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余於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淒迷,余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於斯時當窗刺繡。余引目望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
「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箋,以紅線輕繫於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余窗。—蓋鄰窗與余窗斜對,僅離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余得箋,循環雒誦,心醉其美,復艷其情,因歎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夢魂竟被鄰女牽繫,而不能自作主持矣。
「此後,朝夕必臨窗對晤,且饋余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屢矣。
「一日,女復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余感鄰女之心,至於萬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告貸於廝僕。不料僕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余曰:『吾素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函,囑余摯歸,致吾叔父。
「余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余含笑。余正色告之曰:『今日見擯於老父,後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
「女聆余言,似不歡,怫然豎其一指,逡巡答余曰:『今夕無月,君於十一句鐘,以舴艋至吾屋後。君能之乎?』
「余亟應曰:『能之。』
「余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餘日:『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遊無賴耶?』余惟恭默,不敢答一辭,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
「俄頃,叔父復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余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斗亂剝余肩。余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
「黃昏後,余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插舟,欸乃而去。及至其宅,剛九句鐘,余心滋慰,意忘痛楚。停橈於屋角。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余將孤艇駛至牆緣芭蕉之下,冒風雨而立。直到四更,亦復杳然。余心知有變,躍身人水,無知覺已。
「迄余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余側,頻以手按余胸次,甚殷。余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
然余誠無面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佑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
「余聞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髮婆娑,搖頭歎曰:『天下負心人兒,比比然也。客今後須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余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岳麓為僧。乃將腰間所繫海棠筆袋並香屑,葬于飛來鍾樹腳之側。後此,附商人來是間。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謂情、所謂恨耶?」
余聞湘僧言訖,歷歷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聞慈母責余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思家之感。
翌朝,余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余司湯藥粥施各事,余輒於中夜感激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後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形影相吊,無片刻少離。余病兼旬,始獲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鐘,清人骨髓。
忽一日,監院過余,言曰:「明日中元節,城內麥家有法事,首座命衲應赴,並詢住僧之中,誰合選為同伴者。衲以師對,首座喜甚。道師沉靜寡言,足壯山門風範,能起十方宗仰;且麥氏亦嶺南人,以師款洽,較他人方便。此吾儕不得不借重於吾師也。」
余答曰:「余出家以來,未嘗習此,捨《香贊》、《心經》、《大悲咒》而外,一無所能,恐辱命,奈何?」
監院曰:「瑜伽焰口,只此亦夠;尚有侍者二人,於諸事殊練達,師第助吾等敲木魚及添香剪燭之外,無多勞。萬望吾師勿辭辛苦,則常住增光矣。」
余不獲已,允之。監院欣然遂去。
余語湘僧曰:「此無益於正教,而適為人鄙夷耳。應赴之說,古未之聞。昔白起為秦將,坑長平降卒四十萬。至梁武帝時,志公智者,提斯悲慘之事,用警獨夫好殺之心,並示所以濟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陸道場七晝夜,一時名僧,鹹赴其請。應赴之法,自此始。余嘗考諸《內典》:昔佛在世,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間天上,莫不以五時八教,次第調停而成熟之;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滅度後,阿難等結集《三藏》,流通法寶。至漢明帝時,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後,漸入澆漓,取為衣食之資,將作販賣之具。嗟夫,異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與而不取之謂;今我以法與人,人以財與我,是謂貿易,雲何稱施?況本無法與人,徒資口給耶?縱有虔誠之功,不贖貪求之過。若復苟且將事,以希利養,是謂盜施主物,又謂之負債用,律有明文,呵責非細。」
湘僧曰:「阿師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詞也。第余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懺儀,延誤天下蒼生耶?」
余曰:「志公本是菩薩化身,能以圓音利物。唐持梵唄,已無補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雲棲廣作懺法,蔓延至今,徒誤正修,以資利養,流毒沙門,其禍至烈。至於禪宗,本無懺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顧吾與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廣說其四諦八正道,豈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語哉?」
湘僧曰:「善哉!馬鳴菩薩言:諸菩薩捨妄,一切顯真實:諸凡夫覆真,一切顯虛妄。」
明日,余隨監院蒞麥氏許,然余未嘗詢其為何名,隸何地,但知其為宰官耳。入夜,法事開場,此余破題兒第一遭也。此時,男女疊肩環觀者甚眾。監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離,睹音容而何在」,聲至淒惻。及至「嗚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又「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寒」、又「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等句,則又悲健無倫。斯時舉屋之人,鹹屏默無聲,注矚余等。
余忽聞對壁座中,有嬰宛細碎之聲言曰:「殆此人無疑也。回憶垂髫,恍如隔世,寧勿淒然?」時復有男子太息曰:「傷哉!果三郎其人也。」
余驟聞是言,豈不驚怛?余此際神色頓變,然不敢直視。
女郎復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難言之隱耳。」
余默察其聲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麥家兄妹,為吾鄉里,又為總角同窗。計相別五載,想其父今為宦於此。回首前塵,徒增浩歎耳。億余羈香江時,與麥氏兄妹結鄰於賣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極可親,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於此,實屬前緣。余今後或能借此一訊吾舊鄉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飄零否耶?余心於是鎮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見憧僕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請大師賁臨書齋便飯。」
余即隨之行。此時,同來諸僧駭異,以彼輩未嘗知余身世,彼意謂余一人見招,必有殊榮極寵。蓋今之沙門,雖身在蘭閣,而情趣纓茀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齋中,見餐事陳設甚盛:有蓴菜,有醋魚、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紅菱藕粉、三白西瓜、龍井虎跑茶、上蔣虹字腿,此均為余特備者。余心默感麥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長者之風,於此炎涼世態中,已屬鳳毛麟角矣。
少須,麥氏攜其一子一女出齋中,與余為禮。余諦認麥家兄妹,容顏如故,戲采娛親。而余抱無涯之戚,四顧蕭條,負我負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麥氏父子深形淒愴,其女公子亦不覺為余而作啼妝矣。
無語久之,麥氏撫余莊然言曰:「孺子毋愁為幸。吾久弗見爾。先是聞鄉人言,吾始知爾已離俗,吾正深悲爾天資俊爽,而世路淒其也。吾去歲挈家人僑居於此。昨夕兒輩語我以爾來吾家作法事,令老夫驚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猶能會爾,寧謂此非天緣耶?爾父執之婦,昨春遷居香江,死於喉疫。今老夫願爾勿歸廣東。老夫知爾了無凡骨,請客吾家,與豚兒作伴,則爾於余為益良多。爾意雲何者?」
余聞父執之妻早年去世,滿懷悲感,歎人事百變叵測也!
余收淚啟麥氏曰:「銘感丈人不以殘衲見棄!中心誠皇誠恐,將奚以為報?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離去。後此孺子當時叩高軒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麥氏少思,藹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爾。」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謝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麥氏喜形於色,引余入席。顧桌上浙中名品鹹備,奈余心懷百憂,於此時亦味同嚼蠟耳。
飯罷,余略述東歸尋母事。麥氏舉家靜聽,感喟無已。麥家夫人並其太夫人亦在座中,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囑余屏除萬慮。余感極而繼之以泣。及余辭行,麥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囑曰:「孺子莫拒,納之用備急需也。」
余拜卻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時,已備二百金,至今還有其半,在衣襟之內。此恩吾惟心領,敬謝夫人!」
余歸山門,越數日,麥家兄妹同來靈隱,視余於冷泉亭。余乘間問雪梅近況何若。初,兄妹皆隱約其辭,余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聞言幾踣,退立震懾,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攙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實則……」語至此,轉復慰余曰:「吾愛友三郎,千萬珍重!女弟此言非確,實則人傳彼妹春病頗劇耳。然吉人自有天相,萬望吾愛友切勿焦慮,至傷玉體。」
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麥家兄妹復邀余同歸其家。翌晨,余偶出後苑噓氣,適逢其妹於亭橋之上,扶闌凝睇,如有所思。既見余至,不禁紅上梨渦,意不忍為隴中佳人將消息耳。余將轉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嬌聲問曰:「三郎其容我導君一遊苑中乎?」
余即鞠躬,莊然謝曰:「那敢有勞玉趾?敬問賢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與否?賢妹可詳見告歟?」
其妹嚶然而呻,輒搖其首曰:「諺云:『繼母心肝,甚於蛇虺。』不誠然哉?前此吾居鄉間,聞其繼母力逼雪姑為富家媳也,迨出閣前一夕,竟絕粒而夭。天乎!天乎!鄉人鹹悲雪姑命薄,吾則歎人世之無良一至於此也!」
余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急馳返山門,與法忍商酌,同歸嶺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貞魂。
明日午後,麥氏父子親送余等至拱宸橋,揮淚而別。
余與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定行腳同歸。沿途托缽,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驛,土人言此去俱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余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舟資及糧食之用,於是揚帆以行。風利,數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余二人憂思稍解。
是夕,維舟於野渡殘楊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北風瀟颯過耳,余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者絡續而至。余異而矚之,約有百數,均團臍胖蟹也。此為余初次所見,頗覺奇趣。
法忍語余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觀。」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復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剎告余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矣。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於此。不觀腐草轉磷,至今猶在?嗟乎!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余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余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
法忍曰:「善。」
余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圯殆盡,扉亦無存者。及人,殿中都無聲響,惟見佛燈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
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
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酒滿卮。
余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於群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時暴雨忽歇。余與法忍無言,解袱臥於殿角。余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之聲。忽有念《蓼莪》之什於側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為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余視此僧,嗚呼,即余乳媼之子潮兒也!余愕不止。潮兒幾疑余為鬼物,相視久之,悲咽萬狀曰:「阿兄歸幾日耶?」
余曰:「昨夕抵此,風雨兼天,故就宿殿內。賢弟何故失容?阿母無恙耶?」
潮兒未及發言,已簌簌落淚,向余言曰:「慈母見背,吾心悲極為僧,廬墓於此,三經弦望矣。」
余聞言,震越失次,趨前抱潮兒而慟哭曰:「吾意歸南海必先見吾媼。余自襁褓,獨媼一人憐而撫我,不圖今已長眠。天乎!吾媼養育之恩,吾未報其萬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