
姨氏笑曰:「公子佳則佳,然其人窮至無褲,安足偶吾嬌女?吾非不重公子為人,試思吾殘年向盡,安忍見吾嬌女度貧賤之日?此婚姻之所以論門第,吾不可不慎也。」
阿蘭曰:「士患無德義,不患無財;人雖貧公子,吾不貧公子也。」
他日,姨氏復勸阿蘭罷其前約,阿蘭終不改其素志,至於九喻。姨氏怒。阿蘭日夜悒怏,都不寢食。
經一月,生更無消息。阿蘭知村間風俗劣,有搶婚之事,遂背其妹、阿大等,潛至香港,傭於上環伍家。女居停遇之甚殷渥,收為義女。女居停有外甥莫氏來省,忽窺見女,以為非人世所有,及歸,神已癡矣。父母苦問之,始得其故,於是遣人至伍家說意旨。居停欣然許之。
其人去,居停乃微笑向阿蘭曰:「古有明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吾今為汝覓得佳婿矣,則吾外甥莫氏。其人望族也,嘗遊學於大鹿國,得博士銜,人稱洋狀元,今在胡人鬻餅之肆任二等書記。吾為汝賀。」
阿蘭聞言不答,居停以為阿蘭心許矣。
過三日,阿蘭知期已逼,長歎曰:「人皆以我為貿易,我無心以寧,無顏以居,我終浪跡以避之耳。」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