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談評論墨家云:「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墨家「以自苦為極」,確實難以遵行。所謂「強本」之「本」,主要指生產。墨家重視物質生產,因而重視生產技術的研究,於是對於自然科學作出了精湛的貢獻。墨子比較重視「談辯」,於是後期墨家對於名辯之學也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墨經》上下篇,至今仍發放著燦爛的光輝。漢代墨學中絕,這是令人惋惜的。如果墨學能像道家那樣流傳不絕,中國文化必然呈現另一面貌。
司馬談是崇尚道家的,他所宣揚的道家學說主要是漢初的黃老之學,與老、莊之說有所不同。但魏晉以後流傳不絕的道家之學,主要是老、莊之說。在今天看來,老、莊道家的主要貢獻是具有批判意識與超脫精神。道家指出了儒家所謂「仁義」與墨家所謂「兼愛」的相對性,要求回復遠古時代的淳樸道德。事實上,遠古時代的淳樸道德一去不復返了。道家希圖擺脫對於窮達、毀譽的關注,而對於禍福、榮辱持超然的態度,使人在複雜多變的社會生活中保持一種恬靜的心境,這樣為不得志的人們提供了一副自我安慰之術,因而影響深遠。道家的主要缺欠是忽視社會責任心與歷史使命感,但是道家的批判意識卻是對治等級觀念的清醒劑。
司馬談評論名家說:「名家使人檢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名家對於名辯之學有一定貢獻。惠施「遍為萬物說」,提出了若干關於自然界的若干深湛觀點;公孫龍「離堅白」,重視對於概念的分析,但是他們往往陷於詭辯,是其所短。
司馬談評論法家說:「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君卑臣,明分職,不得相逾越,雖百家弗能改也。」在今天看來,司馬談認為法家之短的正是法家之長;他認為法家之長者正是法家之短。法家鼓吹君主專制,「尊君卑臣」,輕視人民,這是法家的嚴重罪過,但法家主張「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卻是光輝的法治思想,遠遠勝過「親親尊尊」的傳統作風。法家的「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在實際政治中難以貫徹推行,至今仍是一個困擾中國人民的重大問題。
戰國時期陰陽家的著作今無一存,司馬談對於陰陽家的論述亦簡而未明,今日難以評騭其得失了。
如上所述,儒、墨、道、名、法諸家各有所長。儒家的貢獻是倡導道德的自覺性,啟發了人們的道德覺悟;道家的貢獻是高揚批判意識;墨家的優點是重視生產與自然科學的研究;名家對於名辯之學(邏輯學)有一定成就;法家所宣揚的「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的法治精神適合於社會發展的需要。這些不同的思想觀點,在理論上是不相矛盾的。但是,不同的思想家,各有其不同的生活經歷,各有其不同的階級立場,不同的興趣偏好,正如《莊子·天下》所說,「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就不可能兼綜不同方面的真理了。
漢代獨尊儒術,而道家之學仍在流傳;佛教輸入之後,到隋唐時代,形成三教並尊的局面。我常常設想,如果不是三教並尊,而是儒、道、墨三學並存,那中國文化的面貌就會完全改觀了。如果墨學並未完全中絕,墨家重視生產與自然科學的學風並未衰絕,那麼中國的自然科學會有更大的發展。
歷史上不同學派經常相互攻擊、相互排斥。事突上。不同學派各有所見,各有所蔽。綜合不同學派之所見,才能接近較全面的真理。
二千年來的中國學術史給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每一時代應確立一個主導思想,而同時應容許不同學派的存在。必須確定一個主導思想,藉以保征政治上的統一、社會的安定;同時允許不同學派的存在,藉得保持思想的活躍、學術的繁榮。百家爭嗚,並不反討有一家作為主導;有一家主導思想,亦不妨礙百家的爭嗚。一而且多,多而有一,一多相容,這是學術思想正常發展的客現規律。
莊惠濠梁之辯
《莊子·秋水》篇記載莊周和惠施的一次辯論,內容是關於「魚之樂」的問題。《秋水》云:「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矣,子之不知魚之樂同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這是一個有名的故事。北京的北海公園還有一處「濠濮間」,立有清乾隆帝弘歷的詩碑,詩碑上還提到莊惠的爭辯。我在30年代常到該處遊玩。近二十多年未到北海遊逛了。想濠濮間的詩碑還存在。
我二三十歲時讀《莊子》這一段,認為惠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是很有道理的,而莊子所謂「是魚之樂也」不過是主觀的臆斷。近年以來,我參照中國思想史上的情況,我的觀點改變了。我認為莊子肯定「魚之樂」是正確的,乃是一個比較深刻的觀念。
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詩云:「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這是羨慕飛鳥游魚的自由遨翔,當然是肯定游魚是快樂的。如果不承認游魚之樂,詩人何以自愧呢?
宋代理學家程明道《秋日偶成》詩云:「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這是認為萬物都有「自得」之趣,不僅承認「魚之樂」了。
可見,在中國思想史上,肯定「魚之樂」,不止莊子一人。陶淵明的名句「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顯示了渴望自由的胸懷,曾引起幾代人的共鳴。
莊子肯定「魚之樂」,可以說是以類比為根據的直覺。人「出遊從容」,有一種樂趣;所以,「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如果魚落入網中,或被鉤上,掙扎蹦跳,那就是苦,而不是樂了。
《莊子》書中曾多次論述動物的心理。《人間世》假托蘧伯玉之言曰:「汝不知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善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耶?」又《德充符》假托孔子之言云:「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耳,不得類焉耳。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這裡包含著許多非常細緻的觀察。養虎者必知虎之喜怒,養馬者必知馬之喜怒。動物與人異類,然而動物的情感與人是相通的。莊子與勞動人民接觸較多,可能與養虎者、養馬者有交往,所以能以養虎養馬為喻。
人與其他生物共處於一個世界中,保護生物的生態環境,也就是保護人類的生態環境。惠施「歷物之意」的結語說:「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也還是承認人與其他生物之間可以有愛之情感的。
說覺悟
在中國哲學史上,首先提出「覺」的觀念的,是孟子。孟子述伊尹之言云:「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孟子·萬章上》)趙岐註:「覺,悟也。」許慎《說文》:「覺,寤也。」寤即從睡夢中醒來之意。所謂「以斯道覺斯民」的「斯道」,照孟子所說,就是「堯舜之道」。所謂「先覺覺後覺」,就是使人民都有關於堯舜之道的覺悟,即都有對於堯舜之道的認識。
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所謂覺,所謂悟,即對於「道」有比較明確的認識。儒家、道家都講「聞道」,覺悟即「聞道」,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達到對於真理的認識。
但是,對於所謂覺悟,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各有不同的理解。從哲學史來看,唯心主義哲學家所謂覺悟,常常是,探索一個理論上的難題,久久不得其解,一天忽然得到一個結論,就自以為大徹大悟,而不間這個結論是否符合客觀實際。佛教慣於講「悟」,尤其是中國化的佛教禪宗,提倡所謂「頓悟」,那是關於宗教信仰的問題,這裡不必多講。這裡試舉宋明理學中陸王學派的幾個例子,加以考察。
《陸九淵集》附錄《年譜》云:「先生自三四歲時,思天地何所窮際不得,至於不食。……後十餘歲,因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忽大省曰:『元來無窮。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之中者也。』乃援筆書曰:『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又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這是說,陸氏由「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而悟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字宙。」試問,由「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如何能推論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呢?其間實無邏輯聯繫,不過是陸氏由彼忽然想到此,不過是一種心理的聯繫而已。
楊簡《象山先生行狀》云:「偶一夕,簡發本心之問,先生舉是曰扇訟是非以答,簡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關於此事,《象山年譜》記載:四明楊敬仲「問『如何是本心?』先生曰:『惻隱,仁之端也。羞惡,義之端也。辭讓,禮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對曰:『簡兒時已曉得,畢竟如何是本心?』凡數問,先生終不易其說,敬仲亦未省。偶有鬻扇者訟至於庭,敬仲斷其曲直訖,又問如初。先生曰:『聞適來斷扇訟,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此即敬仲本心。』敬仲忽大覺」。試問:由「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如何能推論出「此心之無始末,此心之無所不通」呢?楊簡自以為由陸象山的啟發而大徹大悟,事實上是由於偶然事件的觸發而得到一個主觀臆斷的虛妄結論。
王陽明的「龍場悟道」,亦有類似的情況。王陽明的《年譜》(《王文成公集要》本)云:「龍場在貴州西北方山叢棘中,……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於是得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的結論。其實,處在困難的環境中,動心忍性,不屈不撓,從而提高個人的精神境界,並不能由此推論出「理在心中」。王陽明反對教條主義,提倡獨立思考,這是正確的,但獨立思考並不排斥「求理於事物」。
以上主要是說明,唯心主義哲學家所謂覺悟,他們所誇耀的「大悟」,往往只是主觀的偏見。
在唯物主義看來,覺悟應是對於客觀真理的正確認識。克服了主觀的臆斷、發現了前所未知的客觀真理,即對於客觀事物的客觀規律有更深刻的認識,才是真正的覺悟。
人們都在生活,應有對於人生的真實覺悟。
提高關於人生的覺悟,首先要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個人與社會的關係、個人與民族的關係。
在等級制的社會中,有上下貴賤之分。儒家即認為上下貴賤的區分是合理的,提倡「貴賤有別」、「君臣之義」。道家曾提出對於等級貴賤的批判。時至近代,平等思想興起,人們提高了覺悟,否定了等級差別。在中國,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這是一大進步。但是徹底消除等級思想還有待於努力。
對於個人與社會、個人與民族國家的關係,更應有正確的理解。前幾年間,現代西方的「個人本位」、「自我中心」的思想傳入中國,個人主義思想流行一時,甚至有人認為「為民族」、「為人民」都是「抽像的價值觀」,意謂唯有個人是真實的。這些人自以為覺悟了,其實是錯誤的。事實上,個人只能生存於社會之中。「自我中心」是不可能成立的。在今日的世界,民族林立,仍然存在著民族不平等的事實。如果一個民族喪失了獨立,那個民族中的個人是不可能具有獨立人格的。因此,保衛民族的獨立主權,是任何公民應盡的義務。做一個人,首先要有愛國主義的覺悟。
我們中華民族現已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是廢除人對於人的剝削。這是人類幾千年來的崇高理想。社會主義是革命先烈經過流血犧牲奮鬥得來的,實在來之不易。建設社會主義是一項創造性的歷史任務,難免要走曲折的道路。在革命建設的過程中,會出現種種問題,但是其中差誤都是由於違背了社會主義的原則,而不能歸咎於社會主義的原則。至於「以權謀私」、「違法亂紀」等現象,更是對於社會主義原則的背離。我們要提高社會主義的覺悟,這才是當務之急。
唯物主義者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唯物主義者並不否定主體性,而是正確理解主體性與客觀世界的關係。唯有正確理解了主體與客觀世界的關係,亦即正確理解了心與物的關係,才能真正提高覺悟。
談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