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與境界 第51章 國學辨微 (3)
    有經商才幹的文化人不妨去經營企業,在經濟發展上做出貢獻。大多數文化人還是要安於本務,致力於學術文化的提高。我希望經營企業卓有成就的人也能夠對於精神文明做出一定的貢獻。近年以來,許多華僑企業家對於祖國的教育事業捐資捐款,可以說確實表現了既富且仁,這是值得讚揚的。

    疑古與信古

    中國古代曾經有一個「信古」的傳統。孔子自稱「信而好古」。但是《論語》所載孔子的言論,對於古代只講堯舜禹,對於堯舜以前無所論述。孟子「言必稱堯舜」,也不講堯舜以前。《周易·系辭》講到庖犧、神農、黃帝。《大戴禮記》有《五帝德》篇,司馬遷因之作《五帝本紀》,「自黃帝始」。後來,唐司馬貞作《史記索隱》,撰寫了《補三皇本紀》。宋胡宏作《皇王大紀》、羅沁作《路史》,所述上古史都詳於《史記》。所以顧頡剛先生提出「古史是層累造成的」。這確是漢代以後的上古史籍的實際情況。層累造成的古史顯然是不可信的。

    但疑古之風不始於顧頡剛。清代史學家崔述著《考信錄》,凡非儒家經典所載,一概不予置信,已開疑古之風。但崔氏仍信儒經。顧頡剛更進一步,對於儒家經典亦持懷疑態度,連堯舜禹的傳說都推翻了。至於伏羲、神農、黃帝,更不在話下了。幸而清末發現了殷墟甲骨,使商代史得以肯定下來。但夏代史似乎若存若亡了。於是中國上古史縮短了。近年一些神話學者對於古代神話很感興趣,寧信《山海經》,而不信《尚書》,認為堯舜都屬於神話而非歷史人物了。

    但是,近年考古發掘,發現了前所未見的上古遺跡,證明中國上古時代確屬年代久遠。於是中國上古史又向前推移了。

    我感到,疑古派對於堯舜禹的懷疑,也有可疑,這可謂對於疑之疑。今存先秦古籍中,不僅儒家講堯舜,墨家、道家以及法家,也都講堯舜。莊子譏議堯舜,但不否認堯舜的存在;韓非說:「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韓非對於儒墨所講提出懷疑,但沒有懷疑堯舜的歷史存在。如果堯舜本無其人,何以諸子都信以為真呢?所以,我認為,至少堯舜禹的故事是春秋戰國時代學者共信的傳說,不是可以隨意推翻的。

    清代以來,有學者因為《左傳》中沒有提到孫武,因而懷疑孫武其人,不承認《孫子兵法》是孫武所著。近年山東銀雀山發現了《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的竹簡,證明《孫子兵法》確在孫臏之前。近年湖北隨縣又發現曾侯墓編鐘,更證明《左傳》以及《國語》確實沒有記錄了春秋時代的全部歷史事實。我們不能因為《左傳》沒有孫武就否認孫武其人。

    信古,應該有所根據。疑古,也應該有一定限度。

    近幾年來,很多人講「炎黃文化」,在「周易熱」中,伏羲更受到尊崇。應如何看待關於伏羲、神農、黃帝的傳說呢?我認為,應該承認傳說與神話的差異。神話出於想像或原始迷信,而傳說是從遠古以來口耳相傳的「口述歷史」,雖不盡真,亦不盡偽。關於堯舜禹的傳說是先秦諸子所共信的,是不應隨意否定的。而伏羲、神農、黃帝已成上古時代文明創造者的象徵,雖然其詳細史跡無從考定,但必有這類文明創造者確是灼然無疑的。

    我們不能回到層累造成的唐宋時代所講的古史中去,但也應該尊重古代傳說的歷史價值。

    辨程門立雪

    多年以來,流傳著「程門立雪」的故事,傳為美談。去年有一個刊物的封面上刊登了程門立雪的圖畫,畫中程伊川坐在室中,弟子楊時、游酢站在門外,楊、游二人身上都落上了雪花。近來又看到「中華文化集粹叢書」的《哲人篇》,其中程顥一節有一副「程門立雪」的插圖,畫著程子和兩個弟子都在室外,身上都落滿了雪花。這裡實際上存在著不符合事實的誤解。

    按程門立雪的故事見於《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原文是:

    「游、楊初見伊川,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二程集》第429頁)

    記載明說「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顯然二子侍立是在室內,並非在門外。認為二子立於門外,實出誤會。伊川瞑目而坐,是在作氣功。

    伊川教弟子,以嚴毅著稱。《程氏外書》又載:「明道猶有謔語,若伊川則全無。……伊川直是謹嚴,坐間無問尊卑長幼,莫不肅然。」(《二程集》第442頁)又云:「明道先生每與門人講論,有不合者,則曰更有商量,伊川則直曰不然。」(同上書第416頁)不但對弟子如此,對於皇帝亦如此。《外書》載:

    「元佑初,文潞公以太師平章軍國重事,召程正叔為崇政殿說書。正叔以師道自居,侍上講,色甚莊,以諷諫,上畏之。」(同上書第423頁)

    因此得罪於皇帝,不久即被免職了。程伊川對於自己也很嚴格,他平生不肯坐轎。《外書》載:「先生自少時未嘗乘轎。……詰其故,語之曰:某不忍乘,分明以人代畜」(同上書第106頁)伊川是嚴肅主義的實踐者。他一生不坐轎,這是難得的。

    將程門立雪傳為美談,意在宣揚師道尊嚴,其實立雪三字並不恰當,好像是立在雪中,其實是立於下雪之時。讓游、楊二人久久侍立,以至門外雪深一尺,恐亦非程伊川的本意。看伊川說:「賢輩尚在此乎?」是他並不知二子尚未離開。但是,弟子來見,伊川卻靜坐不顧,實亦非宜。程明道大概不會讓弟子久立。《外書》云:「朱公掞來見明道於汝,歸謂人曰:光庭在春風中坐了一個月。」(《二程集》第129頁)侍坐而非侍立,這是正常的。

    中國古來有尊師的傳統,二程之師周敦頤所著《通書》說:「或問曰:曷為天下善?曰師。……先覺覺後覺,暗者求於明,而師道立矣。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又說:「人生而蒙,長無師友則愚,是道義由師友有之。」尊敬師長是文化延續發展所必需的。

    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師道掃地以盡,學生對於老師可以毆打,可以叱責,其實是對於文明的大破壞!黨中央撥亂反正之後,建立了正常的師生關係,文化教育才又走上了健康發展的道路。

    歷史是發展的,後代應勝過前代。孔子早就說過:「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荀子說:「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但是對於老師還是應該尊重的。荀子又說:「言而不稱師謂之畔(叛),教而不稱師謂之倍(背)。」(《荀子·大略》)不應因為「青於藍」而輕視藍。老師應鼓勵學生更前進,學生比老師前進了,有所發展,有所創新,但對於老師仍應敬重。這才是正確的師道。

    論諸子的相反相成

    春秋戰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思想活躍、學術繁榮的光輝時代。當時出現了諸子並起、百家爭鳴的盛況。「百家」一詞首見於《莊子·天下》。《天下》說:「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其數散於關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漢書·藝文志》的《諸子略·小說家》著錄「《百家》百三十九卷」。所謂「百家」,意在表示其多,其實當時最重要的是儒、墨、道、名、法、陰陽六家。漢初司馬談著《論六家要指》,確實是得其要領。百家之學的特點是,各自發揮創造性的思維,各自獨立闡揚其所見,共同構成群星燦爛、文化高度發展的局面。

    如何看待百家爭鳴,確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漢書·藝文志》說:「戰國從衡,真偽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淆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這即表示:秦始皇是否定百家爭鳴的,焚書坑儒,正是為了消滅百家爭鳴,其目的在於愚民。秦的統治為時不久,漢初崇尚黃老之學,到漢武帝之時,董仲舒建議獨尊儒術,他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漢書·董仲舒傳》)於是開始了經學時代,百家爭鳴的盛況不復存在了。

    為了維護政治上的「一統」,確定一個主導思想是必要的。但是,對於百家之學「皆絕其道」,將導致創造性思維的枯萎。這裡似乎出現了「兩難」的情況。如果將一種學說「定於一尊」,勢必妨礙思想的活躍;如果容許百家,勢必損害政治上的一統。政治上大一統與學術上百家爭鳴是否勢不兩立呢?

    我認為,政治上的大一統與學術上的百家爭鳴,並非不相容的。如果處理得當,兩者可以相得益彰。百家之學,指意不同,固然相互矛盾,同時亦各有所見,正可以相互補充。《漢書·藝文志》論諸子云:「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捨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這肯定諸子之學「相反而皆相成也」,這一觀點是深刻的,正確的。

    戰國時代,許多思想家已認識到諸子各有所長。《莊子·天乍》說:「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百家雖然不能相通,卻亦各有所明。荀子著《非十二子》篇,對於十二子批評很嚴厲,但在所著《天論》中也承認諸家有其所見:「慎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老子有見於屈,無見於伸;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在《解蔽》篇中又說:「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執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諸家之蔽正是蔽於其所長,有所見故有所蔽。

    《呂氏春秋》強調政治思想的統一,其《不二》篇說:「聽群眾人議以治國,國危無日矣。……心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眾也。」但在《用眾》篇中又主張兼取眾長:「物固莫不有長,莫不有短。人亦然,故善學者假人之長以補其短。……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眾白也。」必須兼取眾家之長,然後才能達到思想的統一。

    漢代初年,曾經有一段儒家與道家相互競勝的過程。淮南王劉安召集門客編撰《淮南子》,比較推崇道家,對於「百家之言」持肯定的態度。《淮南子》說:「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也;譬若絲竹金石之會樂同也,其曲家異而不失於體。」(《齊俗訓》)又說:「天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緒業不得不多端,趨行不得不殊方。五行異氣,而皆適調;六藝異科,而皆同道。」(《泰族訓》)這強調了「多端」、「殊方」的必要。《淮南子》的這些觀點應該說是高明的,切當的。《淮南子》成書於漢武帝即位之前,先於董仲舒對策。在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之後,《淮南子》讚揚「百家之言」的聲音被壓下去了。

    晚周諸子距離現在已經二千多年了。經過二千多年的歷史考驗,諸子之學的長短利弊,更比較彰明顯著了。試就儒、墨、道、名、法、陰陽六家的歷史作用略加評議。

    自漢代至明清,儒學的得失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盛衰有密切的關係。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評論儒家的長短云:「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從現在的觀點看來,司馬談所讚許的儒學的長處,正包含著儒學的短處。儒家是維護等級制度的,強調「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因而為歷代專制帝王所利用。而專制制度的加強正是明清時代中國文化徘徊不進的主要原因。雖然儒家不贊同君主個人獨裁,我們不應將儒學與專制主義劃等號,但是儒家等級思想的消極影響是非常嚴重的。至於所謂「博而寡要」,應加以分析。「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儒家所宣揚的繁文褥禮是應該擯棄的,但儒家保存了古代文獻,強調歷史意識,還是起了積極作用。

    在今天看來,儒家的真正優長在於宣揚人的道德自覺性,肯定人的主體精神。孟子以為人具有「惻隱之心」的道德本性,荀子認為道德起於社會生活長治久安的需要,都肯定道德實踐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迄於宋明理學,都強調人的道德自覺。這是儒學的主要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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