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無生,本非世諦。高談哲理,語不經邦。斯亦常人所恨,無足致怪。且論今日空談之學,可一切廢絕耶?哲學造端,遠起希臘。雖亦間及政治,而多落漠難知。逮及近世,德國諸師,張皇幽眇。唯理唯心之論,大我意志之談,利用厚生,何補毫末?其言倫理,義復幽玄。切近可行,猶遜佛教。然且立之國學,以授生徒。何故佛言,偏應廢棄?又如天文一科,用在推歷,其間甄明經緯,術與准期相依,測土、選航,鹹資其利。至於今日,轉益求精,翻成無用。問恆星世界之有無,計地球觸彗之遲速。非直遠於民事,亦且言之無征。生理、生物諸學,斯與民食醫方,皆足相輔。更探元始,乃反無依。尋生理之單位,驗猿類之化人,足助多知,豈關民業?然皆學士所明,講求無替。以是言之,跐足黃泉,足用便失。凡諸學術,義精則用愈微,豈獨佛法云爾?又復詩歌、小說、音樂、繪畫之流,寒不可衣,饑不可食,出不可以應敵,入不可以理民,而皆流衍至今,不聞議廢。
優人作劇,蕩破民財;小說增緣,助發淫事;是之不禁,而以美術相矜。獨此瞿曇聖教,便以無用詬之。高下在心,偏頗無藝,亦可知矣。若雲人生須臾,百愁所集;惟茲美術,足以解憂,兼能振起幽情,蕩滌煩慮,故有舉無廢者。斯則佛法破愁,其功倍蓰。伏除煩惱,豈美術之可倫?夫音樂隳心,離則愈苦;淫文導欲,滋益纏綿。佛法斷割貪癡,流溢慈惠。求樂則彼暫而此永,據德則此有而彼無。孰應舉廢,事易知也。又雲印度衰亡,咎由佛教。夫國無政治,理不永存,縱令佛法不興,何與存亡之數?又自戒日以前(戒日王即《唐書》所謂「屍羅逸多」),印度亦能自保,後遭分裂,乃在佛法廢絕之年。歷史具存,豈得隨意顛倒?神州國政,遠勝梵方。佛法得存,正可牖民善俗,何有亡滅之憂?若謂慈悲垂教,乃令撻伐不揚,是亦宜征前史。隋、唐隆法之時,國威方盛;宋、明輕佛之世,兵力轉衰。至於六代分崩,離為南北。雖則中原勢張,江右氣弱;華夷內外,等是奉佛之民。此則像法流行,無虧士氣審矣。上來三事,分辯已竟。語雖過切,其事是真。諸君尋思此義,破僧滅法之心,庶幾調伏。
復有說者,前世人民披剃,無慮規免租庸。唐時寺產不供王稅,既虧國計,而亦殊絕齊民。斯李叔明、韓愈輩所為憤嫉。自兩稅廢止以後,賦不計丁。今世寺田,亦復任土作貢。既無可嫉之端,寧得隨情勒取?若其緇徒專固,私自營生,自可如法驅擯。所餘寺產,令置學林。既旨教養之資,道俗何分厚薄?今者公私學校,綱紀蕩然。豈如戒律所拘,尚循軌範。若有專心興學,其效非難睹也。
陳此區區,言非納牖。諸君亮其戇直,倘可施行,必若高樹見幢,情存憎怨。為法受斫,亦所不辭。若夫規勸宗門,指陳邪正,既有專函,此不更述。
佛滅度後二千三百八十四年
廣州比丘曼殊、杭州鄔波索迦末底同白
嗚呼廣東人
吾悲來而血滿襟,吾幾握管而不能下矣!
吾聞之:外國人與外省人說:「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亡於廣東人手。」我想這般說,我廣東人何其這樣該死?豈我廣東人生來就是這般亡國之種麼?我想中國二十一行省,風氣開得最早者,莫如我廣東。何也?我廣東濱於海,交通最利便。中外通商以來,我廣東人於商業上最是狡猾。華洋雜處,把幾分國粹的性質,淘溶下來,所以大大地博了一個開通的名氣。這個名氣,還是我廣東的福,還是我廣東的禍呢?咳,據我看來,一定是我廣東絕大的禍根了!何也?「開通」二字,是要曉得祖國的危亡,外力的危迫,我們必要看外國內國的情勢,外種內種逼處的情形,然後認定我的位置。無論其手段如何,「根本」二字,萬萬是逃不過,斷沒有無根本的樹子可以發生枝葉的。依這講來,印在我廣東人身上又是個什麼樣兒?我看我廣東人開通的方門,倒也很多。
從維新的志士算起,算到細崽洋奴,我廣東人夠得上講「開通」二字者,少講些約有人數三分之一,各省的程度,實在比較不來。然而我廣東開通的人雖有這樣兒多,其實說並沒有一個人也不為過,何也?我廣東人有天然媚外的性質,看見了洋人,就是父爺天祖,也沒有這樣巴結。所以我廣東的細崽洋奴,獨甲他省。我講一件故事,給諸位聽聽:香港英人,曾經倡立維多利亞紀念碑,並募恤南非戰事之死者二事,而我廣東人相率捐款,皆數十萬,比英人自捐的還多數倍。若是遇了內地的什麼急事,他便如秦人視越人的肥瘠,毫不關心。所以這樣的人,已經不是我廣東人了!咳!那曉得更奇呢!我們看他不像是廣東人,他偏不願做廣東人,把自己祖國神聖的子孫棄吊,去搖尾乞憐,當那大英大法等國的奴隸,並且仗著自己是大英大法等國奴隸,來欺虐自己祖國神聖的子孫。你看這種人於廣東有福?於廣東有禍?我今有一言正告我廣東人曰:「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先我廣東;我廣東不亡則已,一亡必亡在這班人歸化籍的賤人手裡。」
於今開通的人講自由,自思想言論自由,以至通商自由,信教自由,卻從沒有人講過入籍自由,因為這國籍是不可紊亂的。你們把自己的祖宗不要,以別人之祖宗為祖宗,你看這種人還講什麼同胞?講什麼愛國?既為張氏的子孫,便可為李氏的子孫。倘我中國都像我廣東,我想地球面皮上,容不著許多慣門歸化的人。嗚呼我廣東!嗚呼我廣東!這是我廣東人開通的好結果!這是我廣東人開通的好結果。
我久居日本,每聞我廣東人入日本籍者,年多一年。且日本收歸化順民,須富商積有資財者,方准其人歸化籍。故我廣東人,旅居橫濱、神戶、長崎、大阪等處,以商起家者,皆人日本籍,以求其保護,而誑騙欺虐吾同胞。東洋如此,西洋更可想見。嗚呼!各國以商而亡人國,我國以商而先亡己國!你看我中國尚可為嗎?你看我廣東人的罪尚可逭嗎?吾思及此。
吾悲來而血滿襟,吾幾握管而不能下矣!
南洋話
衲南巡爪哇二次,目擊吾邦父老苦荷人苛法久。爪哇者,即《佛國記》所云耶婆堤是。法顯紆道經此時,黃人足跡尚未至也。唐、宋以後,我先人以一往無前之概,航海而南,餐風宿雨,辟有蠻荒。迄萬歷時,華人往前通商者始眾,出入俱用元通錢,利息甚厚。乃至今日,華僑人數,即爪哇一島而論,即達三十餘萬,蔚為大國矣。誰知荷人蠶食南洋三百年來,以怨報德,利我華人不識不知,施以重重壓制。紅河之役,復糜吾先人血肉殆盡。今雖子孫不肖,猶未付之淡忘。乃開春中華民國甫成,而荷蘭又以淫威戮我華胄,辱我國旗。嗚呼,荷蘭者,真吾國人九世之仇也!今者當道群公,已與荷政府辦嚴重交涉,固吾新國墮地啼聲,應該一試。唯衲更有願望於群公者,即非廢卻一切苛法則弗休也。後此當重訂商約,遣艦游弋,護衛商民;分派學人,強迫教育,使賣菜傭俱有六朝煙水氣,則人誰其侮我者!
爪哇野老嘗為衲言:「昔千餘年前,華人締造末裡洞石佛山,工竣,臨行,土人依依弗忍遽別,問我華人:『何時復返?』我華人答之曰:『後此當有白奴兒來此,替我經營,我返當以鐵為路識之。』」今鐵道剛築至該地,寧非華僑業盡福生之朕耶!
華洋義賑會觀
昨日午後三時,張園開華洋義賑會,衲往參觀。紅男綠女,極形踴躍,足征中外眾善之慈祥,衲當為蒼生重複頂禮,以謝善男善女之隆情盛意也。唯有一事,所見吾女國民,多有奇特裝束,殊自得意,以為如此則文明矣。衲敬語諸女同胞,此後勿徒效高乳細腰之俗,當以「靜女嫁德不嫁容」之語為鏡台格言,則可耳。
討袁宣言
昔者,希臘獨立戰爭時,英吉利詩人拜倫投身戎行以助之,為詩以勵之,復從而吊之曰:
Greece!Changethylords,thystateisstillthesame;Thygloriousdayiso』er,butnotthyyearsofshame。
嗚呼!衲等臨瞻故園,可勝愴惻!
自民國創造,獨夫袁氏作孽作惡,迄今一年。擅屠操刀,殺人如草;幽、薊冤鬼,無帝可訴。諸生平等,殺人者抵;人討未申,天殛不逭。況辱國失地,蒙邊夷亡;四維不張,奸回充斥。上窮碧落,下極黃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也?獨夫禍心愈固,天道愈晦;雷霆之威,震震斯發。普國以內,同起伐罪之師。
衲等雖托身世外,然宗國興亡,豈無責耶?今直告爾:甘為元兇,不恤兵連禍結,塗炭生靈,即衲等雖以言善習靜為懷,亦將起而褫爾之魄!爾諦聽之。
女傑郭耳縵
女傑與無政府黨
咄!咄!!咄!!!北美合眾國大統領麥金萊,於西曆一千九百零一年九月十四日被棗高士刺斃於紐約博覽會。捕縛之後,受裁判。棗高士聲言:「行刺之由,乃聽無政府黨巨魁郭耳縵女傑之演說,有所感憤,決意殺大統領者也。」
當局者下捕郭耳縵女傑之令,追尋四日,竟由無政府黨員西腦李斯之住宅就縛。
女傑之素行
郭耳縵年三十二,生於俄京聖彼得堡。當十六年前,姐妹偕至美國,定居於羅徹斯特。身在中流社會,常寄同情於不幸之貧民,被種種不正裁判事件所驅,竟投身於無政府黨,以鼓吹該黨之主義為生涯。
女傑與棗高士之關係
郭耳縵與棗高士無深交,彼此僅面會一次,親與談話亦不過片刻之間耳。五月中旬,郭耳縵在克利夫蘭市開講演會二次。時棗高士臨會,聽其議論,雄心勃勃,謀殺大統領之機已動於此。政府指女傑為暗殺之教唆者,非偶然也。
女傑之氣焰
郭耳縵曰:「無政府黨員,非必須嗾使棗高士加凶行於大統領也。大統領何人?自無政府黨之眼視之,不過一最無學無用之長物已耳!有何所尊崇?然則無政府黨亦何為而必加刃於此無用之長物也耶?當世之人,於大統領之被殺也,亦非常驚擾,此誠妾所不解者。妾無政府黨員也,社會學者也。無政府黨之主義,在破壞社會現在之惡組織,在教育個人,斷非持利用暴力之主義者。妾之對於該犯人之所為,毫不負其責任,因該犯人依自己之見解而加害於大統領。若直以妾為其教唆者,則未免過當也。該犯人久苦逆境,深惡資本家之壓抑貧民,失望之極,又大受刺擊,由萬種悲憤中,大發其拯救同胞之志願者耳。」
獄中之女傑
斯時也,女傑拘留獄中,意氣軒昂,毫無挫折。遙見鐵窗之外,哀吊大統領之半旗飄然高樹於街頭,女傑冷然歎曰:「大統領死,是奚足怪?人皆有必死之運命,王侯、貴族、勞動者,何所區別耶?麥金萊之死也,市民皆為之惜,為之悲,何為乎?特以其為大統領故,而追悼之耶?吾寧深悼。夫市井間可憐勞動者之死也!」其卓見如此。女傑後卒放免,而棗高士遂定罪。
英皇之警戒
英皇愛德華七世,因此深為之懼。日夜孜孜嚴加警戒,常使數名微服警官衛護身邊,如秦始皇也者。噫!皇帝,皇帝,誠可憐矣!
各國無政府黨之響應
是時各國之無政府黨人,雲起響應,如某寶玉商與法人富塞倫氏論南非洲之慘狀,而歸咎於英國殖民大臣張伯倫。寶玉商遂嗾富氏刺殺張伯倫,而富氏不允諾。寶玉商怒甚,即在地上執起鐵棒,將富氏擊斃,此寶玉商固有名之社會黨員也。同日又有加拿大警電,雲英國皇太子巡遊殖民地之時,有無政府黨員,拘暗殺之目的,同到市中,後市長知之,嚴為防護乃免。千八百九十八年九月一日,奧、匈國皇后伊莉莎白,正徒步遊覽於瑞士國日內瓦間,忽被二十五歲之工人所誅。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路易基爾秦之所為乎?又千九百年七月二十九日,意帝洪伯爾特一世由羅馬市郊外蒙薩村之歸途,殪於凶人之手。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人布列西之所為乎?又千九百○一年三月六日,德皇威廉第二世赴不來梅市之火車站,途中遇一工人,持鐵襲來,帝乃負傷。又千九百○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比利時今皇李奧波爾德第二世嘗受短銃彈丸,幸負微傷。是非無政府黨員意大利人夫爾諾之所為乎?——繼此風雲,尚不知其何所極也!
碧伽女郎傳
碧伽女郎,德意志產。父為一鄉祭酒,其母國色也。幼通拉丁文。及長,姿度美秀,纖腰能舞。年十五,避亂至聖約克。鄰居有一勳爵,老矣,憫其流落可歎,以二女一子師事之,時於燈下,弦軫自放。自云:「安命觀化,不欲求知於人。」和尚聞之,欲觀其人,乃曰:「天生此才,在於女子,非壽征也!」
蜀山父絕句云:
子夜歌殘玉漏賒,春明夢醒即天涯。
豈知海外森林族,猶有人間豆蔻花!
白傅情懷,令人淒惻耳!
細雨高樓春去矣,圍爐無語畫寒灰。
天公無故亂人意,一樹桃花帶雪開。
碧伽女郎瀕死幸生,程明經乃以歪詩題其小影。嗟乎!不幸而為女子,復蒙不事之名。吾知碧伽終為吾國比干剖心而不悔耳!
《曼殊畫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