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16章 化外紅塵 (4)
    余母言至末句,聲愈嚴峻。余即斂涕言曰:「慈母諦聽。兒撫心自問,固愛靜子,無異骨肉,且深敬其為人,想靜子亦必心知之。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兒稚昧。」

    余母淒然不餘答,久乃哀咽言日:「三郎,爾當善體吾意。吾鐘漏且歇。但望爾與靜子早成眷屬,則吾雖入土,猶含笑矣。」

    余聽母言,淚如瀑瀉,中心自咎,誠不應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傷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間,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娘恕兒,兒誠不孝,兒罪重矣!後此惟有謹遵慈命。兒固不經事者,但望阿娘見恕耳。」

    余母徐徐收淚,漫聲應曰:「孺子當聽吾言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後悔將何及?』矧吾兒終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詳察耶?當知娘心無一刻不為兒計也。即爾姊在家時,苟不從吾言,吾亦面加叱責而不姑息;今既歸人,萬事吾可不多過問,須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靜子則不然,彼殊性情嫻穆,且有夙慧,最稱吾懷,爾切勿以傅粉塗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適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諸事已備。此時剛十句鍾也。」言畢即去。

    余母顏色開霽,撫余肩曰:「三郎,娘今當下樓檢點冬衣,十一時方暇。爾去就浴。」

    余此時知已寬慈母之憂,不禁怡然自得。仰視天際游絲,緩緩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樓就浴。

    余浴畢,登樓面海,兀坐久之,則又雲愁海思,襲余而來。當余今日慨然許彼姝於吾母之時,明知此言一發,後此有無窮憂患,正如此海潮之聲,續續而至,無有盡時。然思若不爾者,又將何以慰吾老母?事至於此,今但焉置吾身?只好權順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勸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堅不見許,則歷舉隱衷,或卒能諒余為空門中人,未應蓄內。余撫心自問,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繼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許帶妻,且於剎中行結婚禮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為言,吾又將何說答余慈母耶?余反覆思維,不可自聊。又聞山後淒風號林,余不覺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無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驅兒作啞羊可耳。

    越日,余姊果來,見余不多言,但亦勸余曰:「吾弟隨時隨地須聽母言,凡事毋以盛氣自用,則人情世故,思過半矣。至爾謂終身不娶,自以為高,此直村豎恆態,適足笑煞人耳。三郎,爾後此須謹志吾言,勿貽人笑柄也。」

    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來,焦悚萬狀,定省晨昏,輒不久坐,盡日惴惴然,惟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時,歡欣無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閒愁萬種。

    一日,余方在齋中下筆作畫,用宣愁緒。既繪怒濤激石狀,復次畫遠海波紋,已而作一沙鷗斜身墮寒煙而沒。忽微聞叩環聲,繼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遊玩?」

    余即回顧,忽爾見靜子作斜紅繞臉之妝,攜余妹之手,佇立門外,見余即鞠躬與余為禮。余遂言曰:「請阿姊進齋中小坐,今吾畫已竟,無他事也。」

    余言既畢,余妹強牽靜子,逕至余側。靜子注觀余案上之畫,少選,莞爾顧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原寫江南山,李唐寫中州山,李思訓寫海外山,米元暉寫南徐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趙吳興寫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寫崖山耶?一胡使人見則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誠快心洞目之觀也。」

    言已,將畫還余。余受之,言曰:「吾畫筆久廢,今興至作此,不圖阿姊稱譽過當,徒令人增慚惕耳。」

    靜子復微哂,言曰:「三郎,余非作客氣之言也。試思今之畫者,但貴形似,取悅市儈,實則寧達畫之理趣哉?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余今觀三郎此畫,果證得其言不謬。三郎此幅,較諸近代名手,固有瓦礫明珠之別,又豈待余之多言也?」

    余傾聽其言,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因退立其後,略舉目視之,鬢髮膩理,纖穠中度。余暗自歎曰:「真曠劫難逢者也!」

    忽而靜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畫能見騰否?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禮為背否?余觀此景滄茫古逸,故愛之甚摯。今茲發問,度三郎能諒我耳。」

    余即答曰:「豈敢,豈敢!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誨,作我良師,不寧佳乎?」

    靜子瑟縮垂其雙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羅帶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雖偶習之,然一無所成,今惟行篋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余曰:「請問雲何『花燕』?」

    靜子曰:「吾家園池,當荷花盛開時,每夜有紫燕無算,巢荷花中,花盡猶不去。余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愛為之圖。三郎,今容我檢之來,第恐貽笑大方耳。」

    余鞠躬對曰:「請阿姊速將來,弟亟欲拜觀。」

    靜子不待余言之畢,即移步鞠躬而去,輕振其袖,薰香撲人。余遂留余妹問之曰:「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抑外出耶?」

    余妹答曰:「然,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謂往葉山觀千貫松,兼有他事,順道謁淡島神社。已囑廚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鐘。並囑吾語阿兄也。」

    余曰:「妹易未同往?」

    妹曰:「不,靜姊不往,故我亦不願往。」

    余顧余妹手中攜有書籍,即詰之曰:「何書?」

    妹曰:「此波彌尼八部書也。」

    余曰:「此為《梵文典》,吾妹習此乎?」

    妹曰:「靜姊每日授余誦之,顧初學殊艱,久之漸覺醰醰有味,其句度雅麗,迥非獨逸、法蘭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語。」

    余曰:「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靜姊平素喜談佛理,以是因緣,好涉獵梵章。嘗語妹云:佛教雖斥聲論,然《楞伽》、《瑜伽》所說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別,曰正智,曰真如,與波彌尼派相近。《楞嚴》後出,依於耳根圓通,有『聲論宣明』之語。是佛教亦取聲論,特形式相異耳。」

    余聽畢,正色語余妹曰:「善哉,靜姊果超凡人聖矣!吾妹謹隨之學毋怠。」

    余語吾妹既訖,私心歎曰:「靜子慧骨天生,一時無兩,寧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長侍秋波也!」

    已而,靜子盈盈至矣。靜子手持繪絹一幀,至余前。余肅然起立,接而觀之:蓮池之畔,環以垂楊修竹,固是姨家風物;有女郎兀立,風采盎然,碧羅為衣,頗得吳帶當風之致;女郎挽文金高髷,即漢制飛仙髻也;俯觀花燕,且自看妝映,翛然有出塵之姿,飄飄有凌雲之概。余讚歎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靜子聞言,轉目盼余,兼視余妹,莞爾言曰:「究又奚能與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覘其中藏如何耳。畫中人外觀似奕奕動人,第不能言,三郎何從諗其中心著何顏色者?」

    余置其言弗答,續曰:「畫筆秀逸無倫,固是仙品,餘生平博覽丹青之士,鹹弗能逮。嗟乎!衣缽塵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據行雲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獨造,使余歎觀止矣。吾姊端為吾師,吾何幸哉!」

    靜子此時羞不能答,俛首須臾,委婉言曰:「三郎,胡為而作如是言?令淺嘗者無地自容。但願三郎將今日之畫見賜,俾為臨本,兼作永永紀念,以畫中意況,亦與余身世吻合。跡君心情,寧謂非然者?」

    余曰:「余久不復屬意於畫,蓋已江郎才盡。阿姊自是才調過人,固應使我北面紅妝,雲何謂我妄言?」

    靜子含羞不餘答。余亦無言,但雙手擎余畫獻之,且無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傾服之誠,非敢言畫也。」

    靜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適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貴耳。」言已,即平鋪袖角,端承余畫,以溫厚之詞答曰:「敬謝三郎!三郎無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畫,朝夕對之,不敢忘賜畫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興。余乃負杖出門,隨步所之。遇漁翁,相與閒話,迄翁收拾垂綸,余亦轉身歸去。時夜靜風嚴,余四顧,捨海曲殘月而外,別無所睹。及去余家僅丈許,瞥見有人悄立海邊孤石之旁,靜觀海面,余諦矚倩影亭亭,知為靜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靜子聞余聲,卻至欣悅,急回首應曰:「三郎,歸何晏?獨不避海風耶?吾遲三郎於此久矣。三郎出時可曾加衣否?向晚氣候,不比日間,恐非三郎所勝,不能使人無慼慼於中。三郎善自珍攝,寒威滋可畏也。」

    余即答日:「感謝吾姊關垂!天寒夜寂,敬問吾姊於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靜子則柔聲答日:「區區弱質,奚雲惜者?今余方自家中來,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咸集廚下,制瓜團粉果,獨余偷閒來此,奉候三郎。三郎歸,吾心至適。」

    余重謝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見待,愧弗克當!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佇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稱消受耳。」

    余言畢,舉步欲先入門,靜子趣前嬌而扶將曰:「三郎且住。三郎悅我請問數言乎?」

    余曰:「何哉?姊胡為客氣乃爾?阿姊欲有下問,稚弟固無不願奉白者也。」

    靜子躊躇少間,乃出細膩之詞,第一問曰:「三郎,邇來相見,頗帶幽憂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無郁拂,今願竊有請耳。」

    余此時心知警兆,兀立不語。

    靜子第二問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禮淡島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審。」

    余聞語茫然,瞳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靜子低聲而言,其詞斷續不可辨,似曰:「三郎鑒之,總為君與區區不肖耳。」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間,轉身稍離靜子所立處,故作漫聲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似是魚舸經此,然耶,否耶?」

    靜子垂頭弗余答。少選,復步近余胸前,雙波略注余面。余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雲斜月,殊勝端麗。此際萬籟都寂,余心不自鎮。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雲彌布,只餘殘星數點,空搖明滅。余不覺自語曰:「吁!此非人間世耶?今夕吾何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縷吳棉,輕溫而貼余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脫也。久之,靜子發清響之音,如怨如訴曰:「我且問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關白三郎乎?」

    余此際神經已無所主,幾於膝搖而牙齒相擊,垂頭不敢娣視,心中默念:情網已張,插翼難飛,此其時矣。但聞靜子連復問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語?三郎寧勿審於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見棄之深耶?餘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因亦不能無讀問耳。」

    余乃力制驚悸之狀,囁嚅言曰:「阿娘向無言說;雖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記。」

    余言甫發,忽覺靜子筋脈躍動,驟鬆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爾悲風自海面吹來,乃至山嶺,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佇間,靜子四顧皇然,即襟間出一溫香羅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繡角梨花箋,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謹以奉贈,聊報今晨傑作,君其納之。此閒花草,寧足雲貢?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聞是語,無以為計。自念:拒之,於心良弗忍;受之,則睹物思人,寧可力行正照,直證無生耶?余反覆思維,不知所可。

    靜子故欲有言。余陡聞陰風怒號,聲振十方,巨浪觸石,慘然如破軍之聲。靜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余胸間。既訖,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嚶嚶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願蒼蒼者佑吾三郎無恙。今吾兩人同歸,朝母氏也。」

    余呆立無言,惟覺胸間趯趯而躍。靜子嬌不自勝,攙余徐行。及抵齋中,稍覺清爽,然心緒紛亂,廢棄一切。此夜今時,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以還父母,又那能越此情關,離諸憂怖耶?

    翌朝,天色清朗,惟氣候遽寒,蓋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廚娘,出餺飥,又陳備飲食之需。既而齊聚膳廳中,歡聲騰徹。余始知姊氏今日歸去。靜子此際作魏代曉霞妝,余發散垂右肩,束以滿帶,迥絕時世之裝,靦腆與余為禮,益增其冷艷也。余既近爐聯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語海邊之時,余未以實對彼姝故耳。

    已而,姊氏辭行。余見靜子拖百褶長裙,手攜余妹送姊氏出門。余步跟其後,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隨送阿姊。靜子聞命欣然,即轉身為余上冠杖。余曰:「謹謝阿姊待我周浹!」

    余等齊行,送至驛上,展軨車發,遂與余姊別。歸途惟靜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靜子緩緩移步,遠遠見農人治田事,因出其纖指示余,順口吟曰:「『採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詩歟?在宋已然,無怪吾國今日賦稅之繁且重。吾為忖人生無限悲感耳!」

    靜子言畢,微喟。須臾,忽絳其頰,盼余問曰:「三郎得毋勞頓?日來身心亦無患耶?吾晨朝聞阿母傳言,來周過已,更三日,當挈令妹及余歸箱根。未審於時三郎可肯重塵游屐否?」

    余聞言,萬念起落,不即答。轉視靜子,匿面於綾傘流蘇之下,引慧目迎余,為狀似甚羞澀。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隨叩尊府。」

    余言已,復回顧靜子,眉端隱約見愁態。轉瞬,靜子果蘊淚於眶,嚶然而呻曰:「吾晨來在膳廳中,見三郎胡乃作慼慼容?得毋玉體違和?敢希見告耳。苟吾三郎有何傷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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