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與境界 第54章 國學辨微 (6)
    古代稱皇帝為陛下,稱皇子為殿下,稱大臣為閣下,平輩相稱為足下,意謂不敢直稱對方,取「由卑達尊」之意。這種稱呼,本來就不合理,是虛偽的謙恭。本來是對面談話,並非由在陛之下的人或在殿之下、或在閣之下的人傳達,何必稱什麼陛下或殿下、閣下呢?事實上,在清代,對皇帝都直稱皇上,久已不用陛下了。然而今日的外交禮節中,外國的國君來訪時,我們的翻譯仍稱之為陛下(報紙報道如此),將yourmajesty譯為「陛下」(字典上如此),這種譯法實在沒有道理。我認為yourmajesty可直譯為「鈞座」,或譯為「威座」,不應譯為陛下。對於外國元首,應實事求是。我們已廢除了君主制,當然不應干涉別國的內政,但何必對外國君主卑躬足恭呢?

    此外,殿下、閣下、足下等等,也都應廢棄不用了。現在國人之間久已不用閣下、足下之類的稱呼了,何以對外國人反而用此類舊式的稱呼呢?

    荀子說:「有循於舊名,有作於新名。」有些舊名應該廢除了,有些舊名仍應保留。例如,「忠孝」是中國傳統道德的重要德目。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忠君」之義當然廢除了。但「忠於祖國」、「忠於民族」、「忠於人民」,還是十分必要的。「忠」仍然是一項重要德目,不過具有新的意義了。「君臣」一倫取消了,也永遠不能恢復了,但是「父子」一倫還仍存在。父母與子女的關係是天然的關係,是不可能否認的。「父慈子孝」,如加以新的解釋,還是必要的。當然,過去所謂「父為子綱」,要求子女對父母絕對服從,應該加以批判,加以糾正,但是子女仍應孝敬父母。其實,孝敬父母乃是起碼的道德,也是最易做到的道德。如果一個人不肯愛敬他的父母,他還能愛人民、愛祖國嗎?近年來,許多人諱言「孝」字,似乎認為講孝就是宣揚封建道德,其實在新社會中,「父子有親」,也還是必要的。近人多講「贍養父母」的義務,其實更重要的是對於父母的敬重。只養而不敬,也是不應該的。如果一個民族,子女長大之後都遺棄了父母,這個民族還能做到團結一致嗎?一個民族不能團結一致,還有希望嗎?應該承認,新意義的「忠孝」仍然是必要的道德準則。

    近些年來,有的思想史著作中,稱讚所謂「叛逆精神」,把「叛逆」作為一個正面的稱謂而加以頌揚,這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恐怕並不適當。在人類社會中,雖然不同的階級各有其不同的道德標準,但總起來說,還是有真偽之分、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別。違反真理、背離正義的,謂之叛逆;叛國求榮、出賣民族利益的,謂之叛逆。而歷史上那些反對舊秩序、提倡新思想的人,可稱為具有批判精神或反抗精神,不能稱之為叛逆。不應把「叛逆」作為一個正面的價值取向而加以頌揚,在我們今天從事社會主義建設的時代更應如此,這是必須注意的。

    「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名與言,言與行,有其必然的聯繫。名詞的不當,會給實踐帶來不良的影響。「正名」問題,雖然古已有之,由來已久,在今天仍有其重要意義。

    哲苑絮語

    自30年代以來,我有機會和著名學者哲學家熊十力先生、馮友蘭先生、金岳霖先生等交談,談話的內容大部分都已記不清了,但是有些片言隻語卻印象深刻,至今記憶猶新。這些簡單的語言含有深切的義蘊,反映了現代中國哲學界的一些實際情況。今就記憶所及,略加陳述,命之曰哲苑絮語。

    1932年前後,我在《大公報》的《世界思潮》副刊上發表了一些文章,熊十力先生看到後對吾兄申府說:「我想和你弟弟談談。」於是我遵申府之囑到東城去訪問熊先生,向他請教一些關於理學和佛學的問題。晤談後,他還給我寫了一封信,《十力語要》卷一的《壬癸錄》的首篇《答張君》,就是給我的信。

    又一次訪問熊先生,熊先生談自己治學的體會,對我說:「林宰平先生對我說,你老熊以師道自居。我有所得嘛,為什麼不居?」林宰平先生名志鈞,是熊先生的學友。熊先生好學深思,對於宇宙人生的真理確有自己的心得。

    1935年在一次談話中,熊先生對我說:「馮芝生說我的《新唯識論》無所謂,我的書怎麼是無所謂呢?」過了一段時間,我見到馮友蘭先生,我問馮先生,您為什麼說熊十力的《新唯識論》是無所謂呢?馮先生說:「假如《新唯識論》在辛亥革命前後發表,那真是一部了不得的著作,但是現在時代進步了,他還講那樣一套,就顯得陳舊了,所以我說它『無所謂』。」這是30年代的一段故事。後來到了50年代,我又和馮先生談到熊十力先生的著作,馮先生說:現在看來,熊十力確實了不得,他的思想確實深刻,而且邏輯性很強。馮先生重新肯定熊先生是一位有創造性的哲學家。

    大約1955年,有一天我訪問熊十力先生,熊先生正在那裡歎氣,我感到很奇怪,就問:熊先生為什麼歎氣呀?他說:我擔心今後人們都不會思想了。當時我對他說:不至於如此。熊先生主張創造性的思維,他是擔心創造性的思維削弱了。

    有一次我問熊先生:萬物一體很難體會,應如何理解?熊先生回答:萬物一體是一句老實話,如果達到那個境界,就自然懂得;如果沒有達到那個境界,說也說不明白。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要有那個境界才能理解。熊先生說「萬物一體是一句老實話」,給我的印象很深。

    1932年,我由申府的介紹,訪問金岳霖先生,金先生對我說:你寫的《問題》一篇,我看過,寫得很好。我們走的是分析的路子,這是一條可行之路。

    1936年,在清華大學哲學系每兩周開一次的討論會上,我談到哲學各派見解不同,有些哲學家專講語言分析,有些哲學家注重統一的世界觀,金先生接著說:「現在我就是要搞統一的世界觀。」我原先以為金先生專講分析,此時才知道金先生要建立一個本體論的體系。

    1935年中國哲學會在北平召開一次全國性的學術討論會,會議由湯用彤先生、馮友蘭先生、金岳霖先生等主持,參加的人很多,胡適、林志鈞、張申府、汪奠基、賀麟等都參加了。在一次討論中,某先生指著金先生說:像金岳霖先生,他不過是我的觀念(上文記不清了)。張申府插話說:金岳霖是物質實體,怎麼是你的觀念呢?賀麟接著插話說:金岳霖是一個人,怎麼是物質呢?後來金先生站起來說:聽了某先生的發言,我是某先生的觀念,感到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張申府先生說我是物質,又感到自己還是存在的;賀麟先生錦上添花,說我不僅是物質,而且是一個人,我很感謝!這個故事,表現了金岳霖先生的幽默態度。

    1947年,有一天,我同金先生閒談,我問金先生,您的著作《知識論》已經寫成了?金先生說:「已經寫完了,這本書寫完,我可以死矣!」從這句話看來,《知識論》一書是金先生的最重要的代表作。

    也是1947年,有一天我和金先生同行,金先生忽然問我,你看熊十力的哲學怎樣?我說金先生覺得如何?金先生說:熊十力的哲學背後有他這個人,這一點我不如他。從這段問答看來,金先生對熊十力先生的哲學還是比較瞭解的。熊先生的哲學著作表現了他的人格。

    解放前,熊十力先生離京南下,我陪同林宰平先生到車站送行。歸途中,林先生對我說:馮芝生還不算老,他的哲學卻已經定了,未免定得早了吧!我說:以後也可能有變化。林先生最謙虛謹慎,所以覺得馮先生定得早了。

    50年代之初,馮友蘭先生對我說:中國近代的思想家,如康有為、嚴復、章太炎,早年很進步,晚年都倒退了!惟有孫中山和魯迅,是隨著時代前進的。我們也要隨著時代前進,永不後退。馮先生哲學,從主張「理在事先」到肯定「理在事中」,這正是隨著時代前進的表現。

    80年代,有一天馮先生對我說:現在我贊同《莊子·逍遙游》所講的宋榮子的態度:「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沮。」這就是表示,既要隨時代前進,又不隨風向而轉移。這應是堅持真理的兩個方面。

    解放前,我和梁漱溟先生沒有詳談過。1985年以後,中國文化書院成立,敦請梁先生任書院導師兼院務委員會主席,才有機會聽到梁先生的深切談話。在一次座談會上,梁先生談:儒學不是宗教。儒家一不談鬼神,二不談生死,所以不是宗教。這可謂至理名言。又一次座談會上,梁先生談中西文化的不同時說:西方文化可以用兩句話概括,就是個人本位、自我中心。中國則以人倫為重,人倫的兩方面都以對方為重,如父慈子孝,父對子要慈,子對父要孝。梁先生一生關心文化問題,老而彌篤,這是值得欽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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