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與境界 第55章 國學辨微 (7)
    吾兄申府與熊、金、梁、馮諸先生都是摯友,深佩熊先生的文筆雄健,又佩服金先生文章分析精細。申府在一篇文章中說,金岳霖先生是中國哲學界的第一人,申府深喜羅素,又贊同辯證唯物論。在30年代,有人宣揚唯物辯證法,而反對形式邏輯;也有人依據形式邏輯來攻擊辯證法。當時申府既宣揚唯物辯證法,又重視形式邏輯,認為二者都是重要的,彼此並無矛盾。申府主張將唯物辯證法與羅素的邏輯分析法結合起來,並多次宜揚「列寧、羅素與孔子三流合一」,要將孔子的「仁」與列寧的唯物辯證法和羅素的分析方法三者結合起來。惜乎有志未就,沒有寫出系統的著作。

    「辯證法」一詞是依據希臘文翻譯的,瞿秋白曾譯為互變法,後來辯證法一詞比較流行。30年代曾有人認為不太恰當,試圖改譯。張東蓀改譯為「對演法」,張申府曾改譯為「對勘法」,我也曾兼顧音義試譯為「對理法」。後來申府著文說,「辯證法」已經約定俗成,不必更改了。40年代,我總覺得,講自然界的辯證規律云云,似有「擬人」之嫌,自然界那有辯論證明之可言。又曾試改為「辨證法」,辨系分析之義,意較辯論之辯為寬泛。今述30年代以來中國哲學界的一些故事,辯證法一詞曾有人建議改譯,亦是一段軼聞,故並及之。

    讀與思

    知識的價值,現在似乎已無人懷疑了。英哲培根「知識就是力量」的名言,開闢了西方近代科學昌盛、技術繁興的局面(當然西方近代科學的發達還有其經濟方面的原因)。中國古代卻無「知識就是力量」之說,但是也有相彷彿的。《莊子》說:「知也者爭之器也」,於是認為知是「凶器」。然而,在競爭激烈的世界中,作為「爭之器」的知識還是必要的。從其可能殘民殺人來說,可謂凶器;從其可能造福於人類來說,也可以說知是吉祥之器,至少應肯定知是利器。

    求知之道很多,其中最基本的是向有知之人學習。這就是所謂學。學就是接受前人的經驗。但是僅僅簡單的接受還不行。必須加以消化,消化之道在於思考,這就是所謂思。思就是在接受別人的經驗並取得自己的經驗的基礎上加以分析綜合。學與思都是重要的。孔子有兩句名言,即「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雖然是二千年前講的,在今日仍不失為一個基本原則。

    學亦多術,其中一頂是讀書,書是前人經驗的總結、前人思想的結晶。接受前人累積的知識,必須讀書。但是,讀書只是學之一術,學不限於讀書。孔子弟子子路已經說過:「何必讀書,然後為學?」雖然如此,書還是要讀的。在思想史上,連提倡「六經注我」的陸象山也還說:「束書不觀,游談無根」。作為學習的途徑之一,書是必須讀的。

    關於學與思的二句,也適用於讀與思的關係。我們讀書,必須加以思考,即加以分析,去粗取精,去偽存真。迷信典籍,只能使思想陷於停滯,那是不足取的。

    古往今來,書亦多矣,難以遍讀,清代修《四庫全書》,其數目之多,汗牛充棟。有誰能遍讀四庫呢?即令全讀了四庫,如無分析能力,也未必有益。

    時至今日,只讀中國的四庫,卻又不夠了,還須兼通海外的著作。「言必稱希臘」,固然不足,對於西學無所瞭解,也難免固陋。尤其是研究哲學,更必須兼通古今中外。明末思想家方以智說:「坐集千古之智」,引為幸事。時至今日,不但要集中國的千古之智,更應集中外千古之智了。只講「坐集」,也還不夠,還須重視實踐,在實踐的基礎之上分析綜合,廣集中外的千古之智。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紀創立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可以說是集中了西方的千古之智,這是我們必須認真學習的。

    古今中外,可讀之書太多了,這就只能加以選擇,各從所好。研究學問,必須有謙虛的態度,應知自己在知識的海洋中只能涉足於一二小小的角落而已。因此,研究學問,一方面要能獨立思考,不受往古來今任何成說的束縛;一方面要有謙虛的態度,承認自己學識的寡淺。既要有創新的勇氣,又應自視歉然、深感自己的不足。惟其如此,才可能為人類的知識寶庫增添一二晶瑩的真理顆粒。

    好學深思心知其意

    ——如何步入中國哲學的殿堂

    恩洛斯說過:「一個民族想要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自然辯證法·反杜林論舊序》)又說:為了進行理論思維的鍛煉,「除了學習以往的哲學,直到現在還沒有別的手段」。(《同上書》)這明確地指出了學習哲學和哲學史的重要性。現在我們學習哲學,必須通曉古今中外的哲學史。多數西方人只學習西方哲學史,也有少數學者兼研學中國哲學史。作為一個中國人,如果只能「言必稱希臘」,那是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的。

    學習中國哲學史,可先讀一些關於哲學史的著作。十幾年來,關於中國哲學史的專著和教材,已有十幾種之多,可選讀二三種。但是僅讀哲學史書還不能深窺古代哲學思想的堂奧,還必須直接閱讀古典名著。

    我個人學習哲學,可以說是從研讀《老子》、《莊子》開始。我在青年時期,對於《論語》、《孟子》雖然是童而習之,但並不理解其中的哲學義蘊。通過對《老子》、《莊子》的研讀,才引起對於宇宙人生根本問題的思考,才漸入哲學的殿堂。然後又閱讀了若干西方哲學的名著,才逐漸學會進行哲學思考。

    我初讀《老子》,感到莫名其妙,莫測高深。參閱了多種註解,加以反覆思考,才對於《老子》的精義奧旨有所瞭解。讀了《老子》、《莊子》,再來讀《論語》、《孟子》,才能窺見孔孟學說中亦含有甚深義蘊,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確實具有精湛的哲學涵義。

    正如古希臘哲學是西方哲學的源泉一樣,中國先秦諸子是中國二千年來思想的源泉。先秦諸子,《論語》、《孟子》、《老子》、《莊子》以及《易傳》、《墨子》、《管子》、《荀子》、《韓非子》,都是氣象恢宏開闊,發揮了創造性的思維。漢唐學者及宋明理學家的著作,有較先秦諸子更加詳密之處,但受經學時代學風的拘牽,不免拖泥帶水,不如先秦諸子的深湛暢達。但也應擇要選讀其中的有代表性的著作,特如明清之際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的遺著,應該虛心鑽研。

    研習哲學和哲學史,首先要對於宇宙的奧秘、人生的真諦感到興趣,然後才能致力於哲學思考。古典哲學著作都表現了哲學家努力探索真理的苦心深慮。首先要虛心加以體會,然後才能理解其學說中的奧蘊。司馬遷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這應該是哲學史家的座右銘。

    飲食之道

    ——關於「美食」、「疏食」的感想

    中國古來重視民食,《尚書·舉范》講「八政」,「一曰食,二曰貨」。食居八政之首。《論語·堯曰》述先王之政,亦曰「所重民、食、喪、祭」。孔子答子貢問政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論語·顏淵》)將「足食」列為第一。《老子》五千言有「貴食母」之說(二十章),王弼註:「食母,生之本也」。食母即食物之母。《老子》又說:「聖人為腹不為目」(十二章),肯定了飲食的重要。孟子以「黎民不饑不寒」為王道之始。這都是重食的表現。

    然而孔子又有「食無求飽」之訓,他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論語·學而》)「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同書《裡仁》)他自述胸懷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同書《述而》)他讚歎他的弟子顏回的品德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雍也》)孔子一方面以「足食」為首要的政務,一方面又宣揚「食無求飽」,以「飯疏食」為樂,這應如何解釋呢?應該承認,這兩個方面分別屬於不同的層次。以食列為第一,這是從社會生活、國家需要來講的,研求國計民生的問題,食確屬最為重要。「食無求飽,居無求安」,這是從個人修養來講的。個人修養應以提高精神境界為第一義,如果只知追求物質享受,那就難以養成高尚品德了。

    孟子論飲食與精神作用的關係說:「體有貴賤,有大小,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趙註:小,口腹也;大,心志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朱註:飲食之人,專養口腹者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告子上》)飲食是生活所必需,人的精神活動亦有待於飲食的營養。但是,如果一個人只知飲食,惟求飲食的享受,所謂「飲食之人」,就毫無價值了。孟子「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可以說為後人敲響了警鐘!後來王充講得更明顯,他說:「人生稟五常之性,好道樂學,故辨於物。今則不然,飽食快飲,慮深求臥,腹為飯坑,腸為酒囊,是則物也,……與三百裸蟲何以異?」(《侖衡·別通》)如果只知飽食快飲,那就失掉人之所以為人了。

    近幾年來「美食」的口號甚囂塵上,有人開設「美食城」,有人舉辦「美食節」、「美食月」等等,還有所謂「美食家」。我們中國善長烹調,馳譽海外,提高烹調藝術、無可厚非。但是,不知國內能享受美食者究竟有多少人?那些美食究竟供誰享用呢?所謂美食家,是何含義?是指善於製作美食的人,還是指善於品嚐美食的人?製作美食是一種藝術,不妨精益求精。然而,如果-個人只是善於品嚐美食,這於國於民究有何益?

    近年有人宣揚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好像孔子也追求美食,其實這裡存在著嚴重的誤解。所謂食不厭精,食指糧食,精是精細之義,意謂米要舂得細些。膾不厭細,是說魚肉要切得細些。這些是老年人飲食的需要,並非追求美味。

    如果提倡美食,那就要重視一個原則,即「與百姓同之」。如果能做到人人都享用美食,那當然是美妙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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