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閱世 第5章  禪裡禪外 (3)
    緬人惡俗極多,有種族號曰「浸」,居於僻野之山社。凡遇其父母年歲老者,築台一座甚高,恭請老人登其上,而社中幼壯男女相率而歌舞於台下,老人從台上和之,至老人樂極生狂,忘其在台上歌舞,跌下身死,則以火焚葬之,謂老人得天神之召,為莫大之榮幸雲。

    四十四

    桐城方氏維儀,年十七,寡居,教其侄以智,儼如人師,君子尚其志焉。其五律一章云:「孤幼歸寧養,雙親喪老年。衰容如斷柳,薄命似浮煙。詩調淒霜鬢,琴心咽凍天。蕭蕭居舊館,錯記是從前。」想見其遭時多難也。

    四十五

    《佛國記》:耶婆堤,即今爪哇。萬歷時華人至爪哇通商者已眾,出入俱用元通錢,利息甚厚。而今日華僑人口已達八十餘萬,自生自滅,竟不識祖國在何方向。

    四十六

    末裡洞有人造石山高數十丈,千餘年物耳。其中千龕萬洞,洞有石佛,迂迴曲折,層出無窮。細瞻所刻石像較靈隱寺飛來峰猶為精美。詢之土人,雲此石山系華人所造。日(左「口」右「惹」)水城為南洲奇跡,亦中土人所建。黃子肅芳約余往游,以病未果也。

    四十七

    土人稱荷蘭人曰「敦」,猶言「主」也。華人亦妄效呼之,且習土人劣俗。華人土生者曰「嘩嘩」,來自中土者曰「新客」。

    四十八

    梭羅為首都,其酋居焉,酋出必以夜,喜以生花綴其身,畫眉傅粉,侍從甚盛,復有弓箭手。酋子性揮霍,嗜博飲,妻妾以數十,喜策肥馬出行,傅粉塗脂,峨峨雲髻,狀若好女焉。酋之殯妾,皆席地臥起,得幸而有孕者,始得賜以床縟。宮人每日給俸若干,使自操井臼。宮中見酋,無論男女,皆裸上體,匍匐而前,酋每一語畢,受命者必合掌禮拜,退時亦蛇行也。

    四十九

    余巡遊南洲諸島,匆匆二歲,所聞皆非所願聞之事,所見皆非所願見之人。茫茫天海,渺渺余懷。太炎以素書兼其新作《秋夜》一章見寄,謂居士深於憂患;及余歸至海上,居士方持節臨邊,意殊自得矣。

    五十

    塞典堡植物園,其宏富為環球第一。有書藏,藏書二十餘萬,均是西籍。余以《大乘起信論》寄之。

    五十一

    自巴厘巴板出石叻,途次多悲感。晦聞見寄七律,溫柔敦厚,可與山谷詩並讀。詩云:「四載離悰感索居,似君南渡又年餘。未遺蹤跡人間世,稍慰平安海外書。向晚梅花才數點,當頭明月滿前除。絕勝風景懷人地,回首江樓卻不如。」後一年,余經廣州,留廣雅書院,一醉而去。抵日本,居士復追贈一律云:「五年別去驚初見,一醉殊辜萬里來。春事陰晴到寒食,故人風雨滿離杯。拈花眾裡吾多負,取缽人間子未回。自有深深無量意,豈堪清淺說蓬萊!」居士有蒹葭樓,余作《風絮美人圖》寄之。

    五十二

    印度氣候本分三季:熱季,雨季,涼季。昔者文人好事,更分二閱月為一季,歲共六季:曰「伐散多」為春季,曰「佉離斯磨」為夏季,曰「縛捨」為雨季,曰「薩羅陀」為秋季,曰「訶伊漫多」為冬季,曰「嘶嘶邏」為露季。

    五十三

    印度「Mahabrata」、「Ramayana」兩篇,閎麗淵雅,為長篇敘事詩,歐洲治文學者視為鴻寶,猶「Iliad」、「Odyssey」二篇之於希臘也。此上向無譯述,唯《華嚴疏鈔》中有云:《婆羅多書》、《羅摩延書》,是其名稱。二詩於歐土早有譯本,《婆羅多書》以梵土哆君所譯最當,英儒馬格斯牟勒(MaxMuller)序而行之,有見虎一文之詠。

    五十四

    迦梨陀娑(Kalidasa),梵土詩聖也,英吉利騷壇推之為「莎士比亞」。讀其劇曲《沙恭達羅》(「Sakoontala」),可以覘其流露矣。

    五十五

    《沙恭達羅》英文譯本有二:一、WilliamJones譯;一、MonierMonier-Williams譯。猶《起信論》有梁、唐二譯也。

    五十六

    《摩訶婆羅多》、《羅摩延》二篇,成於吾國商時。篇中已有「支那」國號,近人妄謂「支那」為「秦」字轉音,豈其然乎!

    五十七

    印度古代詩人好以蓮花喻所歡,猶蘇格蘭詩人之「RedRedRose」,余譯為《熲熲赤薔薇》五古一首,載《潮音集》。

    波斯昔時才子盛以薔薇代意中人云。

    五十八

    「涉江采芙蓉」,「芙蓉」當譯Lotus,或曰Waterlily,非也。英人每譯作Hibiscus,成木芙蓉矣!木芙蓉梵音「缽磨波帝」,日中王夫人取此花為小名。

    五十九

    中土蓮花僅紅、白二色,產印度者,金、黃、藍、紫諸色俱備,唯粉白者晝開夜合,花瓣可餐。諸花較中土產大數倍,有異香,《經》云「芬陀利花」是已。

    梵語,人間紅蓮花之上者曰「波曇」。

    六十

    梵土古代詩人恆言:「手熱證癡情中沸。」莎士比亞亦有句云:「Givemeyourhand:thishandismoist,mylady.」(見「Othello,ActIII.Scene4」)

    六十一

    伽摩(Kama)者,印度情愛尊天,貌極端美,額上有金書,字跡不可辨。手持弓,以蔗干為之,蜜蜂聯比而成弦。又持五矢,矢尖飾以同心花,謂得從五覺貫入心坎。腰間繫囊二,用麻布制之,實以凌零香屑。其旗畫海妖狀,相傳尊天曾鎮海妖雲。余隨婆羅門大德行次摩俱羅山,於散陀那古廟得瞻禮一通。散陀那者,譯言「流花」。

    六十二

    秦淮青溪上有張麗華小祠,不知何代初建,至今圯跡猶存。新城王士禎有詩云:「璧月依然瓊樹枯,玉容猶似憶黃奴。過江青蓋無消息,寂寞青溪伴小姑。」二十八字,可稱弔古傑作。《後庭花》唱樂,天下事已非,當年風景,亦禍蒼生之尤者耳。

    嶺海幽光錄

    自序

    吾粵濱海之南,亡國之際,人心尚已!苦節艱貞,發揚馨烈,雄才瑰意,智勇過人。余每於殘籍見之,隨即抄錄。古德幽光,寧容沉晦?奈何今也有志之士,門戶齮齮,狺狺嗷嗷;長婦奼女,皆競侈邪。思之能勿涔涔墮淚哉?船山有言:「末俗相率而為偽者,蓋有習氣而無性氣也!」吾亦欲與古人可誦之詩,可讀之書,相為浹洽而潛移其氣,自有見其本心之日昧者。是亦可以悔矣。

    僧祖心,博羅人,禮部尚書韓文恪公長子。少為名諸生,才高氣盛,有康濟天下之志。年二十六,忽棄家為僧,禪寂於羅浮匡廬者久之。乙酉,至南京,會國再變,親見諸士大夫死事狀,紀為私史。城邏發焉,被拷治,慘甚。所與游者忍死不一言。法當誅死,會得減,充戍瀋陽。痛家而哦,或歌或哭,為詩數十百篇,命曰《剩詩》。其痛傷人倫之變,感慨家國之亡,至性絕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讀其詩而種族之愛,油然以生焉。蓋其人雖居世外,而自喪亂以來,每以淟涊苟全,不得死於家國,以見諸公於地下為憾。而其弟騄,驎,驪以抗節,叔父日欽,從兄如琰,從子子見、子亢以戰敗,寡姊以城陷,妹以救母,騄婦以不食,驪婦以飲刃,皆死。即僕從婢滕,亦多有視死如歸者。一家忠義,皆有以慰夫師之心。嗟夫!聖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諸禪;忠臣孝子無多,大義失而求諸僭;《春秋》已亡,褒貶失而求諸詩。以禪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詩為《春秋》,史之不幸也。《剩詩》有曰:

    人鬼不容發,安能復遲遲。

    努力事前路,勿為兒女悲。

    又曰:

    地上反淹淹,地下多生氣。

    嗚呼!亦可以見其志矣!

    零丁山人,姓李,名正,字正甫,番禺諸生也。丙戌城破,其父及於難,山人乃髡首自名今日僧,遁居零丁之山。遇哀至,放聲曼歌,歌文文山《正氣》之篇,歌已而哭,哭復歌。四顧無人,輒欲投身大洋以死,與崖門諸忠烈魂同游。既又自念:吾布衣之士耳,與其死於父,何如生於君?死無父則無子,斯死父矣。生於君則有臣,其尚可以致吾之命,而遂吾之志也乎?於是棄僧服而返。性好獨坐,然亦非習為禪觀者。一室深閉,人莫知其所為。竊窺之,每一劗發,即以紙錢包裹,具衣冠上山焚去,哭之嗚咽。試問之。則曰:「吾發欲還之父母也;全歸之未能,故傷之耳。」酒酣慷慨為詩,有曰:

    身當病後哀歌短,家自亡來骨肉輕。

    又曰:

    多病一身堪久客,故園諸弟尚重圍。

    又曰:

    夜夜哀魂同夢父,年年孤影愧稱兄。

    又曰:

    當天落日愁無影,到地悲風壯有聲。

    皆悲酸慘絕,如猿吟鶴唳,不堪入耳。久之,鬱鬱竟以死,年三十七。悲夫正甫!士之不幸,其至此耶?生既無可奮其才,死而患孝之心又不白,後之人其終以正甫為何如人耶?其為桑門也,臣之終;其棄桑門也,子之始。終始之間,嗚呼,難言之矣!正甫一字零丁,零丁亦大洋名。自文文山一至,數百年乃有正甫以哀歌招其魂魄,文山亦幸矣哉!

    女以烈見,不幸也;而烈以魂見,使人得傳其名氏,則猶為大幸。初廣州有周生者,於市買得一衣,丹鮮好,置之於床。夜將寢,褰幃忽見少女,驚而問之。女曰:「毋近,我非人也。」生懼趨出。比曉,閭裡爭來觀之,聞其聲,若近若遠,久之而形漸見,姿容綽約,有陰氣籠之,若在輕塵。謂觀者曰:「妾博羅韓氏處女也,城破,被清兵所執,見犯不從,觸刃而死。衣平日所著,故附而來耳。」屈翁山哀之以辭曰:

    彼綃者衣兮,水之不能濡,

    美人之血紅如荼兮。

    彼衣者綃兮,火之不能,

    美人之心皎如雪兮。

    毋留我綃兮,吾魄與之而東飄兮。

    毋留我衣兮,吾魄與之而西飛兮。

    噫嘻烈兮,不自言之而誰之知兮。

    增城湛翼啣之女,及笄,受聘吳氏子。丙戌,廣州不守,女投井而死。吳生欲迎喪以歸,其親串止之。有李生曰:「凡女子許嫁字而笄之,死則以成人之喪禮之;況死於節者乎?」於是吳生迎喪以歸。一夕月明,李見一好女子,身被濕衣,前拜曰:「妾湛氏女也,非君執議,遊魂無依矣。請賦詩志妾之死。」言畢而滅。屈翁山撫琴為之操曰:

    嗚呼嘻,井之陰陰兮,

    美人以其魂嫁猶不沉兮。

    匪一日之沉兮,

    何以得君子百年之心兮。

    謝君之友兮,

    以禮而合幽冥之瑟琴兮。

    甲寅春,廣州有請覘仙者,忽有自署蘇氏者來。問其誰。曰:「妾廣州繡花街人,年十七,嫁汪叔孟季子。庚寅冬,城破,吾父被殺。吾以幾擊清兵破頭額,因磔我而死。」屈翁山為之歌曰:

    擊奴擊奴,

    奴雖不死已碎顱,腦血可以濺吾夫。

    纖纖女手有霹靂,泰山難與秋毫敵。

    丈夫何必是荊軻,死為鬼雄隨所擊。

    林氏者,廣州之河南鄉人。丙戌城破,投珠江而死。番禺羅賓王吊之,有曰:

    黃泉隨母逝,白璧為夫全。

    抱玉雲飄海,沉珠月在淵。

    李氏者,番禺三元市人。庚寅,廣州被圍,胡騎抄掠得之,不辱,賦詩十章而縊,有曰:

    恨絕當時步不前,追隨夫婿越江邊。

    雙雙共入桃花水,化作鴛鴦亦是仙。

    味其辭,其夫必先自沈者。

    丁亥某月,益陽王遇害廣州,妃某氏,色美,清兵欲妻之。妃曰:「王,故夫也,亟具棺衾,得盡一哀,以事新者,當無復恨。」兵出市棺衾,妃陰置小刀數十衵衣中,整刃外向,喪服哭泣視含殮,與兵出葬北山。既畢,兵遽前犯妃,妃大罵。兵怒,抱持益急,身數十處觸刃,血漉漉仆地。妃乃反刃自殺。屈翁山.為歌云:

    為我殮王,送之北邙。

    逝將從汝,不惜新喪。

    王魄已歸土,同穴終何補。

    利刃懷滿身,欲切奴為脯。

    奴血何淋漓,痛楚莫予侮。

    自剄以報王,黃泉相鼓舞。

    王桂卿,廣州人,為張參將之妾。丙戌,年始二十。清兵至,拜辭其夫,彈琵琶一曲,自經死。鄺湛若吊之,有曰:

    墮樓未散香煙夢,披髮猶存石鼓歌。

    雁柱只今余玳甲,為憐落木晚風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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